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 真正的理由

无月的午夜下,孤独的蒸汽列车在荒芜的大地上奔驰,驶向看不见尽头的黑暗。

看着自己对面快乐的享受着蛋糕的女孩儿,安森逐渐冷静了下来。

很显然,堂堂卢恩家族的现任家主,塔莉娅·奥古斯特·卢恩…不可能无缘无故来找自己半夜闲聊,一定是有目的的。

从她言语中透露出的内容以及之前的信息判断,安森做了一个大胆的推断,弗朗茨家族…更准确的说应该是路德·弗朗茨本人,应该已经和卢恩家族达成了某种同盟,至少也应该是相互知根知底的情况。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路德·弗朗茨容许自己前往卢恩家族的伦德庄园——他肯定知道——以及之前塔莉娅能够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克洛维大教堂,和女审判官交谈后又没有引起任何骚动。

包括之后奥古斯特军工厂的出现,始终在克洛维城保持低调的卢恩家族开始大肆投资,兴建和收购产业…以秩序教会的基层力量,安森相信只要想,路德·弗朗茨肯定能知道幕后的投资人身份。

并且这个结论还有一个佐证:索菲娅·弗朗茨曾在很小的时候去伦德庄园做客,但她并不知道庄园主人是一位血魔法使徒。

一位秩序教会的总主教,带着一无所知的小女儿去使徒家里做客…如果没有绝对的把握,换成安森自己也未必能有这种勇气。

但这种“联盟”应该仅仅局限于家族之间,在秩序教会和旧神派层面,双方仍然是不死不休的敌人。

因此塔莉娅的突然现身恐怕不仅仅是代表她自己,还有路德·弗朗茨总主教;原因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就是因为伊瑟尔王庭之战的裁决骑士团。

秩序教会冒然打破平衡的行为,令卢恩家族十分的紧张;这种事情有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除非遭到极大的阻力,否则绝不可能停止。

虚假的平衡就此破碎…不仅仅是秩序之环与三旧神,更是整个世界。

伊瑟尔精灵渴望重铸荣光,帝国的皇帝希望统一世界,分裂数百年的瀚土再度统一,克洛维人越来越不满足于已经得到的土地,遍布全世界的旧神派都在呼唤着“大计划”,秩序教会内部更是充斥着恢复“地上天国”的声音……

路德·弗朗茨做了最后的努力,试图借助克洛维的入侵战争,将十三评议会的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他失败了…因为哪怕明知会成为傀儡,伊瑟尔精灵也已经不再满足做一个任人宰割的边陲小国。

而秩序教会更是一门心思的想打破圣徒历四十七年后的困局,根本不可能抗拒伊瑟尔这块肥肉,双方一拍即合。

战争已经不可避免…哪怕只为了自保,旧神派也必须开始备战了。

说实话,在空艇出现之前,在安森的印象中教会和旧神派的力量都处于五五开的状态——双方的区别在于教会拥有更先进的组织模式,而旧神派完全是一盘散沙。

但在中高端战力方面,如果梅斯·霍纳德给自己的《三旧神研究》没有过度夸张的话,以亵渎法师和使徒的实力,真的很难想象有什么能够阻挠这些怪物。

可现在…真的不好说。

何况就算是教会内部也并不是没有施法者,再加上作为普世信仰作为基本盘…已经在整个秩序世界沦为地下团体,苟且偷生多年的旧神派,的确很难看到有什么翻盘的可能。

所以塔莉娅突然出现的目的,已经呼之欲出了……

“啊,对了。”

女孩儿突然轻哼一声,停下了手中的蛋糕:“我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要告诉你。”

“坏消息是…亲爱的安森,之前的命令已经取消,你和你的军队已经不用去克洛维城了。”

嗯?安森一怔:

“不用去了?”

“没错,这是临时调整的命令。”塔莉娅靠在椅背上,随意摇晃着悬在空中的小脚:

“路德·弗朗茨…他特地嘱托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你。”

“为什么?”

