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兴奋

轻轻拍了拍表情恍惚的勒诺肩膀,心满意足的小莱昂大步流星的离开了帐篷,朝外面的堑壕走去。

湛蓝色的天空下,庞大的围攻阵地犹如层层叠叠的锁链,宛若一个巨型铁钳般将铁钟堡牢牢困在中央,三分之一的面积甚至直接暴露在风暴师炮兵阵地的火力覆盖范围。

尽管对于风暴师和联军来说,这一战基本属于没有任何悬念可言的必胜之战,但作为最高统帅的副司令安森·巴赫还是坚持要修建攻城阵地。

而且不仅仅是风暴师要修,艾登和图恩的军队也要修,并且都要遵循风暴师传统——其实是雷鸣堡征召军传统——高标准,严要求。

于是此时此刻站在堑壕上的莱昂放眼望去,整个军营已经变成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施工地,到处都能听到口音各异的喊号声,看到挥汗如雨,奋力挥镐和搬运泥土的身影。

作为一名散兵科出身的军官,安森对修葺阵地其实没太多经验,但这不要紧,因为他有一个非常老道的参谋长。

尽管准备仓促,士兵大多也没有土木工事的经验,但在卡尔·贝恩的努力下,将近两万人的风暴师联军还是用不到两天时间建成了半人深的堑壕,蜘蛛网般错综复杂的交通沟,可以躲避要塞火力覆盖的前沿阵地,遏制骑兵突袭的路障和交叉火力网……

看着阵地上遍地挥汗如雨的身影,莱昂·弗朗索瓦的眼神里除了敬佩,还多出了一丝惊奇。

对承平多年的瀚土人来说,如此大规模,高效率的土木工事已经不仅仅是对战争的理解,而是堪称“神迹”般的壮举了。

通过这段时间在安森身边的“学习”,莱昂总算知道这并不是克洛维人比瀚土人更聪明,而是双方军队的组织度存在代差——即便在相同条件下,拥有更高组织度的克洛维军队就是能完成比瀚土军队更复杂的工作,修建工事仅仅是其中之一而已。

而他也明白了,安森·巴赫执意要大规模修建围攻阵地的原因。

那就是通过这种集体动员的方式,强化联军的组织度和凝聚力,以及用堪称“神迹”的修建工事的速度,极大震慑城内的密斯特大公和他的追随者们,可谓是一举多得。

不愧是安森·巴赫,轻而易举的就办到了自己甚至都没想到过的事情…莱昂在心底暗自赞叹着,对这位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兄”更加崇拜的五体投地了。

而就在他思维发散的时候,眼角余光却无意中捕捉到某个身影,正扛着锄头从自己面前经过;但这个不是关键,关键是那个身影还异常的娇小,以至于怀里的锄头还显得更大一些……

“莉莎?”

莱昂的惊呼声让女孩儿停下脚步,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扭过头来,咬着块腌肉的嘴边还露着两个小虎牙。

“你怎么在这儿…我是说…安森呢?”

打量着女孩儿怀里的锄头、脏兮兮的脸蛋和满是灰尘的军装,莱昂的表情立刻从错愕变成了痛心。

为了团结联军的士兵,安森竟然不惜让自己可爱又柔弱,还没有步枪高的妹妹也参与到修筑工事里!

安森·巴赫,为了瀚土他究竟还做出了多少自己不知道的牺牲啊!

想到这里的莱昂,内心某种情绪在这一刻更上了层台阶。

“安森在那顶大帐篷里,在看其他人和白胡子爷爷吵架。”

莉莎指着他身后的方向奶声奶气道,瞪大眼睛小心翼翼的观察着他的反应——在女孩儿印象里,这个叫莱昂的家伙总有点儿…嗯,笨笨的。

安森说过,弱者是要被照顾的,莉莎要注意一些,不能说莱昂可能听不懂的话…女孩儿在心底暗道。

白胡子爷爷?鲁科·维瑟尼亚——那位密斯特继承人?

