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一 寒潭

张月初实在没有想到,年轻之时站在被天下读书人视为圣地的孔丘之上,肆意嘲笑文人骚客,何其潇洒风流的老头,竟然也有如此伤春悲秋的一面,心中也不禁感慨岁月无情催人老。不过方才听老道士这么一说,他才知道自己手中握着的愚公对于墨家而言竟然如此重要,徐叔叔回到宗门时想必也因此受到不少非议,将来如有机会,一定要将宝刀归还。

楚狂声只是小小感叹了一会,便恢复到了先前那种为老不尊的状态,他伸手拍了拍后颈,笑问道:“方才说道哪了?”

张月初便答:“讲到杀气。”

老道士双手一拍,点头道:“对,讲到你人有杀气,刀没杀气这个问题。之前与你交手,我也感受到了,愚公刀上有些不属于你的气息,想必是那个徐陆芝的刀客留下的,为的是帮你蕴养气息攀升境界。实话说,这种方式对于你这样的新刀客而言确实是最为直接且有效的手段。但用这种方式即便养出一个陆地神仙,但凡遇到真正的高手,就成了外强中干的废人。你要记住,对握刀之人而言,武道境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拔刀可杀一切的势。”

老道士继续说道:“不过这事目前不着急,先前你起手那一刀气势不错,应该走的时候所谓蓄意养气的武道数路。老实讲,你的确很聪明,知道自己半路出家,所以自身所用的气机都是从别人那‘偷’来的。但‘偷’来的东西总归不是你自己领悟出来的,所以运用起来就更为吃力。所以眼下对于你而言,最为重要则是要学会怎么让气机能够在身体内流转,达到融会贯通的效果。不然你即便境界再高,气机再雄厚,与人交手也与一般的武夫无异,没有气机相辅的招式,即便砍中了他人,也伤不了他人分毫。”

张月初点点头:“的确,我自己也有这般感受。但是气机这东西,大家也都是自然而然产生的,别人也很难指导如何流转、运用。我也确实不知该如何领悟。”

老道士招了招手,说了句“你过来”,将张月初领到的离两人不远的水潭旁。水潭约莫一丈深,清澈见底,潭中无鱼,底下可以看见一些枯枝烂木。而潭面上除了漂浮着些许的枯叶,还有一排浮木从水潭一侧接连至另一侧,浮木大小不一,位置杂乱无章,仅仅用了一根细长丝线串连,使得浮木勉强称得上一座浮木桥,只是这个勉强实在是有些太过勉强了。

楚狂声对着张月初说:“接下来,睁大眼睛看好了。”

说完,楚狂声便踏出一只脚,踩在了离岸边最近的一块浮木上,紧接着另一只脚也跨出,踩在了下一块浮木上,然后整个人健步如飞、如履平地,就这样踩在一块接连一块的浮木上,毫无停顿地走到了水潭的另一侧。而站在原地没动一下的张月初,早就被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先不说老道士是如何只用两块浮木便能站于潭上不坠入谭中,光是老道士走完整个水潭竟然没有一块浮木溅起一丝涟漪就足够让张月初匪夷所思了。张月初虽说年纪不大,但是常识还是知道的,就算是乘船过河,只要人脚一迈踩在船上,船即便再过厚实也会有丝毫的晃动。再仔细一看,的确是丝线串连浮木,而不是石板,自己并没有看错,实在有些难以想象。

老道士站在水潭一侧不以为然,喊道:“愣着干嘛呢,你也试试。”

张月初伸出右手食指,点着自己:“我?”

老道士:“这里就我们俩,不是你还能是谁?赶紧试试,怕什么,大不了掉水里,顶多湿一身衣裳,武当山上干净的道袍有的是,所以别怕,大胆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张月初吞了口口水,倒不是害怕,只是自己有自知之明,知道别说试一次了,试一百次一千次也难逃坠入水潭的结局,心里实在没底。但老道士都这么说了,自己要是不尝试一番,好像确实有些丢人现眼。于是他便走到水潭边,低头看了看浮木,又抬起头瞧了瞧对岸老道,满脸苦涩:“真的要试试吗?我觉得好像……不太行。”

对岸的老道士本就是爽快性子,看着张月初有些犹犹豫豫,便有些不耐烦:“废什么话,快点快点。你再不快点,老子……呸!贫道我可没兴致教了!”

