一一五 十六年的布局

……

这,还是叶胤印象中第一次看到皇甫翟在笑,笑的是那么的自然,毫无一点做作之意。

但,此刻的叶胤心中却是疼痛无比,纤细的手指死死握着挂在腕上的佛珠,仿佛要将它用力捏碎为止。

皇甫翟收起笑容,淡淡地说道:“现在,该明白为何要与你跟我同行了么?”

“嗯……”

叶胤应了一声,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皇甫翟宽慰道:“不要沮丧,你要做的事还有很多,黔州的民愤需要你去平息,

蒙洛人的报复需要你去安抚,我已经给你铺垫好了成功的道路,但这收尾工作,得麻烦你亲自来做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到这般田地?”听着皇甫翟那宽慰的言语,叶胤只觉的心中万分煎熬,“难道非要把事情做的这般绝你才能满意么?老师……”

一声“老师”,让皇甫翟心中异常的宽慰,他露出一丝慈祥的笑容,对叶胤颌了下双眼。

“能让你再喊我一声老师,是我这一生最为宽慰的话语,叶胤,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么?我可以尽力为你解答心中疑惑……”

叶胤红着双眼,用力摇摇头:“不才不知道该说什么,老师,我的心好乱,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何会这么做,

这趟玄武关之行,我本以为你是为了对付塞外蒙洛人而布下的局,但我万万没想到,你这一局完全是在为不才所设……”

“抱歉……”皇甫翟面带微笑,平静地说道,“事实上,从辽东一行开始,我就已经为今日结局所布局了,

如果我告诉你,我早就知道你辽东之行有惊无险,目的就是为了让你恨我,你愿意选择相信我一次么?”

“不才相信……”叶胤痛苦地说道,“不才不该怀疑恩师的安排,从而记恨恩师……”

皇甫翟摇摇头:“不,你错了,如果你当时不记恨我,那接下来为你布的真正铸心之局,就只能宣告失败,正因为你对我产生强烈的恨意,才能让今日的局面如我所料一般,如期发生……”

“老师,你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此刻的叶胤,脸上早已泪雨梨花,嗓音都有些嘶哑了。

皇甫翟将手中残镜放到地上,缓缓说道:“相信你也看过那本西域彤云志》了,没错,你猜对了,殷末微就是我,而那本书也是我所书写,我就是佘克己,

目的就是为了将那段真相以故事的方式记载下来,好纪念那七千墨刀铁卫以及十余万无辜的居康百姓,他们都是因我而死,

因为我的一个抉择,带来了尸横遍野的结局,可当时的我别无选择,我说过,墨家历代信天不信命,天要中原子民沉沦,我偏要扭转这个命运的结局,

但是,这天又岂能随意可逆?我能做的,仅仅也只是为中原争取契机的时间,事实上,

从十六年前开始,我就已经在为今天的一切着手布局了,而当我见到刘策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中原子民免于沉沦的契机诞生了,

这十六年来的努力和付出并没有白费,所有的人都没有白死,接下来,就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解脱的束缚,而很幸运,那个人也找到了,就是你,叶胤,多谢能陪我走完最后一段路……”

叶胤退后了两步,指着皇甫翟说道:“老师,你当真要这么残忍么?”

皇甫翟微微一笑:“叶胤,你听好了,接下来你首要做两件事,第一件,平息四万乱兵家属以及被乱兵家属害死家眷的怒火,该怎么做,你待会儿就会知晓,

第二件事,拓跋玉海会亲临玄武关,至于如何消平他的怒火,许文静已经和刘策明说了,就有你代为退之,如果争论陷入僵持阶段,

你就告诉他,你会把居康公主的事迹在整个塞内外流传,我敢相信,他一定会选择退让,与刘策签订和平契约,这样就能给予刘策足够平定整个北地,甚至中原的时间,

办完这两件事后,你就可以回到刘策身边,因为到了那时,你已经是一个优秀的谋士,只要恒心坚定,足以胜任一切战略决断!

记住我说的话了么?叶胤?”

“不才,都记下了……”叶胤紧紧握住手腕佛珠,努力压抑心中悲痛的心情,点头应了下来。

“另外,还有你的几个师叔辈需要注意,铁无涯是皇城禁军校尉,也是你的二师叔,如果刘策进军京畿,你就设法与他取得联系,相信他一定会作为内应帮助你的,

你的三师叔是公孙禹,这个人,你要随时留意,必要的时候别手软,至于远东各大学堂内的墨者,我已经列出清单放在房中了,

除此之外,你还有一位身份特殊的师叔,至于是谁,权当是留给你的一个考验,自己慢慢去寻找,然后该怎么做依然由你自己定夺,

我已经重新整理好了名单文册,连同墨经》和墨武兵术》一道放在我的房间中了,该如何决断你自己做主,

好了,该交代的我都交代完了,时辰到了……”

皇甫翟说完这一切,忽然抽出那柄一尺短剑,掷到叶胤脚下。

“你不是想知道我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拾起这把墨痕,将它刺入我的胸膛,到了那时,你就会明白了……”

“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要选择不才!为什么要这般的残忍!”