愣住了整整三秒钟的莱昂才明白莉莎说的是谁,再看了看眼前小脸脏兮兮的莉莎,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幅幅连续不断的画面:

灯火昏暗的会议室内,面色阴沉的安森·巴赫叼着烟…等等,他不抽烟斗——烟卷,坐在长桌的尽头。

在他身侧,面红耳赤的军官和瀚土贵族们还在还为了利益争吵,为了区区十几块金币的战利品锱铢必较;无论他如何声嘶力竭,都没有人愿意倾听他关于瀚土未来的设想,对和平与统一的展望。

于是他沉默了,任由鲁科·维瑟尼亚和法比安——不知道为什么,莱昂总觉得这家伙也不像个好人——在面前叫嚷。

他一声不吭的抬起头,视线穿过面前争吵的人群,穿过帐篷的门帘,穿过一道道沟壑和堑壕…默默注视着某个被他寄予了无限希望之人的背影……

“啊!”

莱昂突然浑身一震,整个人犹如被从天而降的晴天霹雳击中,从头顶贯穿至脚心!

然后他回过神来,突然变得锐利的视线猛地扫向面前的女孩儿。

“莉莎!”

“唉?!”

被吓到的女孩儿忍不住后退半步,望着面前好像比之前更傻了的莱昂,小心翼翼的握住怀里锄头的木柄,心想是不是应该给他来一下。

博格纳太太说过,人脑袋变笨的时候就像偶尔不太灵光的机器一样,敲敲就能变好了。

但不知道幸运还是不幸的是,莱昂的脑袋似乎还没有到那一步;他蹲下来,兴冲冲的看着莉莎:“我们一起去挖堑壕吧!”

“一起?”

莉莎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对啊,一起!”莱昂用力点头:

“我想通了——想要让瀚土统一,光是当一个旁观者,一个领军者或者贵族,都是不够的!要从最基础的事情做起,这样才能明白和平究竟有多么来之不易!”

“呃……”

完全不能理解他在想什么的莉莎愣住了十几秒,看了看怀里的锄头,又看了看好想喝了假酒的莱昂,然后……

“这个锄头,是安森送给莉莎的礼物。”莉莎慢吞吞的开口道:

“莉莎不能把它给你,除非……”

“我知道,我不是想要你的锄头,我的意思是……”

“除非你拿黄桃蛋糕换!”

…………………………

于此同时,会议室内的争吵仍在继续。

在经过了三天的“漫长苦等”之后,踌躇满志的鲁科·维瑟尼亚再次失去了脆弱无比的耐心,以完全不像个七十岁高龄老人的姿态,激动不已的提出了进攻铁钟堡的“建议”。

不出所料,这一“建议”得到了除密斯特人之外所有军官的一致反对。

开玩笑,你密斯特才多少兵力?区区数千而已,一旦发起进攻,还不是要我们克洛维人动员。

就算不用,是不是需要我们提供炮火支援,是不是需要备用弹药,是不是还需要我们派出医疗队救治伤员——这些都是不要钱的吗?

既然只要围攻就能赢,铁钟堡已经是囊中之物,那为什么还要冒险送命再花一大笔不必要的开销,我们的腰包也不是很富裕的!

至于图恩人和艾登人…他们原本就是以仆从军的身份参战的,别说攻城战,就算是必胜的战斗他们都没什么兴趣,更没有半点“为瀚土统一大业献身”的意愿。

但对鲁科·维瑟尼亚这位“未来的密斯特大公”而言,能否尽快加冕对他来说同样很重要——艾登和图恩两位公爵已经分别在东西战场击溃了密斯特叛军,再继续拖下去,他们的军队就要扫荡密斯特全境了!

届时不仅自己肯定没有收编叛军的机会,曾经强大一时的密斯特大公国,更将在十万大军的兵锋下满目疮痍,弱小的甚至需要仰仗两大公国的鼻息。

因此无论被拒绝多少次,发须皆白的鲁科·维瑟尼亚都必须站出来,一次次的向安森·巴赫提出请求,不再给自己父亲思考的时间,立即向铁钟堡发起进攻,终结密斯特内战。

“请允许我再说一次,这不可能。”

皮笑肉不笑的前近卫军军官,再一次“温柔”的打断了七十高龄老人的慷慨陈词,不急不缓的开口道:

“这和我们怎么想无关,关键是我们想要的不仅仅是打赢一场战斗,而是要终结整个瀚土战争;这就意味着仅仅是击败敌人是没用的,需要让他们自己也能认清形势才行——否则铁钟堡之战,将毫无意义。”

“但再这么等下去同样毫无意义,法比安阁下!”

