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第46章 吃了没文化的亏
只听田畴对那些乌桓文盲豪强们,仔细分说道:
“《春秋》与《史记》都有载,管仲相齐桓公,霸诸侯,于桓公二十三年,应周室旁支的燕国之请,讨伐位于燕国东北方向、侵害燕地的‘山戎’,一匡天下。
所谓‘山戎’,就是生活在蓟县东北燕山山区里的人。战后,燕人为纪念管仲,便把齐军出燕山击山戎的这处卢龙谷要道营垒,取名为管子城,至今八百年矣。
这些东西你们不读书,不知道也无所谓,但‘老马识途’的典故总听说过吧?你们都深谙放牧之法,这个词总不陌生。那就是齐军归途中,在卢龙塞失道,管仲建议放老马带路,记载于《韩非子.说林》中,成为典故。”
田畴原本是请大家喝酒鼓舞士气,但说着说着居然开始说读书人的事儿摆龙门阵,很多乌桓豪强就不耐烦起来了。
毕竟听故事他们还是接受的,说说“老马识途”也行,但什么《韩非子》、《春秋》引经据典起来,他们就怒了。
尼玛说故事就说故事!能不能别引用出处!老子不关心出处!读书狗真特么贱就是喜欢卖弄!
乌桓文盲豪强们看在他是上官,才暂时忍着不快,请他长话短说:
“府君,老马识途咱知道,什么《韩非子》就别提了,咱都是粗人,听不得这些!跟眼下的战局也没关系!挑要紧的说吧!”
田畴脸色一正,正本清源道:“怎么没关系?这《韩非子》里所言,便有一处《春秋》、《史记》都不曾记载的秘辛,但故太傅读书精深渊博,从中考据出一个大秘密,涉及到你们所有乌桓人的祖宗,到底是出于华夏,还是出于匈奴!
你们其实不知道吧?你们乌桓人自古乃是商人后裔,自古就不是蛮夷,所以可不能自暴自弃啊!楼班这些败类,那是自己不知祖宗,叛国背祖背父,必然不得好死,死了都无颜在地下见父亲祖宗的!”
田畴这么一说,那些乌桓豪强立刻有点懵逼。毕竟他们也是知道点历史的,虽然识字少,文盲多,但关于自己的出身,很多人听祖辈口耳相传,都说是西汉后期内附的匈奴,至少是匈奴的一支,两三百年后渐渐与匈奴差异越来越大,才叫乌桓。
难道这个故老相传的说法还有错?已故太傅蔡邕确实懂历史,这没人质疑,但蔡邕还能翻这个案子?
这些人便有些耐心听田畴慢慢说完。
田畴便又拿出一本原文的《韩非子》,指着里面的《说林》篇,结合蔡邕的《史记索隐》东夷列传补遗,绘声绘色说道:
“在《韩非子》的‘老马识途’典故里,原文说的是‘管仲、隰朋从于桓公伐孤竹,春往冬返,迷惑失道。管仲曰:‘老马之智可用也。’乃放老马而随之。遂得道’——听出《韩非子》跟《春秋》、《史记》的区别了没?
关键在于《春秋》、《史记》说管仲佐桓公伐‘山戎’,而《韩非子》里提到的这场战事时,说的是‘伐孤竹’。所以,山戎有很多,当时整个燕山、阴山山区的戎狄,都叫山戎,大部分山戎,也确实后来成为了匈奴。
但唯独与燕国有攻伐的那股山戎,其实另有渊源,他们叫‘孤竹国’,那不是蛮子,把他们跟普通山戎并称是对他们的污名!管仲伐孤竹就发生在这辽西管子城,可见此地所谓‘戎狄’,其实是孤竹国后裔。
你们三郡乌桓,并不是蛮夷之后,自古都是华夏衣冠。只是久居边地,饥啖腥膻、渴饮浆酪,渐渐胡化,这才忘了祖宗是谁而不可知!
如今本府牧守边地,得了太傅所遗《史记索隐》,正当徐徐教化,让尔等知真正祖宗,与其他大汉子民一般,勠力同心保家卫国!”
