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 父亲
林岳年为她关上离开的车门,意识中收到了一个女声。
“收容完成。可操作性95.5%。”
他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这真是最好的消息,辛苦您了。这次我们为人类付出了这么多,至少最后还是有收获的。”
“虽然这个收获是无价的,但这次亚洲分部的能源支出过于巨大了。毕竟驱动中子裂解器消耗的还是我们自己的存量,人类提供的基础性能源并不能解决实质性问题。”
“是的,能源的缺口仍然是个大问题。可以的话是否能在下季度的分配方案中多照顾我们一些?”
“我会考虑。”
女声消失了。林岳年用手遮住眼睛,对着蔚蓝澄澈的天空望去。
“离休假还远得很啊。”他叹了口气。
离首都战役结束已经过去了半个月时间。军方在中部、北部与西南都发动了大规模的反攻,摧枯拉朽地击溃原种生物们仓促构筑的防线,一座座失陷的城市被收回人类的手中。
“越过黄河不会是这场大反攻的终点。为了获得这个至关重要的拐点,我们的军队与人民付出了很大的牺牲,而我们不会让这一切牺牲白白浪费。”
战役结束的第二天,共和国驻国联的代表在安全理事会会议上带着胜利的微笑如此宣告。
共和国的巨大军事胜利为整个人类注入了一剂效果拔群的兴奋剂,整个欧亚大陆燃起了反攻的战火。北方联盟的7个集团军越过他们层层构筑的防线,从沃洛格达州、基洛夫州与乌里扬诺夫斯克州,形成一个钳形攻势向莫斯科方向发动反击。而在北非,欧洲盟军总指挥部也通过决议,准备将再次发起的“季风2027”登陆作战提前。
“这场反抗侵略的战争终于来到了转折点。”
纽约时报的头版用巨大的,占满整版的黑色字样如此写道。
在共和国国内,一轮新的爱国主义浪潮再度掀起。年轻人踊跃地应征入伍为军队补充新血,所有的大型工业集团纷纷启动全天轮班工作制度,宣誓为了收复国土而提高产量。无论曾经的立场如何,所有媒体统一了口径,向社会大众宣扬着鼓动民族自豪的各种口号与事迹,人民对政府的支持程度空前高涨。
最重要的是,在这万众一心共克时艰的盛况下,人们对日益严重的经济民生问题的容忍程度大大提高,共和国濒临崩溃的经济体系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而天舟集团在这次大战中精准地抓住了机会。在天狼星集团默不作声的威慑下稳定了自己的位置后,王镜舟随即通过白翎拿到了军方的大笔订单,源源不断地将产品送向前线或是军队的组装工厂。在一路走低的证券市场上,公司的股价与其他军工概念一路逆势上升,短时间内将整个公司的市值翻上了接近一倍有余。
这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数字。
但王镜舟并没有心情看面前的财报。他的眼神有些放空,整个人的状态因为失眠而显得憔悴。那晚之后,他通过各种方法想要联系上自己的女儿,但始终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而白翎也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从那之后也陷入了无法联络的状况。他在军队中的人脉关系算不上深,而且首都还在从战斗造成的破坏中恢复,即便他认识人也没法在这一片乱糟糟的情况下准确地找到这支从来就没有公开过驻地的秘密部队。
一片寂静中,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整个人像是被针刺了一下那样弹了起来,摸过手机看了过去,然后失望地放下。
他已经记不起自己重复了多少次这样的循环,希望然后失望。
而他已经一只脚踩在绝望的悬崖边。
手机再度响了一下,是一条信息。
“我在你的家门口。”
发件人是白翎。
他用了一分钟的时间来理解这条信息的意思。
她说的是,我。
不是我们。
如同带着冰凌的水从头上浇下,他理解到了这简单的几个字中包含的巨大的,悲痛的事实。
手机从手上滑落了下去,在光亮如镜的地面砸出清脆的响声。
巨大的落地窗外,阳光灿烂。
而这个父亲的眼中只有一片天崩地裂般的黑暗。
白翎在王镜舟的门前等到了他的到来。
看到这个男人的瞬间,她便知道他已经理解了她想要表达的意思。他想必已经准备好了面对自己,并没有显出失态的样子。
但这并不能掩盖他此刻行尸走肉一样的状态。
他走到白翎面前,两个人面对着彼此默然无语。
“……我很抱歉。”白翎微微低下了头,无法直视这个男人如同坍塌废墟一般的眼神。
王镜舟看了她一会,打开了大门。
“告诉我她们……的事情。”他缓缓地说,然后一步步走进了客厅里。
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她们的最后是什么样子”这样的话。
白翎心中狠狠地揪了一下,随着他一起在客厅坐下。这是她第一次到访两姐妹真正的家,但此时她们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只留给她那些令人心痛的回忆。
她终于意识到,她只是自以为将他们当做工具看待。
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用尽可能平静的方式向王镜舟讲述了那场生死攸关的战斗中最后的终局。这本是未解密的记录,本不应该为他所知。
但白翎没有选择隐瞒,她认为这个父亲有了解这一切的权利。
了解他的女儿为这个国家做出了怎样的奉献,又付出了怎样的牺牲。
王镜舟全程沉默着,如同一座雕塑。
“他在海都?”听完了她的叙述,王镜舟声音沙哑地问道。
“是的。”
“……我可以见见他吗?”