看着脚下那柄墨痕,叶胤再也忍不住泪崩而下。曾经,她亲手杀死过自己的授业恩师,如今,却又一次要面对这样的抉择。

“动手吧,不要再让我失望,钜子!你没有时间浪费,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动手……”

皇甫翟一声轻喝,立刻让叶胤清醒过来,她捡起地上的墨痕,一步一步走向皇甫翟。

数步的距离,此刻对叶胤来说,是何其的漫长……

“老师~得罪了~”

良久,叶胤一声长喝,挥动手中墨痕,但见一阵流光寒芒闪烁,骤然……

“噗呲~”

“呃……啊……”

青锋贯胸,飞溅的血雨四散洒落,染红了叶胤身上雪白的抖衣……

皇甫翟轻轻呻吟一声,感受体内热量流逝的同时,无力的跪了下来,而叶胤也顺势跪在了他跟前,眼里满是悲痛欲绝的泪水。

他努力抬头,望了眼叶胤,伸出带血的收掌,按住她的玉臂:“你做的很好,这一次没让我失望,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新一任的墨家钜子,这个重担就托付给你了,

对了,你现在体会到我的用意了么……”

“嗯……”

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郑重的应答,除此之外,叶胤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死后,把我的人头,带到那些家属面前,只有这样才能平息民愤,也只有这样,才能阻止蒙洛人的入侵,

最后……我想告诉你,我至始至终都没想过要害你,你能原谅我对你的……伤害么……”

“恩师,不才怎么会怪你?怎么可能不原谅你呢?恩师……”

皇甫翟轻叹一声,用尽最后的力气,对叶胤说道:“答应我,不要记恨自己,不要成为我这样绝情的人,跟着刘策,一起迎接真正的和平,然后……好好的活下去……”

话音一落,皇甫翟的手臂无力的垂落,再也没有一丝生机。

“恩师,恩师啊……”

叶胤嘶声的呼唤,却再也唤不回皇甫翟的性命,剑锋上嫣红的血液,依旧在不停的流淌,顺着他的身躯与雨后的城墙融为了一体。

而皇甫翟的脸上,依旧挂着那道解脱后惬意的笑容,没有了凝眉冷目的严肃面容。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不知过了多久,皇甫翟缓缓睁开了眼帘。

映入他眼中的,是一片炼狱血海,到处都是曾经因自己而死的亡魂,露着狰狞的面容向自己逼近。

“活着你们都不是我的对手,现在死了,你们难道又能奈我何?”

皇甫翟手持铜镜,淡定的走到血台之上,回身对涌来的鬼魅说道:“无所谓,你们一起上吧,纵使已死,你们依然不够资格跟我玩!”

……

六月十八,威远城……

“不是说已经赦免了我家男人么?他人呢?为什么还未出现?”

“说,你们是不是在骗我们?”

“前几日收到了赦免文书,为何迟迟不见我儿子回家?”

城门之外,人声鼎沸,四万死囚的家属在接到赦免文书的时候,久久不见自家男人回来,便陆陆续续开始向威远城集结。

而负责镇守威远城的许文静和韩旷,本能的将他们都挡在城门之外,以免他们进城闹事。

在已改为将军府的总督府内,韩旷急的是团团转,看了眼正在研究棋谱的许文静,不由摇头上前:

“军师,你怎么还有心情看棋谱?赶紧想个法子吧,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城外的人是越聚越多啊……”

许文静伸展了下双臂,满不在乎地说道:“我能有什么办法?总之那四万死囚是被叶胤和皇甫翟带走的,既然他们要管这档子事,那就该他们来处理,我还瞎操个什么心?”

韩旷叹了口气,说道:“话虽如此,可城外这些百姓不听啊,难道要让他们去往玄武关闹么?也不知道蒙洛人现在什么情况啊……”

“当然不能让这群百姓去玄武关了……”许文静边看棋谱边说道,“玄武关内乃兵家重地,如何能让普通百姓靠近?我们就先吊着他们,等皇甫翟来了再看看怎么说吧……”

韩旷无奈,只能继续搓着手在屋内来回走动,脸上的焦虑一丝都没消减……

忽然,一名侍卫来报:“启禀韩太守,军师大人,叶总司已经来到威远城外了……”

韩旷闻言双眼一亮:“叶总司来了?那真是太好了,军师,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许文静闻言,冷笑一声,对侍卫问道:“那皇甫翟有没有跟来啊?”

侍卫拱手说道:“并没有看到皇甫司设的身影,想必应该没有跟来吧……”

许文静闻言,把书本往桌上一甩,起身说道:“走,去看看吧,我倒想见识见识叶胤如何平息眼下的乱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