张月初没辙,心说横竖都是一死,早死早超生,便学着老道方才的样子,一脚跨出踩在浮木上,结果人心里实在没有谱,就觉得迈出去的那只脚,脚底一空,“噗通”一声,整个人顺势就掉进了水潭里,溅起的水花打湿岸边的草地。对岸的老道士实在是有些没心没肺,看到这一幕,笑得合不拢嘴。

好在张月初会水,没几息时间便从水潭中爬到岸上,十月的潭水实在有些冰澈透骨,张月初差点在冰冷的谭水里抽筋,虽然成功爬到岸上,但还是喝了好多口潭水。

这时,楚狂声已从对岸又走了回来,看着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张月初,问道:“怎么样,潭水味道是否尚可?”

张月初瞥了一眼老道士脸上,那怎么看都像是前辈坑害晚辈得逞后的笑容,实在是不想理这个为老不尊的家伙。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讲实话,不太好喝。”

老道士哈哈大笑:“没事没事,你这么年轻体壮的,受点寒也无妨。”

张月初心说,掉进潭水里湿了衣裳的又不是你,你自然没事。但也就心中那么一想,真要如此开口,还不得被老道士扔进潭里再喝几口潭水。

张月初道:“人倒是没事,只不过得换身衣裳了。”

老道士摆摆手:“不急着换,待会你还得掉进去。现在换了,等会一湿,不就白换了吗?”

张月初一听自己待会还得掉进去喝潭水,头都大了,心中顿时有种“这刀我不练了”的冲动。

老道士继续说道:“要是不想再喝潭水,接下来你便得好好努力才行。还记得自己是如何使出与我交手时起手的那一招吗?”

张月初点头:“两手与刀相通,将刀中气机引出刀外。”

老道士道:“对,现在你就尝试将气机聚集在双脚之上,然后使双脚与浮木相通,你就能像贫道一般走到对岸了。”

张月初听罢,便开始酝酿,可过了半刻钟,双脚还是没有一丝感觉。他便开口:“不行,我脚上感受不到一丝气机。”

楚狂声翻了个白眼,伸手轻拍他脑袋,骂道:“前面还夸你聪明,现在这么就如此愚钝?你脚感受不到,但你手不是能感受到吗?你先用手将气机引渡到双脚不就成了,有了这个开头,后面双脚再感受气机就会容易的多,真是笨。”

张月初一拍自己脑袋,恍然大悟:“是啊,我怎么没想到。”

楚狂声实在是有些受不了:“那你先练着,我去吃些东西,跟你这么一折腾,肚子都饿了。记住了,除非你能像我一般轻松走过水潭,否则就别想下山了,不然下了山一样是给别人当磨刀石。”

老道士说完也没管张月初什么反应,便径自走了。而张月初看着面前清澈的潭水,虽然身上湿透有些冰凉,但心中却渐渐火热起来……

楚狂声回到前山,正准备去吃些素食填填肚子,便遇见了自己的大师兄赵清溪。

赵清溪问道:“那孩子怎么样?”

楚狂声没了先前与张月初相处之时的不正经,点点头道:“目前来看是个可塑之材,至于是真是假,就看这一晚上了。”

赵清溪笑道:“连一向严格的七师弟你都这么说,看来的确是个好苗子了。”

楚狂声摆摆手:“唉,别人说就算了,师兄你也说。师兄弟里谁不知道我这严格是装出来的?”

赵清溪便问:“当初是师父主张让你掌管戒律,至于原因,他老人家仙去多年,恐怕没法知晓了。不过,七师弟,当初选择留在武当山,这么多年来,有没有后悔过?”

“有什么好后悔的。当初闯荡江湖时,我以为自己已经够自在了,没想在武当山呆了十年才发现先前的那些自在都是假的,都是自己骗自己的。我从小孤苦伶仃,除了那个教我刀法的被我叫声爹的师父,也没半个亲人。后来师父一死,真就是孤苦伶仃了。后来在武当山上呆了十年,整个武当山上下都把我当做亲人一般,那种感觉实在是……太过温暖了。”

楚狂声顿了一下,又开口道:“不过,若真说后悔。我觉得到了武当山最后悔的事便是拜了一位没责任心的师父,和有你这样以坑师弟为乐的大师兄。”

