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我还没开枪……
午夜路灯下缓缓行驶的金红色四轮马车内,手捧油画的博格纳子爵烟斗,仿佛正认真欣赏伊瑟尔精灵画师的笔触,实际全部的注意力完全在坐自己对面的少女身上。
“您觉得如何?”
小小身躯完全陷在软塌里面的塔莉娅,忽然对老绅士开口道。
“是幅佳作。”博格纳子爵毫不吝啬的赞美道,眼神中流露出几分真实的喜爱:
“作者一定和某位帝国宫廷流派的画师有过接触,我见过不少具有伊瑟尔精灵特色的油画,他们的色彩十分狂野,对颜料的使用极其随意,每一幅画都充满了鲜明的个人风格。”
“像这幅,背后的城堡与冰峰就很有伊瑟尔精灵式风格,但中央的长枪骑士却截然不同,笔锋细腻,甚至连盔甲的破损与甲片纹路都画出来了,是很标准的宫廷派人物画特色;明明是完全不同的风格,却如此完美的合二为一,这真是……”
“我说的不是它。”
少女轻声打断了老绅士的赞美,嘴角挂着因为有些失礼而感到抱歉的小表情:
“是另一幅。”
“另一幅?”博格纳子爵微微一怔。
塔莉娅只得提醒道:“没有完成的那个。”
老绅士恍然大悟,同时机敏的察觉到少女所指的…可能都并非油画。
而是画中的人。
“那副画…的确很有价值,也非常具有升值潜力,说实话我本人也非常喜欢。”博格纳子爵收起手中的作品,小心翼翼的如实答道:
“但要说挂在伦德庄园的走廊里,恐怕现在的它还不够资格吧?”
塔莉娅微微颔首:“现在的话…当然没有,但等到真正完成之后,弗朗茨家的索菲娅小姐还愿意卖掉它吗?”
“您的意思是……”老绅士微微蹙眉。
“如果只是一副普通的油画,上面标注着明确的价格的话,倒是无所谓…弗朗茨家族的诚意,还是值得信赖的。”少女的瞳孔中闪烁着异样的神色:
“但我担心,那位索菲娅小姐已经将它当成…嗯…私人藏品了。”
嗯?!
博格纳子爵浑身一震,差点儿让嘴角的烟斗掉在了地上:
“私人藏品…这…这个应该、应该不可能吧?!”
“即便索菲娅小姐真的有这种层面的想法,路德·弗朗茨总主教…应该也绝不可能同意;长女闺房的画像…他应该早有规划了才是。”
“谁知道呢?”塔莉娅幽幽道:
“也许某一天,这幅画的价格真的能膨胀到一个天价的地步。”
沉默的博格纳子爵咬着烟斗,用力抽了几口掩饰自己的惊讶。
他对于安森·巴赫的了解还停留在第一次见面后的状态,对他的欣赏也仅局限于办事效率,以及在各方势力间的斡旋能力而已。
毕竟能被真理会看重,被秩序教会拉拢,被卢恩家族选中为“黑法师”继承人的家伙,总不会是什么“一般人”。
自己…似乎还是小瞧他了。
“所以您才会留下三万金币的定金吗?”博格纳子爵忍不住问道:
“想要提前把…那副画买下来?”
微笑的塔莉娅摇了摇头,目光转向车窗外:
“硬要说的话,应该是善意的提醒吧?”
“提醒?”
老绅士微微蹙眉。
“看上喜欢的东西,就花钱把它买下来;哪怕要花超出他两倍乃至几倍的价格,只要能满足到手一瞬间的喜悦,那就是值得的,那样就能永远拥有它。”塔莉娅笑道: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几年抱有这种愚蠢想法的人越来越多了。”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博格纳子爵道。
“应该说…有任何对的地方吗?”
塔莉娅反问道:“如果画的价值真的能用金钱衡量,又为什么要拍卖和争夺呢——定个价格,再签订一份契约不久好了吗,还有什么争夺的必要?”
