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女为何故(三)

太子府中的宝马良驹脚力甚速,加之每到一处驿站便有当地州官府尹提前备好换乘的高头大马,甄缙一行人沿淮安官道一路向北,不多日便到了山东境内。

一行人折而向西沿济宁路北上,接着转入河间路,离大都已不远了。

甄缙心系崔斌一案,快马扬鞭带着都拉图等近侍先行一步,留下十名心腹在后护送姜澄儿所乘的马车,故而她稍慢了几日。

这日到了清州,甄缙见其余等人多日劳顿已是疲累不堪,便在城中寻了最大一间客店宿下了。

其时元军在长江以南烧杀劫掠,昔日香雾袅绕引人入胜的江南之地已是破败不堪。

然而越往北行,在帝都京城附近,天子之惠施及四方,还未到大都已是人烟浩穰,愈见繁盛。

蒙古将士入汉不久,不像甄缙那般从小便在名宿汉儒身边耳濡目染,饮食起居皆仿照汉人习俗,他们内心仍奉行草原那一套行事,故而除了四名职夜的亲兵外,其余的便在客栈外扎了帐篷宿下。

当夜,甄缙见客栈人言嘈杂,不便议事,便叫了都拉图一齐到客栈外的帐篷中来,同时令那六名亲兵在帐外把守,以防旁人靠近偷听。

帐中萤火忽明忽暗,只听甄缙道:“混沌庄一事,我这一路日思夜想,只觉断不能贸然处置。何况,姜姑娘所言我虽不疑,但凡事皆有两面,或许其中另有情由。”

都拉图道:“主人顾念师徒之情,同袍之谊,这是自然。混沌庄一事究竟如何,一探便知。”

甄缙点头道:“这话没错,只是混沌庄内布置诡秘,你手下的将士都是行军打仗惯了的,进了那迷阵便无用武之地。若是硬闯,更是不妥。故而我这多日来,始终未有任何命令于你。”

都拉图道:“姜小姐逃出多日,陆掌门不能不有所防备。”

甄缙恍然道:“是了。”

他沉吟片刻,即道:“传我密令,着阿尔斯楞率领太子府云都赤,在混沌庄外监视,务求滴水不漏。”

按蒙古兵制,统治者的怯薛军即为禁卫军,皆由功勋子弟担任,云都赤则是怯薛军中带刀侍卫的编制,除此之外,尚有鹰人、文书、牧军马者等等,分工种类繁多。

甄缙又道:“若混沌庄已是无人之地,那自是畏罪不假,若是师父...陆掌门还在庄内,那便另有分证。姜姑娘在我府中,自然无人伤得了她。因此,若是混沌庄平静如昔,宝玺一事便不妨与陆掌门直言,阿尔斯楞可与她言语周旋一番,瞧瞧是否另有情由。他带了云都赤去,想来南诏派想动手也是没有法子的。”

都拉图垂手躬身,道:“是!臣有一言。”

甄缙道:“说来听听。”

都拉图道:“若混沌庄等人皆畏罪潜逃,也未必便能说明此罪为何。”

甄缙手指放在唇间,微一点头,道:“你想得很是周全。如此,便叫阿尔斯楞到陆掌门卧房之内,那书架之上有一本《茶经》,将它取出,便有机关暗格打开,宝玺自然不在其中,却也可验明姜姑娘所言是否真切。”

都拉图当即领命而去,甄缙自回客栈歇下了。

半夜里北风大作,窗纸呼呼作响,叫人不得好眠。

甄缙披裘起身,点了油灯,打开纸简,不禁失望:学神仙怎的多日来不与我说话?难道有他事纠缠么?

他身为太子,将来继位称帝,统领蒙古汗国自不在话下,又有四方汗国臣服于他,所谓权力无极,天底下自然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故而他实在也没有什么求肯大神仙帮忙的。

可是不知怎的,他每每心情愉悦之时,总也想要说与大神仙知道,比如今日与大臣们商议新政有所进展啦,又比如今天出外游猎射到了什么鸟兽飞禽啦,诸如此类。

若是心情郁结,也必要将所思所想与大神仙讨论一番,有时竟能起了争执,便摔笔斗气不再写下去,但有了新的想法体悟,总也要重新执笔,写与那大神仙瞧瞧。

此时又想到陆掌门暗藏宝玺一事,心绪起伏不定,一时难以平静。

甄缙叹了一声,提笔写道:学神仙可有半刻闲暇?

不多时纸上便出现了细笔小字:何事?我忙得很啦,你不要以为神仙很好做的,快说快说。

甄缙此时心中沉重,可见到学神仙的字迹仍不免灿然一笑,登时大悦。

接着写道:近日方知我一向尊敬的师父,原来竟暗藏玉玺,企图谋权篡位。

学神仙回道:什么玉玺?和氏璧?

甄缙写道:虽不是和氏璧所制的传国玉玺,但皇帝三宝与天子三宝,确属天子九玺无疑。其实我的这位师父,便是这家书中所说的陆氏警予。

学神仙立刻回道:那岂不就是念羽的先祖啦。

甄缙心中大奇:大神仙难道竟也识得小羽?

