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怀素织罗衣
一场秋雨一场寒。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空气中弥漫着阵阵寒意。
城门边的布告栏上,张贴着两张被雨水浸湿了的缉捕令。左方缉捕令的少年,意气风发,眉眼间尽是张扬,正是丁一。而右边的缉捕令却不似左边一般清晰,雨水将墨迹都晕开了去,上头的人像模模糊糊看不细致。
布告栏前,有二人驻足于此。
这两人,一人身着白色裘衣,手持油纸伞,却也挡不住绵绵的细雨,水珠密密地挂在发间,些许碎发湿透后贴在苍白的脸上。另一人则身形佝偻,头戴斗笠,身着蓑衣,遮盖住了面貌。
“你的缉捕令还真是够敷衍的,生怕真有人抓住你似的。”那看似身形苍老的蓑衣下,传出了清亮的声音,“看来,你这王二公子的身份有时候还是很好用的。”
“好用吗?”身边的白衣公子以极低的声音叹了口气,“不过是,王家丢不起这个人罢了。”
“怎么?你在王家混的这么差吗?”
“那里尽是些唯利是图,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那白皙的脸皮上荡着浅浅的笑意,仿佛是在说一个逗趣的笑话,而他的手却紧紧攥着伞柄,指节因为用力过度,微微有些发青。
“这世上,谁不是为了利益?”斗笠下的声音忽地低沉了下去,“不吃人,便要为人鱼肉。”
“你倒是更像王家的儿女。”林风指节一松,转过头,刚好能瞧见身边人的斗笠,随即露出了笑容,肩头也放松了下来。
那人却往后退了一步,伸手推起斗笠,露出了脸庞,和那缉捕令上那个狂妄的少年,一般无二。“你跟着我,又是为了什么利呢?
丁一紧紧盯着眼前人的双眼,似乎想从他的眼中找到答案。
“你随我去一个地方,我便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林风的神情并未有丝毫变化,语气轻松的像是同好友发出午餐的邀约一般。
“好。”这世间恐怕没有丁一不敢去的地方。
烟雨巷深,二人辗转,终于停至一小宅院前。
院中栽种的一株桂花树从围墙边上探出头来,撒下点点金。宅院暗红色的大门紧闭,上面挂着一把略有些发锈的铜锁。林风轻步走上前,捧起那枚铜锁,用手指轻轻摩挲表面的锈迹,宛若情人低语。
丁一站在一旁,踌躇未上前,硬生生把——需要我帮你开锁吗?这样煞风景的话咽了回去。
片刻过后,林风叩响了门环。
“嗒…嗒…嗒”
“嗒…嗒…嗒…嗒…嗒”
“嗒…嗒…嗒”
一声声不紧不慢,短促却有力,如此清晰的叩门声,未被那落雨声所掩盖。叩门声止,门内未有任何回音。丁一从未觉得时间过得这样的缓慢,上前一步道:“我看这锁锈的厉害,你的朋友怕是离去已有一段时日了。”
“她不会离开……”林风话音未落,一阵婉转的琵琶音从宅中传出,与雨声相和,似珠落玉盘。还未待细细聆听,只见林风从怀中掏出了一把擦拭得极其光亮的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铜锁。
“原来你有钥匙?”丁一诧异地望着他,“那你还敲门。”
林风侧头,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去别人家做客,总归要客气一点不是吗?”这一瞬间,丁一感觉他又变回了那个不知所图的王家二公子。
二人步入院中,丁一发现院内的一切都是修葺一新,整整洁洁的,不似其之前猜测的那样破败,不由捅了捅身边人,悄声道:“该不会是你金屋藏娇吧?”
“丁兄又胡说了。”林风未作停留,直接往正厅走去。
正厅中已经烧热了暖炉,温上了茶,隔绝了屋外的湿冷。丁一慌忙脱去了蓑衣,迫不及待地喝了口热茶暖身,茶一入口便跳脚道:“这茶怎么这么苦?”
“抱歉,不知公子带了客人来,我这就去给姑娘换盏清甜的茶。”轻柔的声音从内厅传了出来。
二人闻言,脸色都是变了几分。
厅内之人怎知我是女子?丁一一时不知该辩解还是干脆承认是好。
林风的笑容也僵在脸上,心中无奈道,她的嘴还真是快。
不一会儿,厅内人便端着一盏茶款步珊珊而出。丁一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她梳着最为简单的发髻,发间只有一支白玉和些许桂花点缀。那一身杏黄着白的袄裙,衬得她肤色雪白,似若凝脂,未施粉黛,明眸皓齿,宛如画中人。
那略显清冷的脸庞,在见到林风的那一刻,露出了笑容。
“这是林某的好友,鬼手丹青任平生的师妹平素。”林风瞧着丁一直勾勾地盯着人家姑娘看,生怕她再说出什么金屋藏娇的胡话,忙上前介绍。
丁一回过神来,朝前一拱手:“在下丁一。”随即又一屈身,道:“姑娘美貌,我方才多有失礼。如有冒犯,还请恕罪。”
任平素掩嘴轻笑,上前扶起丁一,笑盈盈地说:“叫我阿素便好。原来,近日把这江湖搅的乱七八糟的丁一,是个姑娘家。”
阿素见二人未曾接话,愣在原地,又瞧着丁一是作男装打扮,只能赶紧给自己解围道:“丁一姑娘,你可别恼我,我这一门就擅长描骨画貌,你就算身着男装,我也一眼能瞧出你是个女娇娥。”
“我不恼你,我恼的是他!”丁一见林风悄悄地撇过脸去,快步绕到他面前,“你早知我是女子,还跟我称兄道弟这么久,让我真以为我女扮男装天衣无缝。”
林风见躲不过去,只得赔着笑脸道:“确实是天衣无缝啊,你看那缉拿令上不正是男子吗?我是跟阿素相处久了,瞧人的眼神也好了起来。”