赵清溪听罢,哈哈大笑,拍了拍楚狂声肩膀,转身离去。

时间转瞬即逝,眨眼间便到了第二日清晨。

而这一整日中,李敬玄、李敬熊以及郑白羽便再也没有见过张月初。郑白羽心性爱玩,李敬玄便带着他和弟弟李敬熊在武当山上游玩,认识了不少武当山上的道士,与武当山上辈分最高的那几位道长也熟络不少。郑白羽自然也问过赵清溪自己表哥的情况,不过赵清溪只说了句“潜心修炼,不易打扰”便将郑白羽打发走了。

其实赵清溪与楚狂声先后多次去过后山,除了给张月初带去斋饭以外,也想看看张月初情况如何。但两人发现张月初全神贯注于运气过潭后,便都悄悄离去了,当然张月初并不知晓。

到了次日清晨,楚狂声吃过素斋,帮张月初带了一份早饭后,便又到了后山。当然这一次他声势浩大,没有像昨日那般偷偷摸摸。

楚狂声走到石桌旁,将斋饭在石桌上放好,发现石桌上昨日的两份斋饭一粒米都不曾动过,心中倒是对这还在努力过潭的少年高看几分。

楚狂声走到谭边,张月初正巧从潭水中爬出,因为在潭水中浸泡时间过久的缘故,张月初整个人都有些浮肿。他擦了擦脸上的潭水,对着楚狂声笑道:“楚爷爷来了。”

楚狂声知道他昨日既没有睡觉也不曾进食,而是在这潭水里练了一宿,但故意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说道:“没想到月初你这么勤奋,这一大早便起来练习了。”

不过出乎老道士意料的是,张月初并未提到自己整整练了一宿,反而淡淡笑道:“醒得早,想着没事,便起来练习了,毕竟笨鸟先飞。虽然我现如今已可以熟练用脚运气,但让脚与浮木之间相通,还是有些困难。”

老道士本来还想说些话打击一番张月初,但听了张月初话后便觉得眼睛有些发酸,那些话便再也不知道如何说出口了。

老道士柔声道:“好了好了,不差这一时,衣裳我给你拿来了,就在木屋里,赶紧去换身衣裳吃些东西填填肚子吧。”

张月初说了声“好”,这才跑到木屋里换衣服去了。

过了一刻钟时间,张月初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走出木屋,楚狂声站在石桌等待已久,桌上昨日剩下的冷饭冷菜也早已消失不见。楚狂声见他已换好衣裳,便招手示意他过来。

楚狂声对着已走到石桌旁的张月初,指着石桌上还温热的斋饭说道:“来坐下,吃些斋饭。”

张月初因为专注于如何用脚运气的缘故,即便昨日未吃午饭和晚饭,练了一整个通宵也未觉得有丝毫饥饿感。可方才进屋一换衣服,便觉得饥火烧肠,实在有些饿得难以忍受。此刻老道士一说,坐下便是狼吞虎咽。

老道士看着他恨不得将整个石桌都吃下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慢点吃,不够的话,待会贫道让人再给你送些过来。”

张月初满嘴饭菜,口齿不清:“够了……够了。”

老道士笑道:“既然你已经学会用脚运气,那接下来便容易多了,你只要如法炮制,将这个方式运用到全身上下,便可让气机在身上轻易流转了。至于如何让身上的气机与他物产生联系,这个你自己再慢慢摸索就好。现在第二件重要的事摆在眼前,那便是你的刀。因为愚公上残留着那徐陆芝的气机,虽然有利于你气机蕴养和境界攀升,但对于你与刀之间产生联系是极为不利的。只要刀上气机还在,那愚公刀便只会姓徐而不是跟着你张月初姓张,这点你要清楚。”

张月初嘴里咀嚼饭菜不停,但听完老道士的言语,便点点头。

老道士继续道:“所以我只能帮你把刀上的气机给抹除了,虽然这之后你的境界攀升会慢上不少,但若是不这么做,你的刀道只会越走越窄。”

张月初放下碗筷,郑重道:“没事的,楚爷爷的良苦用心月初完全能理解,月初这就去将愚公取来。”

就当张月初起身,准备走到水潭边将愚公刀取来之时,楚狂声灵光一现,似乎想到了什么,大喊一声:“月初你等等!”

张月初回过头,有些不明所以,只见老道士身轻如燕,冲进木屋后,转眼间又走出木屋。

只不过他走出木屋之时,手上多了一样东西。

灵刀,蜃气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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