白翎露出了些为难的表情,但沉默许久之后,还是点了点头。
在天狼星亚洲总部的地下31层,他们见到了容纳着洛天羽的透明方舱。这座方舱像是一块凝结住的,浑然一体的冰块,将遍体鳞伤的男人封闭在其中。
王镜舟凝视着他身上遍布的狰狞翻卷的伤痕,大口径子弹射击的弹孔,半边塌陷下去的胸腔,长久没有言语。白翎也是在他被送到海都之后第一次见到他,微微偏过头去不忍心看。
“他还能醒过来吗?”王镜舟问道。
“天狼星科技已经尽了全力救治。他的身体会慢慢恢复,但是脑部受到的损伤不行。最终能不能醒过来,只能看他自己。”白翎低下头不想让这个父亲看到自己微红的眼眶,还是忍不住说道,“他已经……尽力了。”
王镜舟伸出手,触碰在将他与这座方舱阻隔开的光幕上。无形的斥力将他的手微微地推动,有些电击的微麻感。
“我没有要责备他的意思。”
“他和我一样,都失去了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而他比我幸运,可以用沉睡逃避这一切。”
“也许,就这样沉睡下去对他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吧。”
说着,他默默地走向出口,没有再回头。
室内的灯黯淡了下去,惟有这座方舱成为了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还不能建立和他的连接吗?”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能,虽然他的大脑在以清醒的活跃程度运行,但信号流进行了极高等级的自我加密,我们没有读取的能力。”肖宇晨的声音。
“可以确认是否和主脑进行连接吗?毕竟它曾经亲自介入过对他的投影。”
“已经询问过,但主脑拒绝回答。而且从现在的情况看,这种活跃似乎是来自于他的意识内在。”肖宇晨的声音。
“也许……他在那边。”
“可能性很大。”肖宇晨的声音有些忧虑,“如果真的在那边,我们必须得想些办法。以他现在的状态,这也许对人类不利。”
“不用,就这样让他去吧。我们不是人类的保姆,如果真的不利,那也是他们自己种下的恶果,得自己吞下去。”
“……如您所愿。”
王镜舟与白翎在天狼星亚洲总部的大楼外驻足。街道的超大型屏幕上播放着令人热血沸腾的宣传片,激昂的进行曲响彻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人们脸上带着自豪的笑容昂首阔步。
“民众的热情是有限的,最终他们还是会为了物资短缺而不满。我们的反攻还能持续一到两个月的时间,之后国家的发展重点会全力回到经济与民生上来。收复全境只是个宣传而已,无论是部队的疲劳程度还是我们的储备物资都撑不到那个时候。”白翎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对王镜舟说道,“反攻结束后,最高执政官会进行一次对各大城市的巡视调研,我们会想办法让他将海都这边视察的企业定在天舟。”
这是一句极有重量的话。
即便王镜舟此时毫无谈论工作的心思,但也为之微微一震。他转头看着白翎,而她也坦然地与他的视线相交。
“其实你没必要这么做。”
“我欠她们的,这个国家也是。但即使我想补偿她们,身后的东西她们也看不到了。这么做只是为了我自己安心一些,能够在梦里面对她们的时候不至于……不知道该说什么。”
白翎叹息道。
“……谢谢。”王镜舟沉默了片刻,点点头。
“接下来我会忙很长一段时间。”白翎道,“我已经得到命令重组攻击机特种作战部队,并且扩充至一个中队的规模。为此,我有优先挑选人才的权力。但找人这种事情,无异于是大海捞针,更多还是看运气。”
她有点像自言自语般地说着,“但从此之后,像首都战役这样的残酷战场应该不会在欧亚大陆上再现了。想来同化者们也不会再流那么多血。”
“不在战场上流,那就一定会在其他的地方。或许战场会更好一些。”王镜舟轻轻摇了摇头,“如果他们失去了最大的价值,你们还会像现在这样重视他们吗?”