“姑娘,别恼了。”阿素忙上前拉着丁一坐下,给她递上了新茶,“那缉拿令我是细细看过的,任平生的笔法我最了解,他确不知你是个女子,那画像虽极力还原你的相貌特征,但却因为将你视为男儿,有些细节处尽是错的。”
丁一呷了一口新茶,也逐渐冷静了下来,想起了自己是为何来到这儿,便板起了脸来,对林风说道:“这事我且不再追究。如今我也跟你来到了这里,你倒是说给我听听,你一直跟着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找到凶手。”林风的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因为若不是你突然跃上擂台,刺向李霸的这一刀,便会是由我来做。”
丁一闻言,诧异地望向林风。
“这本是我家族派遣给我的任务,只为在这日刺伤李霸,而非取他性命。”
“王家这么大的家族,派你这样的贵公子,做暗刺的任务?”丁一显然不信。
“原不是要我亲自出手,我只需要在一旁监督便是。可到了那时,才发现家里派给我的那些人,都不见了。”林风苍白的脸上带上了一抹苦笑,“想来又是家里那些姨娘搞的鬼。你知道的,没有娘的孩子,总是被欺负的多些。”
丁一又回想起,到李将军府搭救林风时,他的身份显然还未得到证实,不由恍然大悟:“怪不得当时李府前去王家探寻你身份的人久久未回,你家那些人是希望李老将军气急之下,直接将你当作一个无名之人杀了泄恨。”
林风颔首道:“可他们千算万算,算不到你的出现。李府人就算再气急,也不会冒险杀一个仅仅提供兵器的人。”
“如此说来,公子家中的谋划之人,早知李霸是必然会殒命于当日?”在一旁细细聆听的阿素,思索着开口道,“那此人…与在裘家和栖梧派犯下凶案的神秘人或许早有勾结?”
“栖梧派?”丁一和林风异口同声问道。
“公子和丁一姑娘难道还未听闻?裘家之变后,不过几日,那神秘人再次出手,将栖梧派大弟子凤凌儿虐杀于山门前。”阿素边说,边又给二人沏上了热茶,“而后,那人又使出绝妙的鞭法,凤姑与凤生姥姥皆不是其对手,她将栖梧派的牌匾击落,留下些狂妄之语,便跃檐而去。”
丁一心中顿时一沉,该不会,这罪行也全扣在了她的头上吧?
“世人皆传……”阿素像是猜透了丁一心中所想,笑了起来,一双眼睛弯弯的,甚是迷人,“那神秘女子就是丁一姑娘。”
“那人也是个女子?”这回是林风耐不住先发问。
“是。栖梧派一战,那人的斗篷被击落,虽说她还戴着面具,却未似丁一姑娘一般用衣物掩盖身段,加上那一头飘扬的青丝,在场众人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是一个女子。”
丁一不解:“这不是洗清了我的嫌疑吗?缉捕令上我明明白白是个男子啊。”
此时的阿素,神色略显为难地说:“我想,应该是李府出不起第二个画像的代价了。我那个师兄可是要价颇高的。”
丁一闻言,立即扭过头去,盯着林风,咬牙切齿道:“可真真是,天衣无缝啊!”
林风这会儿倒是很坦然,指了指阿素,说道:“我这不是带你来寻天衣无缝的办法了嘛。”
“任平生多年来钻研于寻找人相貌身形细微的特征,而我,却精于掩盖修饰。”谈起这个,阿素眼眸发亮,自信满满,“我的这个师兄,可从来没有赢过我。丁一姑娘,请随我来。”
“若我真是那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阿素姑娘可也愿意替我掩盖身份?”
“公子的朋友,我从不问缘由。”阿素的嘴角虽是浅笑着,眼神中却充满了坚定和隐忍。
丁一无法推测二人是什么关系。在此刻,她甚至感觉眼前的这两个人虽然就在自己身边,却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然而,她还是选择随着眼前这个女子前去,一来她不可能永远戴着兜帽斗笠行走于光天化日之下,二来虽不知这二人到底所求为何,但目前看起来尚可信任。最坏的结果,她也相信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待进到内厅,丁一心中已经是思索了几个来回,一时醒过神来,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禁有些震惊。
厅内整整齐齐排列着各式各样的衣衫裙裾,襟袍氅盖。一张比寻常尺寸大很多的梳妆台上摆放着垒起来的各种大大小小的首饰盒和妆匣。阿素笑眯眯地站在其中,张开双手,炫耀道:“这可是我的宝库。”
“可我瞧着你这似乎没有仿皮面具,如何为我易容?”
“仿皮面具?……太过低等。”阿素边说边缓缓地打开妆匣,小心翼翼地往外拿她的工具,“那类面具制作复杂,需比着人的面部骨骼定制,但是用处却很有限,一旦沾水,碰撞,极易被人发现。是一件娇贵的‘新衣服’。”说着,阿素露出了一个调皮的笑容。
“那又该如何做?”丁一甚是不解。
“这一门真正的精髓在于六个字,易容、易形、易音。后两者实非一二日之功,凭我也无法即刻改变姑娘的身形和声音。但是这容貌却是最易改变的,如果姑娘愿意,可以天天换不同的样貌出门,就像是换一件衣裙一样简便。”
丁一望向阿素的那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就是这样的一双手,能够给人以不同的样貌,像是天底下最手巧的织女,编织出一件件华美的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