胡子花白的鲁科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低吼道:“我父亲不是您想象中的正人君子,不是高尚的骑士,能坦率的为对手的胜利欢呼!”

“相反,他是个卑劣小人,是个输不起的混蛋,是个伪信的异端!他表面上装得好像个虔诚无比的秩序之环教徒,实际上我不止一次见到过他偷偷在自己书房里研究三旧神的玩意儿!”

“他是个旧神异端?”

法比安的眼角跳了下,视线有意无意的从安森身上扫过,但很快恢复了正常:“这可是很严肃的指控,您有证据吗?”

“抓住他,或者攻进铁钟堡,您多少证据我都能给您!”老人的胡子都在不停地发抖:

“维瑟尼亚家族历史上从没有人活到过八十岁,他今年已经八十七了,这就是铁证!”

“抱歉,这顶多只能算您父亲比较长寿。”法比安一本正经道:

“阁下,我们都是秩序之环虔诚的信徒,不能那么迷信,要相信科学。”

“那就送那个老不死升天,让秩序之环告诉他什么叫科学!”

“请允许我再提醒您一次,他是您父亲。”

“他是个魔鬼!为了伟大的秩序之环,我很乐意亲手宰了他!”

“我为您的虔诚感动,但那样真的会严重伤害您在密斯特大公国的合法性。”法比安无比真诚的劝谏道:

“还是让他主动投降,对您未来在密斯特的统治更加有利。”

“但除非你们掐死这个老不死的,否则我也没什么好统治的!”老人歇斯底里的咆哮道,一双仿佛要择人而噬的目光猛地甩向安森:

“听着!尊敬的副司令阁下,我非常感激您的援手,真的非常感激!因此现在如果您愿意出兵,我可以告诉您维瑟尼亚家族的秘密墓地在哪儿!”

“阁下,我觉得……”

法比安还想阻拦,但这次老人没再给他机会:“那里埋着过去至少二十位维瑟尼亚家族的家主——按照家族传统,每个棺材里都放着那代家主生前三分之一的财富!”

“为我攻下铁钟堡,它们都是你的!”

会议室瞬间安静了。

上一秒还想要阻止老人的法比安半张着嘴,目光和所有人一样默默转向副司令阁下。

坐在长桌尽头的安森·巴赫低着头,撑在桌上的双手托着下巴,嘴角十分难得的叼着烟卷在那里吞云吐雾,让人猜不到他在想些什么。

只有一旁的卡尔若有所思的看着他,隐约间想起某件事情,微微蹙起的眉头间蕴藏着些许不好的预感。

死寂的气氛持续了一分钟,沉默的安森忽然抬头迎向老人的双眼,从嘴角拿下烟卷:

“好。”

嗯?!

不只是鲁科·维瑟尼亚,房间内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副司令,这会不会……”

“明天凌晨,开始对铁钟堡发起总攻。”安森直接抢断了还想说些什么的法比安:

“傍晚之前,我要看到克洛维的王旗插在外围城墙的塔楼顶!”

“但是…唉?!”

还没等法比安试图再劝安森收回成命,就听到身旁突然传来诡异的尖叫,紧接着伴随着“砰!”的一声,激动的鲁科·维瑟尼亚忽然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佝偻的身体开始剧烈抽搐,双眼翻白,嘴角“咕嘟咕嘟”的冒白沫。

然后整个房间又安静了。

“他这是…怎么了?”安森目瞪口呆。

“不知道。”法比安同样惊得不行:

“可能是太高兴了吧?”

“太高兴?”

“对,就是人兴奋的时候容易失去理智,再加上他也不小了,就……”

没等他说完,旁边的卡尔已经猛地站起身,抄起桌上的指挥棒对两人的脑袋各来了一下:

“特么的这是重点吗?!这老东西要是死了,你们用什么理由拿下铁钟堡——还不快去叫军医?!”

震惊的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随即乱哄哄的冲出会议室,作鸟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