乌桓豪强们听得一愣一愣的,但脑子还没转过弯来。他们稍稍捋了一下思路,发现田畴只是证明了“他们不是普通所谓山戎之后,而是‘孤竹国’之后”。
但孤竹国是个什么东西,这些蛮夷还是不懂。
便有人继续追问:“敢问府君,这古代的‘孤竹国’,又是个什么东西?你刚才可说我们是商人之后,孤竹国是古时一个经商之国么?”
田畴反而一愣,他显然在这个问题上有点“没想到文盲们有多文盲”,所以误以为报出“孤竹国”这个名字,大家就秒懂了。
看来还得解释得更小白一点。
“哎呀,那可是大名鼎鼎的孤竹国啊,太史公的《史记》你们虽然没看过,但总知道《史记》有十二本纪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吧?这七十列传、开宗明义第一篇是啥?不就是《伯夷叔齐列传第一》,那是古今第一档的贤人。
伯夷叔齐就是商周之交时、商室封君孤竹国的公子,因为推位让国,欲离开故国投奔文王。但中道闻文王薨而武王立、会盟伐纣,伯夷叔齐以以臣犯君相谏阻。商亡后他们也不食周粟,采薇而食,饿死首阳山上,这是何等气节?
只是你们不知道,那孤竹国在伯夷叔齐死后,其实也并没有亡国,而是一直守着尊奉商室之名,留在这辽西。与辽东、三韩的‘箕子朝鲜’一样,坚持奉商为正朔。
皆因周在西而商在东,东北偏远之地,周人势力本就薄弱,周人立国后数百年,都始终未能扑灭东北方向的殷商故旧残余。孤竹国之亡,实则要到齐桓公二十六年,也就是燕人请管仲伐‘山戎’后三年,
那次所谓的讨伐山戎,其实就是来彻底灭亡孤竹国、把辽西收为周土的。《春秋》之所以把那次胜利称为齐桓公‘一匡天下’,
也正是因为那次桓公不仅仅是为了诸侯内战,而是把整个周天下的疆域范围往殷商故地又拓展了一大块,这才配得上‘匡天下’而不是窝里斗。
这么多细节证据,可不是我能编造出来的,你们这总该信了,自己是孤竹国后裔、自古是商人之后,不是蛮夷了吧。
那些鲜卑和其他匈奴支脉,血统比你们距离华夏正统要远得多,你们可不能自甘堕落自暴自弃啊!要好好珍惜自己华夏子民的身份,不要玷污了祖宗名分!”
田畴花了一些篇幅,来给这写乌桓人洗脑,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祖宗都认错了,原来他们不是什么自古卑贱的存在,那也是君子之后啊!
最后,田畴还恰到好处地引用了一句孔子的话,做了正本清源的阐述:“孟子曰:臣闻用夏变夷,未闻变于夷者也。故太傅在孟子基础上,在《史记索隐》此篇中注释: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
这不是说蛮夷心慕汉化就能改了祖宗,但至少他们可以改变生活方式、风俗信仰。而中国入夷狄,说的就是你们这些原理文化教诲太久、疏远祖宗数百年后,竟渐渐忘了自己祖宗本为华夏的可悲之人!好在现在回头也不晚!”
