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无人可逃
“呜呜呜————”
悠扬的笛声在人潮涌动的站台回荡,漆黑的“钢铁苍穹”号喷吐着蒸气,倚靠连杆机构将那无穷无尽的力量注入与铁轨紧密相连的车轮,拽起数十节车厢驶向远方。
包厢内,刚刚享用完人生中第一份“列车午餐”的大卫·雅克兴奋地看向车窗外,随手掏出的蜡笔在餐巾上随意的涂画:一会儿是远处的山丘,一会儿是城郊的风车,一会儿是荒野中的铁轨……
“等等。”
坐他旁边的卡林·雅克忍不住挑了挑眉毛,略有些诧异的看着自己弟弟:“我记得你学的不是人物画吗?”
“没错,而且我很庆幸当初学的是这个——内城区喜欢画的买家一般也只看人物画,我那些追捧风景和建筑的同学已经穷得连房租都交不起了,靠在街边给路人速写和画邮票为生。”
大卫·雅克激动的连连点头,难掩兴奋道:“只是第一次出远门坐火车,难免会有些兴奋,情不自禁想要画些什么。”
嗯,听上去很有道理…黑袍教士微微颔首,同时略有些心疼的看了看自己的亲弟弟;因为自己的原因,他的人生几乎全都是在寄宿制学校和画室度过的,从未有过和家人一起出门的旅行的机会。
“对了,那些一道一道的是什么?”卡林好奇的指了指画上的黑线,不禁好奇道。
“哦,那是远处工厂烟囱里冒出来的黑烟。”
大卫兴奋的解释道:“它们其实才是这些画的主体——我主要是在描绘那些黑烟一点点的侵占蓝天,最终将整个天空染成灰色的全过程!”
卡林·雅克:“……听你这么一解释,我就彻底不明白了。”
“我只是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喜爱风景画的同学会穷困潦倒的原因了——因为他们的画里没有真实!”
将“画布”平放在桌上,满脸惊喜的大卫用略微颤抖的蜡笔指向窗外:“过去克洛维城,尤其是内城区你所有能见到的风景画,描绘的不是无尽的山峦旷野,就是静谧宜人的小乡村,蓝天碧水,田园牧歌……”
“对,因为城里人就喜欢这个,他们自己生活在又挤又吵的城市里,所以特别向往安静又宽敞的乡下。”黑袍教士哼笑一声:
“也只有城里人喜欢乡下,反正他们又不用真的住在那儿。”
“而这就是他们的画不受欢迎的原因,因为它们是不真实的,根本不是田园乡村的风貌——呃,起码不是克洛维乡间的真实风貌!”大卫十分认真道:
“真正的克洛维乡间是什么模样?是从地平线的一段蔓延到另一端的铁路,是偶尔会轰隆驶过的火车,是乡间小工厂冒出的黑烟,是满载商品的四轮马车,是用上了蒸汽机的面粉工厂,是大片的种植园和零星的农舍……”
“崭新的工厂拔地而起,零散的农田被大庄园和畜牧场取而代之,越来越长的铁路与四轮车车辙印凌乱交错,蓝色的天空一点一点的被染成灰色…这才是克洛维乡间的模样!”
大卫的语速越说越快,眼睛里仿佛正闪烁着某种令人害怕的光亮:“我突然意识到,这或许就是秩序之环让我离开克洛维城的缘由——不要再画那些富人们喜闻乐见的,庸俗的人物画;去看看克洛维乡间,看看这个世界真实的样貌,去记录它们留下的痕迹!”
“不!不不不不…绝对不是这样!”
隐隐察觉到苗头有些不对的黑袍教士连连摆手,试图打消自己弟弟的想法:“首先,这个世界上没谁想在一幅画里看到‘真实’,恰恰相反,他们买画的原因就是希望暂时的脱离真实。”
“其次,我送你去学画画的目的是为了让你有一门手艺,能自己养活自己,不是记录什么该死的痕迹!”