便写道:陆警予是小羽的姑姑,她所做的这一切亦不只是为了光复汉人河山,最重要的怕是扶持小羽即位称帝罢。

学神仙回信甚快:哈哈哈,她当了皇帝,大家可都要遭殃啦!

甄缙心中不解,小羽明明是男儿之身,大神仙怎的竟用女旁她称呼?

只见学神仙继续写道:此念羽非彼念羽,你莫要想多啦。甄

缙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神仙里面也有一位叫作念羽的,是位女神仙,并不是自己一起长大一起习武的小羽。

过了片刻,又见那学神仙下笔如飞:你莫要心慌,玉玺算得了什么?那不过是招揽人心的手段罢了。你此刻去河里钓一条鱼上来,叫人在里面塞一张纸条,上面写“孛儿只斤·真金乃天命所授真龙天子是也”,然后装作不知情将那条鱼烹了,竟吃出这么一张纸条来,再找人将这样稀奇的事情大传特传,只叫五湖四海之内无人不知,你便不是真龙也是真龙啦!哦不不不,不用这么麻烦,你甚至都不用真的钓鱼,也不用费心思塞纸条,你只要雇上几百几千个水军,将这新编的故事传扬出去,定能大获成功啊。玉玺和肥鱼相比,也不过是贵重一点罢了,我瞧也没别的优势。真兄,这么高明的点子,不用谢我哦。

甄缙读罢,见后面简略数笔,竟画了个笑脸,不由得噗嗤一笑,什么烦恼忧思,尽数便抛在脑后了。

甄缙提笔写道:看来是我读书少了,竟没想到先贤所著中有此法子。

学神仙又写道:历朝历代,能以嫡长子之尊即位的,当真少之又少。你如此金贵的身份,在那个年代,我实在也想不出有什么能令你顾忌的。宝玺又如何?真正需要在意的是人心。宝玺虽能号令得了一时,却不能保证民心长久,不然为何那和氏璧千秋万载,史书上仍是血迹斑斑呢?

甄缙读罢登时醍醐灌顶,心中从未有过如此清晰的时刻。

什么欺骗,什么背叛,什么虚情假意,这些字眼慢慢模糊,渐渐地不再激起任何涟漪了。

他原先忧虑阿合马抢先占得传国玉玺,进献父汗更得宠信,后来又顾忌玉虚盟反元势力得了宝玺便能一呼百应,直到近日听闻自己最为信任尊敬的师父竟也因为宝玺欺瞒于己,害自己被蒙蔽多年,心中忿忿不平,尤视宝玺如仇。

今夜见了学神仙这一席话,这半年多来心中隔着的那层纸一经捅破,方觉心清目明,再无阻碍。

一时心神激荡,便即写道:这些日子多亏有你,我才能抛开这许多的纠缠牵绊。过去事事萦绕于心,所忧者多,所乐者少,自遇到你,始觉人生快活。

眼前自己所写下的这些字句一点点消失,学神仙却始终没有回复。

甄缙不禁心下懊恼:怪我一时疏忽,文字间如此唐突冒昧,学神仙定是着恼得很。我见学神仙字迹娟秀,便也自然而然当其是女子。学神仙若是男儿之身,这便如何是好?他定要认为我有断袖之癖了!

想到这里不由得急火攻心,立刻提笔狂书:是我言辞不慎,有所冒犯,万望学神仙勿怪。

这时窗外打梆子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已是三更天。

甄缙紧紧握住信简,双眼似要喷出火来,终于见到纸上一行龙飞凤舞:你睡不睡的?这大半夜的,我可要睡觉啦!我累了一天了,你偏要一直问问问,我明天便去在你的司命册上画叉叉!

甄缙一时大喜大悲,情绪跌宕起伏之大未曾有过。

见到学神仙此话,便即写道:不敢不敢,只愿学神仙一夜好眠。

写罢便心满意足地将信简小心折起放入怀中,吹熄了油灯,十分欢喜地歇下了。

第二日一早,甄缙神清气爽地走出客栈,余光里却瞥见粉衣一闪,身形有些熟悉。

他急急回头望去,只见六名亲兵一脸冷漠地侍立在后,并无旁人,便不再多思,翻身上马向大都疾驰而去。

原来这粉衣女子正是乘太子府车马跟随在甄缙之后的姜澄儿。

不过,林照知道,玉无泽知道,陆掌门知道,她自己亦知道:她并不是真正的姜澄儿。

玉虚盟的势力以长江为线,越往北势力越弱,部众也越分散。加之她此次行动只有林照、朱长庚等寥寥几人知晓,她不便明着借用盟内的势力,故而这一路未有与北方各处的弟子联络。

她早与朱长庚约定十二月初八在清州碰面,但一路耽于车马缓慢,为免错过初八之期,便用药迷晕了那十名蒙古兵,只身匹马连夜向清州奔来。

那迷药药力可坚持十二个时辰,只等碰面之后再从速赶回,便无人知晓。

她一进客店,便依着墙角桌边的暗号找到了朱长庚所在之处,一推开门便即拜倒在地:“爹爹!”

