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七 酆都鬼城

金城位于凉州,西接玉门关,东连天水与长安,群山环绕,固若金汤,乃凉州第一大城,同时也是凉州道上的第一战略要地。不过金城这个名字对外界而言,远没有鬼城两字来的熟悉响亮。

当年北汉与大秦交战,北汉的国都长安失守、天水不战而降之后,金城便代替长安成了抵御大秦的第一防线。一旦金城沦陷,大秦军队便能一路势如破竹,而北汉便再也没有回天之力了。

而率领大秦军队的则是曾经位居丞相如今镇守雍州的方七佛,负责这场战役攻城的则是方七佛的亲侄子即如今的征东将军方天定。

面对两位注定会名留千史的将领,当时的北汉名将王坚在明知无后援的情况下,选择举城抵御。

这场震慑古今的攻城战持续了三年。

整整三年!

此战中大秦方损失精兵五万以上,而金城内伤亡超过八万,男丁更是死绝!

最后王坚见守城无望,便立于城墙上说出那句让无数大秦士兵铭记的“坚无颜见家乡父老”后,带着自己的心腹将领尽数自刎而死。

至此金城内再无男丁。

城头变幻大王旗,在秦国大军缓缓进入金城后,经历了三年大战后早就毫无士气的秦国士兵们,在看见满城只剩妇孺时,无不动容落泪。连一向以治军冷酷著称的方七佛也不禁潸然泪下感慨道。

可怜白骨攒孤冢,咸为将军晋升功。

短短十四字足以体现出金城之战是何等的惨烈。

而曾因筑城时挖出黄金而得名的金城从此以后人口不到三万,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鬼城。甚至还有些江湖人还给它取了一个只存在于民间传说中的名字。

酆都。

传说中酆都罗山乃是掌管万物生灵生命的地府地狱,世间万物阳寿已尽后皆会前往酆都了断生前恩怨,否则便成了那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而鬼使黑白无常先将这些万物魂魄牵引至鬼门关交于鬼卒牛头马面,再由牛头马面羁押魂魄迈过黄泉道,于天子殿中承受文武判官审罚:生前行恶者送于罚恶台上进那十八层地狱受苦;生前行善者则走往奈何桥边,喝下那碗无人知其滋味的孟婆汤,便可斩断前缘轮回转世。

正所谓是活人在阳间,死人在阴间,阴阳两界,阳间一世,阴间一世。世人皆言阴间阴森恐怖,可是,阳间又能有多好呢?

除此之外,前几年间名动江湖,而此时已是销声匿迹的魔教邪派——阴曹地府,传闻便隐匿于金城之内。虽说此等消息无人能够证实,但空穴来风,并非无因。

而诸多的传闻与传说也同样使得金城这座本就千疮百孔的城池更加神秘阴森。

张月初还在云霞之时,倒是来过金城不下数次,因为他娘亲的亲生妹妹当初便嫁给了如今的金城刺史郑元辅。虽说张家刺史已是天下通缉的叛贼,但齐王的小姨子——秦红婉则因为素来跟自己的姐夫张云平不合,而待到姐姐秦红玉逝世以后,便与张云平彻底划清关系的原因,并没有受到牵连。

虽说秦红婉对张云平向来不满,甚至连同姐姐的病逝也一同怪在自己这位姐夫的头上,但是对于自己那两个外甥,倒是疼爱的不行。张月初清楚记得母亲还在世时,每当逢年过节来姑姑家做客拜访,自己这位才貌俱佳的亲姑姑恨不得将家中一切稀罕物品塞到自己以及随行的弟弟怀里。而一旁被从小严加管教的表弟,看着对自己无时无刻正经严肃的娘亲,只能流露出无比羡慕的目光。

不过这么多年来,最过于难受的却是张月初的亲姑父郑元辅。

对他而言,一边是自己心爱的妻子,一边又是自己敬重的姐夫,实在难以两全。于是这位做官清正,做人中庸的金城刺史,大多数情况下皆是猪八戒照镜子。

里外不是人。

若非自己现在乃是朝廷通缉的重犯,张月初还真是很想去见见姑姑姑父,毕竟是自己血亲家人,这么多年未见,张月初对于他们还有表弟自然是十分想念的。

当张月初走进金城西城门时,望着相较于其他城池而言,略显萧瑟的人群街道,不禁感叹道:“这么久过去了,也不知姑姑、姑父身体是否安康。“

此时已是未时,张月初这几日赶路赶得急,夜间孤身一人露宿野外,也不敢深睡,只能点个火,坐下冥想一夜便就这样过去了。他听说江湖上有个被称作神行太保的能人异士,能日行八百里,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

