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腊肉
两道身影相对而立,原地跳跃的同时双手同时探出,牢牢抓住双杠,腰腹和两臂同时发力,身体瞬间被抬高了大截。
虽然这只是一场小小的游戏,但从伍六一说出赌注的时候,这就变成了他和萧辰的较量。而一旦开始较量的时候,伍六一总是习惯于露出自信的微笑,不是为了鼓励自己,而是为了嘲讽别人。
在钢七连,甚至在三营,乃至整个702团,他伍六一都有整个自信。
没有什么抬杠或者不爽是不能用一场比试解决的,如果有,那就用两场不同的比试科目。只要是在这片训练场上,伍六一可以让别人任选。
伍六一知道萧辰的底细,他很清楚萧辰在现阶段肯定是赢不了他的。
然而跃上双杠的那一刻起,伍六一的眼睛里就再也没有谁强谁弱。只有谁能够撑到最后,只有这个标准,才能在这方寸间衡量胜负。
伍六一的从容萧辰学不来,或者说,他暂时学不来。那种从容是源自于持之以恒的锻炼和频繁的胜利,这两样萧辰都没有,虽然他有这个自信,只是暂时。所以面对伍六一那种从容的微笑,萧辰的表现只能是风清云淡,也必须是风清云淡。
不管是想要效仿伍六一的从容,或者被他的那种微笑动摇了心情,势必会分出一部分心思。
当自己还是个弱者的时候,唯一能够凭借的,或许只有那种坚持到底的信念。
信念这个东西,萧辰自认为有。即使没有,他也会在脑子里暗示自己有。或者说,将所有的杂念都清除掉,脑子里只剩下撑下去,不管什么输赢,也不管对面是谁。
就当自己是一块吊在房梁上的腊肉,不管下边是烟熏火燎还是水雾弥漫,不管是天荒地老还是海枯石烂,只要安安静静地吊在那里,铁钩子没融化,自己这块肉就不会吊下来。
双杠周围,八个人分成三团,除了史今站在中间计时,其他人各自拥护着双杠两端的人。
或许是出于对已经判定为弱者的萧辰的同情,他这边足足站了五个人——四个新兵,还有甘小宁。
虽然经过一天的熟悉,三班的新兵和老兵感情加深了很多。但在训练的时候,四名新兵还是在心里给自己划了道线。他们划这道线的意义,在于让自己认清楚跟老兵的差距。没人觉得自己越不过这道线,只是,需要时间——这是白铁军他们的默契。
甘小宁站在这里,完全是因为他就想看伍六一会不会输。
对于这个性格简直跟头倔驴一样,视荣誉和规矩如生命的家伙,甘小宁是真觉得跟他处一年下来的交情,还没跟白铁军处一天的交情深。
所以他希望,萧辰这个新兵连的第一能不能挫一挫伍班副的锐气。
不为坐看龙争虎斗,就是单纯想看一看伍班副输了之后是什么表情。
大太阳底下,八个人就这么静悄悄地看着双杠上两人。
时间都过去十分钟了,伍六一简直稳如泰山,他就像是浇铸在双杠上的一尊人物塑像,风吹不动,日晒不移。除了眼皮子因为酸涩偶尔眨巴两下,其余时间一直保持着那个体态和微笑。
相较之下萧辰就显得有些狼狈。
或者,姑且称之为狼狈吧。
细瘦的身体早就随着双臂的颤抖摇摇晃晃,细密的汗水从头发间汇聚成溪流,又分批次在额头相遇,碰撞出豆大的汗珠。因为重力的原因,这些汗珠不计消耗地顺着萧辰的脸颊往下流,最终不约而同来到下巴处,随风晃出一朵晶莹的小水滴。
小水滴摇啊摇,当它晃出了下巴无法挽留的体型后,便直勾勾地往下掉,最终隐没在那被它的同族彻底占领的迷彩短袖上。
汗水早就已经迷蒙了萧辰的眼睛。
甚至于在感官上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困扰。
他不能像伍六一那样保持从容的微笑睁着眼睛看自己狼狈的样子,为了不让眼睛被高盐分高细菌含量的汗水侵蚀,他只能紧闭双眼,甚至将注意力都集中在眼角的那一圈肌肉上。唯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在坚持和难受之间,找到一个心理平衡点。
这注定是一场艰难的对抗,对抗的对手居然也是自己。
这种感觉萧辰不是没有过,当初主动接受武装部小高他们的训练时,为了增强体能,他进行过很多项训练。那些训练的过程没有一项比现在轻松。
正是因为提前了两个月的训练,他才能够在新兵连做的比别人好。现在来到钢七连,他不想就此被打回原形。要么,继续坚持那样的训练,让自己比别人进步的快一点,要么,就只能放弃自己的情怀和梦想,放弃钢七连,去一个所谓的机关单位或者公务班,舒舒服服混一阵子。
对,也只能是一阵子,不可能是一辈子。
当兵,哪里能有混一辈子的。随随便便来一场比武或者考核,那些南郭先生就会无所遁形。
灰溜溜地离开部队,那不是他萧辰想要的。甚至于,他绝对不想灰溜溜地离开钢七连,更不想当钢七连最差的一个兵。
他身上还肩负着高城的期望。
胳膊有点酸痛,但这算得了什么。吃一次苦,进步一次;每天吃苦,每天都进步。钢七连对自己就是剔骨刀,既然来到了这里,为何不能像钢七连的四千多名战士一样,把自己身上那些零零碎碎的毛病和懒惰,甚至是弱小全都剔个精光。
想着想着,萧辰感觉自己的耳朵里发出了一阵猛烈的轰鸣。
那种轰鸣声灌入脑海,似乎将外界一切的感觉都屏蔽了,只剩了极致的安静,和极致的空虚。
萧辰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能做什么,或许只有挺直了双臂,挺直了胸膛,挺直了身体,将自己完完全全当做一条腊肉,挂在这双杠上,在水与火缭绕出的烟熏里,刮出肥油,保留精华。
于是,萧辰觉得自己做到了。整个人,就成了一根腊肉,硬挺挺,直溜溜地,挂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