“……”白翎沉默了下去。
“也许是因为我的两个女儿的缘故吧,我多少会去有意识地了解一些有关于同化者社会的生态。”王镜舟遥望着黄浦江的对面,声音沉重,“虽然离全面还差得很远,但是了解的越多,就越是令人心惊胆战。”
“有很多东西不是从那些粉饰太平的数字上能判断出来的。人类踩在同化者的肩上,凭借着政策的偏袒脱离了社会底层这一阶级,但这何尝不是再次造就了两个对立的阶级?”
“说阶级可能还是比较好听的词汇。虽然你们一直将同化者宣称为第57个民族,但是他们自己却未必认同。在非军身份的群体中,越来越多的同化者认为,他们不是人类,也无法成为人类。”
“所以,他们已经开始寻求出路,无论是和平的,或者是暴力的。”
白翎先是愕然,而后沉默。
正如王镜舟所说的一样,政府对于同化者的维持稳定工作难度在与日俱增。在曾经的战时配给制度下,一个三口的同化者家庭能拿到的配额仅是同样户籍的一个人类家庭的60%。而到了现在,虽然吃饱穿暖的问题缓解了一些,但同化者群体在这个社会中依然得不到上升渠道。虽然他们可以自由地考入大学,但毕业后无论是政府体系还是社会企业都会给他们的录取或升迁加上盖子,无论他们多么优秀。
最终,一切都没有改变。
随之而来的,便是同化者年青一代读书无用论的蔓延,隐秘的对AHO的崇拜与期待。虽然安全部门与军队内保及时地压制了一些付诸行动的AHO支持者,但他们终究也只能做到压制而无法从根本上扭转。而这种激进思想甚至通过整个同化者群体,开始像病毒一般向军队中传染。虽然军队体系对同化者的较好待遇让他们坚守住了思想的阵地,但这一次战争让太多意志坚定的战士长眠于他们付出忠诚的国土之上。要补充新血,就必须再次吸收更多青年人。
而他们并不那么纯粹。
“这不是我,不是我们能改变的东西。”白翎低声道,“但是在同化者人权保障上,应该说没有别的国家能比得上我们了。”
“我知道,我并不是在抱怨什么。我只是感到恐惧。”王镜舟叹了口气,“也正是因为这样,我们的国家才始终能将同化者们约束在一个安全的墙里。只是……”
“他们对平等的追求最终将打破这堵墙,就像曾经这个国家的人民在皇朝的压榨下举旗起义一样。”白翎接过了这句话。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去。
王镜舟没有再说下去,向白翎微微点头,步履沉重地走向自己的车。在一片浑浑噩噩中,他回到了自己空无一人的家,走进书房,反锁上门。
他拿出了那个陈旧的相框,和一直摆在书桌上,两姐妹第一次身着军装合影自拍的相片摆放在一起。
三个人用凝固在小小方框里的,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甜美的笑容,与他几乎是一瞬间便苍老下去的面容遥遥相对。
近在咫尺,但距离已然相隔千万光年。
无数回忆像是走马灯一般从眼前流过。
看着看着,他的身体便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大滴的眼泪从脸颊滑下,他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像受伤的野兽般发出痛苦的哭号。他曾经这样哭泣过一次,以为有生之年自己不会再经历一次如此撕心裂肺的剧痛。
但残酷的命运终究第二次将刀刺进了他的心底。
在这个世界上,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