干粮在两天前就已经吃完了,除了昨夜捕了一些野味,今日从清晨赶路到金城,张月初还真是滴水未沾滴谷未进,如今自然早已是饥肠辘辘。

人是铁饭是钢,即便你是本事再通天的江湖高手,除非飞升成仙,否则还不是一样得乖乖吃饭。

张月初找到了一个相对热闹的街市,在一个人并不多的点心摊头坐下后,邻桌有位素不相识身材略微健壮的男子正在低着头大口吃面引起了他的注意。张月初一看他吃得是如此津津有味,没犹豫,赶紧跟店家要了份一模一样的面食。

点心面食的制作需要花费时间,而张月初只好无聊地四处观望。没一会他便注意到,离摊头不远处,有一位妇人领着一双子女,匆匆忙忙地跑进了一家平常无奇的店铺,然后转眼间又匆匆忙忙地跑了出来,出来之时右手中似乎还握着什么东西。

紧接着,那夫人领着一双子女,跑到了店铺周围的四角香炉旁。待到此时,张月初才发现那妇人手中握着的是平时寺中祭拜用的梵香。最后那妇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领着一双子女在那四角香炉前开始磕头祭拜。最令张月初匪夷所思的是,周围过往的行人竟然没有一人露出惊讶困惑的神色,就好像一件司空见惯的小事。

首先自古以来大秦妇女对自己言行是相当注意的,一般能不去众人眼下抛头露面便尽量不去,以免损失夫家颜面。

再者佛教代替墨教之后早已是深入人心,所以信佛者基本不会在寺庙或者庵外焚香祭祀。

你要说两者单独那么一提或许确实不值一提,但两者若是凑在一起那真就是相当罕见了,这竟然没有引起行人诧异,你让初来此地的张月初怎么能不匪夷所思?

恰巧张月初邻桌的男子吃完了面食,张月初一看,那健壮男子连汤底都没剩下,一咕噜全喝了下去。吃完以后还满足地用手擦了擦嘴巴,感叹道:“老陈的手艺果然金城第一。”

张月初觉得有趣,便朝着那长得连平庸都勉强的邻桌男子略带歉意地问道:“这位大哥好,请问你是金晨本地人吗?”

那男子听闻声音便转头看向张月初,好在男子心肠倒是古道热情,被陌生人打扰没有半点不快,笑着回道:“这位兄弟你运气实属不错,我真还是为数不多的金州本地人。”

张月初见男子脾气不错,便也不再担心自己是否扰人清静,继续说道:“那大哥,你可知道那位妇人正在干什么吗?”

说完便伸手指着不远处正在焚香祭拜的妇人。

男子顺着张月初的手指望去,看见那自己熟识的妇人,露出了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解释道:“你说那妇人?她正在焚香驱鬼呢。”

张月初一愣:“驱鬼?”

男子点头道:“我看兄弟你是外来客人吧?”

张月初道:“是了,在下姓李名徽之,是凉州玉门关人氏,路经此地进京赶考。见到那妇人的行为有些奇怪,便好奇问道。”

男子自然懂了:“我姓熊名熊孝存,李兄弟要是不嫌弃,唤我一声熊大哥便好。李兄弟不是金城人,不了解也是正常,不过李兄弟应该听过鬼城这个名号吧?”

张月初便点头道:“略有所闻。”

熊孝存道:“金城当年战国时经历了全城男丁死绝惨状,只剩下少数妇孺,所以整座城池阴气极重。李兄弟若是中元节来此,甚至能看见金城上空百鬼夜行的壮观景象。所以对于居住在金城的百姓而言偶尔闹鬼并非什么稀奇事,只不过最近不知怎么的闹鬼之事发生得有些频繁。”

张月初皱了皱眉头:“闹鬼?”

虽说张月初可谓出生于王侯将相之家,但从小受到更多的还是儒学教育,所以书籍必不可少。

当然,除了阅读一些经典著作以外,张月初偶尔也会背着白凤看一些类似《博物志》《鬼狐传》的神鬼志怪小说。所以张月初对妖魔鬼怪并不陌生,不过回归现实,他还真就没遇上过什么灵异事件。

张月初直至今日还记得《鬼狐传》中,那慷慨正直的白袍书生宁采臣与狐妖聂小倩绝世爱恋。虽然当时还是孩子的自己,根本不懂什么情比金坚海枯石烂,但闲暇时,也会偷偷幻想着自己将来穿上那身书生长袍,也一定能够遇见那只身世悲惨、化生为鬼却依旧天性善良的狐妖。

而如今,自己穿的倒真与那书中的书生有九分相似,却一辈子等不来那只,曾让自己魂牵梦萦的妖狐了。

不是狐妖变了,而是自己长大了。

不过,现在这眼前的所见和耳边的所闻,似乎告诉自己世间还真有可能有什么孤魂野鬼、山神狐妖?