“但我说不定能开创一个新画派呢!”大卫依然兴致不减:
“工厂与乡间的结合,白云蓝天与喷吐黑雾的烟囱,蒸汽列车驶过简陋的农舍,被钢铁大桥相连的天堑峡谷…这样的题材,听起来难道不是很令人兴奋吗?!”
“不兴奋,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黑袍教士板着脸,一脸严肃的制止道:“听着,这个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值得你这个艺术家感到兴奋:第一是订单,第二是尾款。”
“但是……”大卫略有些委屈的看着自己的兄长,还是不肯放弃:“我说不定能开创一个新画派呢。”
“没那个必要,你现在已经很成功了,目标应该是继续成功下去——现在有弗朗茨家找你下订单,争取四十岁之前成为宫廷画师才是你的人生方向。”
“但我说不定能开创一个新……”
“你有完没完?!”
就在两人争吵时,一个慵懒的嗓音突然在包厢内响起:
“一个只是朋友之间的小小建议:除非必要,否则最好不要打消一个创作者的积极性。”
被声音吸引的雅克兄弟默契的回头,表情各异的看向瘫在对面座椅上的邋遢身影。
“虽然这么说有点儿自吹,但很多伟大的作品,最开始的理由都是很单纯的。”德拉科歪着脑袋,似笑非笑的看向懵懵懂懂的大卫:
“一本精彩的冒险小说,也许只是某个懵懂少年对家乡之外的奇妙幻想;一件精致的大理石石雕,可能是某位雕刻家的无心之失;一副传世的名作,或许源自某位画家的惊鸿一瞥。”
“更何况你说的很对——被工厂侵蚀的田野,被黑烟笼罩的蓝天…这才是最真实的克洛维乡村,我们所活着的这个时代,或许正是自然而野蛮与自以为文明之间的交界点。”
“这样的时代,值得一位画家去记录它留下的痕迹。”
“你少在这里装什么‘引路老人’。”黑袍教士冷哼道,表情相当的不快: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注意,我现在就告诉你这不可能——我弟弟是克洛维的著名画家,将来是要到奥斯特利亚宫廷上班的,和旧神派或者真理会…不会有半个铜板的关系!”
“但他已经在这里了,在这辆驶向北港的…钢铁苍穹号上。”德拉科耸耸肩,笑得意味深长:
“事实证明,就算是被海洋间隔的殖民地,也无法从席卷全世界的暴风雨中置身事外;白鲸港海鸥的一声长鸣,或许就是下一场风暴的前兆。”
……………………
新世界,扬帆城。
看着桌上堆得堪比一座小山的求援信,两天两夜没睡觉的伯纳德·莫尔威斯精神状态还没恢复就又开始飞速恶化;已经从比较初级的掉头发,开始向眼前浮现幻觉进展了。
就在刚刚,针对是否要支援长湖镇的问题,军队内部爆发了一场极其激烈的争执;至少不下三分之一的军官强烈反对,剩下的三分之二也同样不赞同,只是表达的态度相较之下委婉了些而已。
这要是在本土,伯纳德绝对会第一时间把抗命的军官统统抓起来,为首者直接枪毙,其余的也一个不剩的换掉;哪怕延误战机,他也绝不肯带一帮“很有独立见解”的军官上战场。
但可惜这里是殖民地,而且严格意义上说这些人也并非他的属下,只不过因为他们的指挥官死了,自己又是本土派到扬帆城地位最高的官员,靠着威逼利诱勉强让他们接受了自己指挥。
严格意义上说,他只是在本土派来下一位指挥官前,“暂时”接管了军队而已。
这样一想,就非常能理解为什么军队不肯救援本土了——并非直属上司,又没有明确的军功保障,再加上要横跨数个叛乱的殖民地,风险极高,不情愿绝对是正常的。
可问题就在于,真的不能见死不救啊!