原来她正是朱长庚幺女,朱夕楚。

朱长庚忙踏步上前扶起她道:“楚儿,这些日子可安好?”

朱夕楚点点头,道:“堂主和爹爹吩咐的,我都办到了。只是那六玺,终归还是没能为堂主拿回来。”

朱长庚道:“你不要自责,堂主并没有怪你。事急从权,性命要紧。原本要从那女子手中夺回宝玺便是件极难的事,日后总有机会。最要紧的是须借鞑子之手除掉他们,到时再夺回宝玺不迟。”

原来当日仙霞岛上,林照心中已算计好一切。

只是此行动干系重大,行事须极隐秘,交与别人不甚放心,朱长庚便举荐了自己的女儿。

林照素知朱夕楚自小受教于其父阴诡手段,虽少为盟内办事,知之者少,但既是朱长庚亲女,自然是放心的。

因此便令朱夕楚假扮姜澄儿,先混入混沌庄中,查明宝玺所在,接着便将此事修饰一番,告知鞑子,如此便可静观其变,坐收渔利。

至于钱塘姜家一事,自然也是紫微堂的手笔了。

只听朱夕楚又道:“那元朝太子虽一时震怒无常,终究还是按下不提了,我也不明白他心意如何,难道他仍是不忍心对南诏派下手?”

朱长庚却微笑道:“真金此人,虽与南诏派等人交好,但骨子里仍是蒙古人的血气,决计受不得他人欺辱。现下不过是因为朝中有更重要的事情牵绊着他,他便将个人的喜怒搁置一旁罢了。”

他说到此不禁感慨道:“此人心系朝政民生,实乃明君之风,可惜了,若是我汉人男儿...”

朱夕楚打断他的话,道:“爹爹此话说的不对,真金再好,那也比不过堂主。”

朱长庚微微一笑,道:“你年纪小,又少到盟里,自然是没见过宗主的。若你见了他,便知道天下第一等的男儿是何等品貌了。”

朱夕楚不解道:“可是爹爹为了堂主尽心竭力,若说单单只是因为他是堂主而您只是旗主,可决做不到如此地步。若不是佩服他的人品武功,那又是为了什么?”

朱长庚道:“林照自然是极好的,不过爹爹如此全心全意为他效力,却是因了宗主的嘱托。至于究竟为何,便是你,我也不能明讲。”

朱夕楚点点头,便不再问了。

只见朱长庚神色一变,语气略微严厉起来,道:“我这回亲自来找你,是为了姜家上下一干人命。”

他见女儿眼神闪躲又低头回避,便加重了语气道:“玉虚盟素以侠义名重于世,此番利用了姜家已是不该,你怎能将他姜家上下竟杀了个干净?如此狠辣手段,确实像我女儿,但我女儿决计不会将刀锋对向自己的同族无辜之人。”

朱夕楚知已瞒不过去,只好摇着朱长庚的手臂道:“爹爹,此事女儿也是万不得已,您要将女儿这条命赔给人家,女儿绝无怨言,只是须得完成堂主的差事,女儿才能赴死。”

朱长庚叹了一声,道:“事已至此,已无回圜余地。堂主虽知道了,其实也并没有真的要降罪于你。”

朱夕楚一听,眼中瞬时滑过一丝喜意,只听朱长庚又问道:“可是姜家并未得罪你,你为何要下如此狠手?”

朱夕楚一昂头,道:“我要假扮那姜澄儿,自然是要知道她与鞑子太子有何渊源,哪知她犟得很,一个字也不肯说。我便将她爹爹妈妈抓到她面前,逼她开口,她原本也害怕了,却只说并不认得什么太子,我便只好再使些手段。

“没成想那姜汉广倒是个烈性汉子,竟一头撞死了,那姜夫人见亲夫死在眼前,便如失心疯了一般大喊大叫,跟着也撞死了。这下可好,姜澄儿是真的死也不会开口了。

“我一气之下,便要姜家上下一个活口也不能留。至于那姜澄儿,我给她喂了一颗业火丹,命人连同姜家一干人一齐抛进海里了。”

朱长庚听女儿说起这一番惊心动魄的话语竟如同讲述琐碎小事一般不痛不痒,心中不免一阵难过:楚儿跟在我身边,见到的都是鲜血淋漓,从未有过无忧童年,竟养成了如今这般狠辣无情的性子,实在是我的过失啊。

这时朱夕楚见父亲神情难过,便依偎在他肩膀,撒娇道:“爹爹,女儿知道错了,女儿日后再不敢这般大胆,惹爹爹生气,女儿听话,好不好?”

朱长庚满眼宠溺地抚着她的头,道:“你大了,爹爹原本不该再拘束你,只是你要记得,万事都得留点余地,有时候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不要逼得太紧。许多道理,原本该你自己经历了才能懂得。”

朱夕楚点点头,又在父亲肩上靠了一阵。

此时日头渐渐攀上枝丫,将近正午时分,当下便不多做停留,父女二人各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