……………………

“施法者?”

静静地吸烟室内,回荡着索菲娅诧异的声音。

“没错。”看着目瞪口呆的女儿,路德·弗朗茨抽着烟斗,轻描淡写的点了点头:

“我们优秀的陆军上校,你投资的风暴师最高指挥官,你哥哥路德维希眼中忠心耿耿的部下,瀚土战争的胜利者,克洛维城眼下沸沸扬扬的名人,安森·巴赫…是一个完美符合标准定义的旧神派。”

“并且,还是一名施法者。”

噗通!

恍然不觉的索菲娅坐在了身下的沙发上,额头冒出了冷汗。

“这…他…安森·巴赫…是…施法者……”

“更准确的说,是一名咒法师。”老人轻轻点头:

“按照旧神派的标准,甚至还是一位天赋异禀的咒法师——仅仅接触咒魔法不到三个月,就已经达到了三级施法者的标准;而被他干掉的施法者,已经逼近两只手的数量。”

“包括并不限于著名的亵渎法师,梅斯·霍纳德…他的导师。”

黑法师?!

索菲娅瞪大了眼睛,嘴唇不住的颤抖。

“可、可我…我从来没有注意到…他……”

“哦?”

路德·弗朗茨挑了下眉毛,从微微颤抖的女儿手中接过了快要掉落的酒杯,轻轻放在茶几上:“那你注意到他身边的小女孩儿了吗?”

小女孩儿…索菲娅的脑海中浮现出某个穿着小裙子,怀里总是抱着一杆博尔尼的少女。

“您指的是莉莎·巴赫?”

“我指的是莉莎·奥古斯特——或者用某位友人的说法,最后的奥古斯特之血。”总主教沉声道:

“告诉我,你从未注意到她身上任何异于常人的状况。”

“我……”

“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她是著名的血魔法使徒奥古斯特的直系后代,即便没有觉醒力量也能轻松杀死半个排的掷弹兵——所以你肯定察觉到她身上的异常,只是没有在意罢了。”

“因为……”老人咬着烟斗的滤嘴,瞳孔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明亮:

“她只是个小女孩儿。”

索菲娅微微一颤。

“就因为这个?”她抽动着喉咙,强作镇定着开口道:

“为什么你之前从没有告诉我?”

路德·弗朗茨没有直接回答,他注视着自己的小女儿,明亮的眸子穿透缭绕的烟雾,令后者倍感压力。

良久,老人发出了一声叹息。

“索菲娅…我亲爱的索菲娅,我该怎么和你说?”老人淡淡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如果一个人从不询问,他能指望别人主动告诉他事情的答案吗?”

被讽刺的少女面颊泛红,却还是冷哼一声:“可你现在告诉我了。”

“没错,因为现在的你必须知道。”路德·弗朗茨端起酒瓶,重新为两人斟满了酒杯:

“如果今晚安森·巴赫出现在王都中央西站,在盛大的欢迎仪式中进城的话,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他会登报,会迅速蹿红,成为整个克洛维城最受欢迎的军人,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想要知道他的底细,数不清的家族去打探关于他的一切消息。”

“然后…最迟三天,克洛维大教堂就会发出通缉令,逮捕旧神派逃犯安森·巴赫和莉莎·巴赫。”

“王家陆军颜面扫地,弗朗茨家族会颜面扫地,你办的报纸会因为此前所有的‘正面报道’变成废纸一张……”

老人淡淡道:“整个克洛维城,都将乱作一团。”

索菲娅紧抿着嘴唇。

“但他…安森·巴赫,他是弗朗茨家族的人…也是您的人。”索菲娅死死盯着自己的父亲:

“您是克洛维的总主教。”

“没错,可这并不意味着我能做任何事情。”路德·弗朗茨把玩着烟斗:

“如果安森·巴赫的身份曝光,我会在第一时间下令让求真修会逮捕他,关进克洛维大教堂的地下监牢然后秘密处决,二十四小时后将他的死讯公之于众…因为我是克洛维的总主教。”