“必须要争夺的潜台词就是,它无法用金钱收买,那只能滋长贪婪;油画是这样,人心也是这样。”望向窗外的少女幽幽开口道:
“以为花费金钱就能收获等价的忠诚,她早晚会被这种天真的想法反噬;不断的付出更多,最终倾尽所有,连自己的灵魂也抵押给那副画的。”
“我只是想提前让她意识到这一点而已。”
博格纳子爵用力抽了口烟斗,沉默了几秒:
“如果金钱无法收买忠诚,那什么可以?”
“没有哦。”少女笑容愈盛:
“说到底,一个独立的意识想要完全操控和掌控另一个,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追寻自由与重生,不甘束缚的命运掌控者艾顿信徒们,永远会千方百计的打破缠绕在身上的枷锁。”
“即便道路的尽头是毁灭,也会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
晨曦山脉以南,帕亚公国周边,风暴师军营。
当克洛维城沉浸在对伊瑟尔战争节节胜利的喜悦,和竭尽所能应对帝国全线入侵的痛苦中时,尚不知晓风暴师“股份”已经被卢恩家族收购一半,索菲娅问责信已经在路上,“大难将至”的安森·巴赫,此时正积极筹备入侵卡林迪亚共和国的准备。
在经过最缜密的筹划和判断,认真权衡过利弊,对未来一年战争局势做出过详细推演后,风暴师全军上下所有官兵一致认为…果然还是副司令大人高瞻远瞩,如炬慧眼一下就看到了关键中的关键。
至于某位喜欢泼冷水的少校参谋长大人的反复警告,则被所有人彻底无视了。
嗯,也算是个意料之中的结果。
归根结底,风暴师除了最核心的班底风暴团之外,剩下的部队三分之一来自雷鸣堡征召军,二分之一是鹰角城之战后补员的地方部队,组织成分鱼龙混杂,军官出身更是上到克洛维城军官世家,下到卡尔这种平民尉官,陆军内各方派系更是多到数不清。
假如安森是个有绝对实权的长官,或者风暴师是一支常备军的话,或许他还能强行整合内部意见,打压各出身不同的小派系,再拉拢些亲信,学院里同系的学长和晚辈,构筑自己的领导班底。
问题就在于他办不到。
风暴师是个征召兵团,真正的大金主和投资人是索菲娅·弗朗茨——当然现在还多了塔莉娅·卢恩——安森·巴赫自己也顶多就是个“执行人”之类的高级职员。
整个部队上到军官团,下到基层军官和士兵,唯一能达成的共识就只有“大胜仗,然后发财”这一件事而已;和他们谈理想,简直是自找没趣。
另一方面,从翻越晨曦冰峰之后大大小小所有的战斗,全部都顺风顺水的打赢了;未尝一败的风暴师不可避免的膨胀了起来,对七城同盟的军队战斗力完全不放在眼里。
这种一轮火炮速射,两三轮排枪齐射然后刺刀冲锋后就能全线溃散的敌人,就算有十万大军…最多是战后抓俘虏的时候困难些而已。
于是卡尔·贝恩的担忧和警告被无视了。
最终,心力憔悴的参谋长只能重新推翻重来,在安森·巴赫那“充满想象力”的战略计划上修修补补,让它看起来至少没那么离谱。
没等计划和筹备完成,他就发现自己可能又做了一次无用功——因为卡林迪亚共和国,已经决定向风暴师投降了。
“是的,在经过认真考虑之后,我们卡林迪亚共和国决定向克洛维王国宣布投降。”
军营会议室内,卡林迪亚共和国使者毕恭毕敬坐在席位末端,向长桌主座的安森·巴赫微笑行礼道。
“关于这一点,贵方能否详细解释一下原因?”
没等安森开口,风暴师名义上的三把手,掷弹兵团团长法比安率先开口道:
“毕竟之前我军还尚未和贵方接触,也并没有任何要对贵方宣战,提出附庸或者同盟的外交请求——为什么决定要‘投降’呢?”