作为最靠近克洛维殖民地的一处交通要道,为了提防不测,长湖镇接收了所有殖民地当中数量最多的军火,民兵武装水平堪比正规军,同时是所有殖民地中唯二拥有较为完整军工体系的。
其它殖民地顶多制作点火药和铅弹,长湖镇因为列装了一批火炮,甚至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维修作坊,和能批量生产前装步枪的半流水线化枪械工厂。
这样的一处殖民地配合以农庄改造的据点堡垒,城镇本身的围墙加上一些简单的工事,对于只有冷兵器的暴徒和叛军,绝对是铜墙铁壁般的存在;特地强化当地的武装,也正是因为它离克洛维的殖民地实在太近了,有被对方浑水摸鱼的风险。
但所有这些准备,都是针对之前的白鲸港而言的。
对现在拥有一支舰队和一个满编步兵师的白鲸港,坐拥军火库的长湖镇简直是一块充满了诱惑力的蛋糕,一个秩序之环赐予的,用来入侵帝国殖民地的前进基地。
通常这种时候为了避免外敌入侵,最好的选择就是和叛军谈判,搁置双方的矛盾首先一致对外,有什么事等解决了侵略者再说,谈不拢之后再打也不迟。
可惜的是很多时候看上去最合理的,偏偏就是最不可能的。
站在伯纳德的立场上,他无法和这些叛乱的殖民地和谈;而对刚刚激起民众对帝国敌意的那些议会来说,他们也不能把大家当成只有七秒记忆的金鱼,前一秒举起反抗的旗帜,下一秒就要和帝国大军共同对抗侵略者。
原本殖民地叛乱就已经够令人头疼的了,再让克洛维人掺和进来,整个局势就更难收场了。
不!这甚至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万一叛乱的殖民地迫于压力,纷纷选择向克洛维人求援,让对方能名正言顺介入的话,那……
“砰——!”
正当神经衰弱的伯纳德开始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办公室的房门突然被撞开——气喘吁吁的传令兵冲进房间,激动地像是刚刚中了大奖似的,怀中还紧紧抱着一卷文件似的东西。
对于这个冒失又鲁莽的传令兵,伯纳德已经不想再继续教训了;除了已经用无数次无用功得出的经验,另一个原因就是对方对自己这个总督的确是无条件忠诚,在各怀鬼胎的扬帆城实在是难得可贵。
“说吧,又有什么坏消息?”
扶着一跳一跳的太阳穴,扬帆城总督耐心的问道:“是不是又有长湖镇的求援信又来了,还是那些叛乱的殖民地议会在继续挑衅?”
“不,都不是!”传令兵抱着文件,激动的摇头道。
“都不是?”伯纳德先是一愣,紧接着浑身颤栗,嘴角都跟着抽搐了下:
“难道说…比这还糟?!”
“啊?啊…不不不!不是坏消息,不是坏消息——是好消息啊!”
眼看着总督大人就要抽过去,传令兵赶紧纠正道:“就在几天前长湖镇的军队突然主动出击,在一个叫冰松林的地方击败了红手湾的叛军!”
“主动出击?!”
伯纳德这才反应过来,一阵恍惚间仿佛以为自己不仅出现了幻觉,甚至又开始幻听了:“真的赢了吗?”
“赢了,而且赢得很彻底!”传令兵拼命地点头:
“红手湾民兵团全线溃散,边境的几个农庄和矿场也被长湖镇攻占,下一步应该就是进军红手湾港口,彻底收复这个叛乱的殖民地了!”
“竟然会这么顺利?”再三确认的伯纳德终于接受了这个结果,开心的终于松了口气,但他的心底还是有一丝疑问:
“这么重要的情报为什么现在才送来,还有…你们是从哪个渠道得知这个消息的,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先通知我?”
“啪!”
同样兴奋不已的传令兵没有再继续多费口舌,直接将怀里的“文件”——双手左右张开,展示在扬帆城总督的面前:
“就是在这上面!您看,白纸黑字都写着呢:‘残忍无情的长湖镇士兵入侵红手湾,英勇的殖民地战士誓死守卫家园’——还是头版头条!”
瞬间,伯纳德脸上的笑容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