“不要怀疑我是在威胁你,我可爱的索菲娅,因为我真的没有。”

索菲娅一怔,脖颈后传来刺骨的凉意。

“当然,那样做同样会产生极其难以挽回的后果,最严重的恐怕会摧毁三分之一个克洛维城,甚至是整个;所以我会竭尽所能避免那样的结果,比如……”他瞥了眼窗外:

“暂停某人的欢迎仪式和采访活动,将可能会造成不良影响的家伙,调到某个不会引来很多人注意的地方…因为我是克洛维的总主教。”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

曾几何时,索菲娅以为自己远比“敬爱的兄长”更了解父亲,更清楚父亲所做的一切。

但现在…看着对面神色淡然的总主教,她惊悚的发现,自己很可能对父亲根本一无所知。

也许像路德维希那样离父亲远远的,才是正确的选择。

也许……

“不对。”

从最初的震惊中平息,逐渐恢复冷静的索菲娅微微蹙眉:“应该不仅仅是因为这些。”

“什么?”

“如果是因为担心安森·巴赫旧神派的身份会暴露,您早就应该有所动作了,而不是一直拖到现在。”

昏黄的煤气灯下,面色微醺的索菲娅眯起眼睛,努力观察着父亲的一举一动:“按照您刚才的说法,您应该是从开始就察觉到他是一个施法者了,不是吗?”

“所以为什么要等到现在,而不是早就有所动作?您早就知道我在做什么,知道我会为了超越我敬爱的兄长路德维希,让安森·巴赫名声大噪。”

“您有无数次阻止我的机会,有无数次让安森·巴赫和莉莎人间蒸发的机会,将一切在萌芽时期便扼杀的机会……”

“但您什么也没有做…为什么?”

不等老人回答,索菲娅冷冷地给出了答案:“因为您不在乎。”

“因为您是克洛维的总主教,只要您开口,整个克洛维城不会再有人关注这个问题;就算有一两个喽啰擅作主张,他们也无法掀起太大的动静就会人间蒸发掉。”

“安森·巴赫是个施法者…这有什么关系?不,倒不如说这样反而更好,因为如果某天他打算背叛弗朗茨家族,背叛您,顷刻之间他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我可以断言,施法者的身份只是您的借口。”缓缓挺直微颤的身体,索菲娅冷静道:

“但…绝不是真正的理由!”

“啪!”

老人的酒杯砸落在地,突然瞪大的瞳孔里绽出精芒。

索菲娅被吓得险些瘫倒在地。

但下一秒,他的眼神又重新变得柔和起来,用翘起的嘴角叼住了托在右手的烟斗。

“非常好…不盲信,不轻信,参照所有已知的讯息进行冷静的判断,得到一个合理又客观的结论。”突然变得红光圆润的路德·弗朗茨,几乎要笑出声:

“亲爱的索菲娅,你果然比你哥哥要优秀太多了!”

面色不改色的少女微微颔首,拼命克制着快要冲出胸口的心跳。

“你猜对了,这只是一个借口——当然,更准确的说是部分原因。”老人缓缓开口道:

“说实话,除了这些我还有无数个借口可以用来搪塞你和你的兄长;比如陆军高层对安森·巴赫的不满,比如他实在是过于年轻,比如他应该被冷藏一段时间,在某个地方好好熬一下资历。”

“我可以告诉你光是昨天,就有一打军官愤怒的找上门,希望我能‘劝说’陆军高层,把安森·巴赫流放到某个无人荒岛,或者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他只是个小贵族家的次子,能够爬到上校已经令很多人嫉妒眼红了;更不用说他在瀚土的功绩,足以令成捆的军官颜面扫地——他们无法解释为什么西线战场和帝国鏖战一年,结果最辉煌的胜利居然是一个征召兵团打出来的。”

“但这些都只是借口。”

“为什么要调走他?很简单,因为我需要一个绝对信得过的人,去打一场快要输掉的战争。”

“这个噩耗,才是真正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