“当然可以。”
卡林迪亚使者——穿着身有金丝花纹的黑色正装,脸上带着几分商人气息的年轻人开口道:
“最直白的说,我们卡林迪亚是被贵军的实力吓到了。”
“吓到了?”
“没错,确实是吓到了。”卡林迪亚侍者的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
“说实话,最开始卡林迪亚国内也曾有过不小的矛盾,在究竟是坚守对伊瑟尔精灵的盟约还是加入图恩大公国间犹豫不决…直至鹰角城之战的消息传来。”
“不到一个月就攻下鹰角城,半个月歼灭伊瑟尔禁卫军团,两天平定帕亚公国…不得不承认,贵军的实力实在是太恐怖了,已经超出了卡林迪亚的想象。”
侍者顿了下,表情真诚的看向安森:“因此,为了不造成无谓的死伤和破坏,卡林迪亚共和国一致决定,向克洛维王国投降。”
一番话下来,包括法比安在内,在座的军官们全都愣了。
倒不是他们对自己的实力没有信心,事实上风暴师的大多数人都对“只要军团一到,卡林迪亚望风而降”这件事深信不疑的。
但现在…这种“我还没用力,你就倒下了,一边倒还一边夸我枪法准”是个什么情况?
“我有两个问题。”
安森冲使者伸出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
“第一,这是贵方所有人的想法吗?”
卡林迪亚和图恩不一样,这种自由城市联合组建的共和国,明面上掌权的执政官往往只是个空架子和传话筒,实际统治者很可能是十几乃至几十个实力雄厚的家族。
封建王公或许能靠强权压制下层声音,几十个互相看不顺眼乃至彼此敌对的家族达成共识,一致决定向外来势力屈膝投降…想想都觉得太扯淡了。
“当然不是,但这是卡林迪亚议会的最终决定。”使者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云淡风轻的将话题扯开:
“这一点还请不用担心,既然是已经通过的决定,我们是不会反悔的;您的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盯着使者的安森嘴角扬起意味深长的微笑,缓缓收起了食指:
“既然贵方下定决心向我军投降,那么应该也就已经做好接受我军条件的准备了吧?”
“当然!”
使者微微颔首,从容不迫的从怀中拿出了一封用印泥封好,还盖着卡林迪亚议会印章的卷轴,双手奉上:
“这上面是我方提供的条件和请求,有任何不满之处还请立刻提出——我已经得到了议会的全部授权,可以现场就做出更改。”
安森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下一秒便迅速恢复正常。
卡林迪亚提供的条件很慷慨,或者说基本和之前帕亚公国签订的条约大同小异——五分之一的年收入,开放边境、交通枢纽和军事要塞,接受驻军并且提供人质并缴纳其所有开销费用,提供仆从军和一切所需给养。
嗯,现在基本可以确定,小书记官艾伦·道恩制作的那份,大概已经传遍整个瀚土了。
和提供的条件相比,卡林迪亚的要求就显得非常无关紧要了——首先为了确保收入正常,风暴师不能限制卡林迪亚的常规贸易,尤其是海洋贸易,不能强行征收任何一艘大型帆船,但是可以花钱购买。
卡林迪亚的军队可以为风暴师效力,但军官必须是卡林迪亚人;此外如果卡林迪亚遭遇入侵或者劫掠,风暴师或者说克洛维王国有义务提供保护。
最后,既然谈判双方是克洛维王国和卡林迪亚共和国,那么风暴师就不能与卡林迪亚的某个家族私下交涉或者谈判,一切协议都必须通过卡林迪亚议会。
全部都是非常合理的要求,完全挑不出任何毛病,姿态低到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沉默了数秒,安森将卷轴缓缓放在桌上,表情郑重的看向使者:
“两天,两天后我会给您一个答复。”
“没问题。”使者微微一笑,站起身,毕恭毕敬的向安森行了一礼:
“那么卡林迪亚就静候佳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