这里必须澄清一点:田畴引用的孟子的话,当然是孟子说的。至于后面半句,历史上是到了唐朝编写《史记索隐》后,唐朝学者总结孟子原意得出的结论。这话的直接出处,应该是唐朝的韩愈。
但是,很显然因为如今这个时空,蔡邕先把《史记索隐》写出来了,把“五胡的民族性来源问题”先解决了一波,而这个撰写工作中,当年李素肯定也有参详切磋,所以李素把他知道的一些唐朝人写《史记索隐》的有用语录加了进来,自然也包括韩愈。
不过,后世韩愈的话也有进一步被扩张滥用的,那都是因为蒙元和满清崛起后,他们需要寻找更多的扩张证据,也导致韩愈的话被后人用得更加不体面了。
那些过度扩张曲解的部分,李素当然不会乱用了,也没这个必要。所以李素和蔡邕的书,肯定不会成为蛮夷入主华夏正统的论据,只会成为汉人吞噬蛮夷的武器。
李素和蔡邕都是一辈子在跟正统论打交道的高手,他们出的正统性教材,肯定不会有低级错误的。
田畴也算是其中比较能“领会文件精神”的上传下达官员了,历史上他就干安抚招纳胡人的事儿,现在给他更新一下装备,更得心应手也就顺理成章。
人心向背和民族认同的大问题,当然不是喝一场大酒将几个故事推心置腹分析一波就能搞定的。
但今晚的举措,好歹是暂时把管子城内的人心安抚住了。类似这样的工作,田畴之前也有在做,但是推进力度和速度不太够,
毕竟蛮夷大多数也不识字,没有一个好的切入契机,宣传工作没那么好强推。而且蔡邕的《史记索隐》普及开来,说实话也才没几年呢,文化水平差一点的地方官,可能自己都还没读完。
不管怎么说,这事儿现在算是又额外推了一大步,以后慢慢日拱一卒,潜移默化统一民族认同。
……
在田畴抓民族认同这件思想武器的武装之下,辽西郡这阵子的坚守工作,也总算是变得越来越顺利了,哪怕程度有限,至少情况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还是那句话,刘备的军队等于是提前在做“大雷雨计划”,前沿军需物资和军粮囤积是不缺的,暂时缺的只是守城的人手。
人员短板补上、可以放心大胆放开手用内附胡人血战,拓跋力微和楼班就肯定攻不下那些囤积军需物资的重镇。
攻城血战打了五六天之后,那些蛮王终于也觉出点味道不对劲了。
他们之所以死磕几座军需重镇,还不是因为得到情报、攻破这些城可以缴获大批物资。现在反而成了绞肉机,让他们放弃又舍不得,强攻又每天伤亡巨大,把草原勇士的人命白白往坚固的城墙下堆,顶着连弩和神臂弩排队放血。
剧情不对啊!
好几次,那些蛮王不得不亲自在严密的盾墙保护下,接近到城墙附近三百步外,观望城头的战况。
那些胡人因为经常放牧打猎,视力也都不错。观望久了之后,加上听取一些败退下来的幸存士兵的汇报,他们终于发现,城头的守军,很多都是乌桓族人在为汉人卖命、死守城墙屠戮乌桓鲜卑叛军。
“怎么搞的?不是让你们坚持攻心鼓噪,宣扬乌桓人不杀乌桓人,鲜卑人不杀鲜卑人,怎么还有那么多内奸,明明看到单于/可汗来了,还帮着汉人杀自己的同胞?
要不是那么多乌桓民兵乡勇帮着田家人守城,这些地方早攻破了!你们这些废物!说,是不是之前让你们打出‘乌桓人不抢乌桓人’旗号时,你们没约束住自己的手下,乱烧杀抢掠,把自己人的民心都丢了!”
质问到最后,那些蛮王就试图往自己属下那些负责劫掠军需的粮草筹措部队军官撒气,觉得是他们杀掠太狠失了人心。
那些军官也是叫苦不迭,连连解释:“可汗/单于,咱可是严格执行军令的。也不知道那田畴使了什么法子,让其他乌桓人被他懵逼,甘心给他卖命。
咱攻城的时候也杀伤过一些守城士卒、混战中坠落而下,被咱拖回来的,军中也拷问过,那些人居然说单于您背叛祖宗、死了都没脸见祖宗,田畴的蛊惑太厉害了。”
楼班听了这话当然是大怒,但也没办法。
联军首脑商量了一下之后,觉得时间怕是不太够,还是先放弃这些囤积了大批军需物资的重镇,彻底断了念想,就在渤海郡乡野之间、大平原上劫掠一阵走了算了。
被这么拖延迟滞,骨鲠在喉,他们这个冬天也确实没多少时间做更多了,即使是掠夺渤海郡的待入库秋粮,其实时间也不是很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