接着熊孝存坐到张月初邻座一脸神秘道:“是了,但金城内所谓的闹鬼可并不是眼睛瞧见鬼了这么简单,那是真真实实跟鬼魂打过交道,李兄弟要是今晚在城内留宿,说不准还能跟鬼魂们进行一场夜谈呢。”

与鬼魂们炉边夜谈,张月初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顿时有些毛骨悚然。

熊孝存笑着拍了拍张月初肩膀:“李兄弟别慌,虽说闹鬼恐怖,但不会危及性命。”

张月初一听,也算是稍稍安心了一些。不过他还是奇怪,金城又是萧瑟又是闹鬼,为何竟然还有人肯居住于此。难道说觉得自己生活过于平淡,想来此找点刺激?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张月初便问道:“熊大哥,金城听起来如此阴森恐怖,为何还有人居住于此。”

熊孝存叹了口气道:“是个常人自然都希望居住在平静安定的地方,谁会乐意整日与鬼怪打交道?还愿意留在金城的无非两种:前者本就是金城人,实在不舍得离开祖地,便硬着头皮居住到了现在,例如我家;后者则是因为金城的税收因为各式各样的传闻远低于其他城池,生存压力小,而且现任的金城刺史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清官好官。”

熊孝存这么一说,张月初自然也是明白了,人生在世,很多情况都是迫于无奈,并非本意。不过熊孝存最后夸了金城刺史自然即自己的亲姑父,倒是让张月初心生喜悦,看来姑父一家在此地倒是很得民心。

张月初看着先前那家看似普通但陆陆续续有人进出的店铺,问道:“那,那边那家店有什么奇妙之处吗?我看到不少人都在这家店购买梵香然后在门口焚香祭拜。”

熊孝存伸手指着那家店铺问:“你说那座?”

张月初点头。

熊孝存笑道:“因为那家店的平安符和梵香是全金城最灵验的,价格也是最便宜,所以每天来此买者不计其数,而且那家店铺也从未闹过鬼。”

张月初听完解释,顿时了然,然后夸赞熊孝存道:“熊大哥不愧是金晨本地人,连一家卖梵香黄纸的香火店也能如此了解。”

熊孝存挠了挠脑袋,语出惊人道:“哈哈哈哈,李兄弟误会了,我了解这家香火店的原因跟我是本地人没有多大关系。只是因为那家店铺是我家中老母开的。”

张月初一听,差点没从凳子上往后摔去,他没想到自己难得拍别人马屁,竟然还拍在了马脚上,实在有些汗颜。不过言语之中,他发现身边这位熊孝存大哥,确实是一位有意思的人,便不去多想了。

这是摊点店家便将张月初先前点的面条端了过来,熊孝存便起身告辞了。临走前还交代张月初,要是有空一定要去他家坐坐,张月初自然是点头答应不在话下。

少倾后张月初吃完了面,又去街市补置了一些下次行程的必需品。

待到张月初购置完物品,紧接着天很快便黑了下来,甚至行走在路上都已经无法看清行人的面庞。

就在张月初赶往寻找客栈的路上之时,在一条没有光亮的小巷中。张月初无心与正面走来的一位黑袍青年人两肩相撞。张月初体格此时已是不弱,谁知那青年更强,仅仅只是两肩相撞,张月初竟然被撞的有些踉跄。张月初赶紧站稳道歉,只见那青年人没有说话,只是转头露出了黑袍下的脸庞,即便如此,因为天色过黑,张月初实在无法看清来者长相。只看到一对血红的眸子阴冷地朝他看了一眼,顿时犹如被毒蛇咬中般感觉有些寒意。接着那名有着罕见血色眸子的青年转瞬便消失在了黑暗中。

有了这番经历,张月初越发觉得这座被称为鬼城的城池,在夜间有些阴森奇怪。

但害怕不至于,毕竟张月初心底依旧还是不相信鬼神妖怪的存在,只是他莫名地觉得这座城池里,隐藏着不为外人道也的秘密。

随后张月初便找了一家客栈住下,也不去好奇夜晚的金城是何模样,呆在房间中钻研了不久《默经》后,便上床休息了。

正当他闭着双目,想起了前些日子野外那些无寐之夜,不禁心中感叹道睡觉有床真乃人生一大幸事之时,客栈内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便听闻有女子喊道:“救命啊,闹鬼了!”

张月初睁开眼,猛地起身,此刻他真觉得自己的感叹实在有些过早了,怕是今晚与往常一样,又是一个无寐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