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海州城的帮派
听着这位面相如同少年般的年轻师爷这养说,张衷伍忍不住微笑道:“这话自你这师爷嘴里,就这么说出来,还真是教人佩服,只是为何张某看来,你们徐知州坐这位置,不十分快活?”
伊江行笑道:“知州大人自有他的难处,此地本是个贸易、海产都丰富的好地方,可是历届知州都不知花了多少银子才能过来,却又哪个肯做赔本的买卖?因此每一任知州走的那天,带走的家资都数倍于州府的库房,搞的民怨四起,肥的流油的地面,百姓却是常年揭不开锅。”
张衷伍道:“王朝兴亡百姓苦,这些腌臜事情,却当真是没个头。”
伊江行却说:“元帅你又有所不知了,就在二十多年前,那年一连数月,都是风雨大作,渔船在海上的无一得返,没出海的和庄稼也是颗粒无收,那漕运和海运更别说了,全城内外都是苦不堪言,饥寒待毙,偏偏那一任知州数次上表要朝廷赈灾,却不知为何,朝廷全当不知。”
那时候正好是徽宗继位不久的日子,人家一门心思在整花石纲、风花雪月、雅诗典词的,哪里有空管什么安民救灾?张衷伍听得脸色微变,甚是不忍。
伊江行接下去说:“那知州自己暴敛横征了两年的大笔家资,其实不少,拿出来也能救得了一时灾害,可是他又一毛不肯拔,皇帝也不管,所以说,再这么下去,这海州饿殍遍野,民不聊生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眼见饿死冻死都是死,终于大家不干了,就由城中两大帮派挑头,连夜杀进了知州府,要杀尽知州全家,夺了他苦守的钱粮活命,于是那知州就守在库府前,看那副德行,就是要死,也要人先没了,钱财才能交出去。”
张衷伍骂道:“这般要钱不要命的贼也做得父母官,他死了好比死条恶犬,可这一城百姓,却要赔上命去了了!”
伊江行叹道:“不错,这百姓杀了朝廷命官,那也就再做不得好人了,只能流窜啸聚了,不管怎么做,这地方也难翻身了,好在海鲨帮有个胆大心细的军师,提早预想到了这点,在人人都义愤填膺,要杀之而后快的时候,他绑了那官,劝住了众人,对那官说:
‘你这钱粮,你给我们也拿了,不给,我们不拿也活不了,现下呢,你是要同归于尽呢,还是大家一同活下去,再赚家资呢?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还请三思。’
“随后就绑了那官的儿子和老娘,他不答应就要拿文火烤了,予大家充饥再说,那官见人们走投无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儿子架到火上去了,这才软了下来,散尽家资,解了百姓十不存一的这场灾厄。”
张衷伍皱着眉头说:“只怕能拿文火烤他的人,都是修养极好的人才做得到,还得憋几十年不破功,若是我在时,只怕生的也和血啃了吃!”
伊江行哈哈笑道:“正是如此,那军师也算是个高人了,从此以后,新来的州官,就要先和这海鲨、巨獒两个帮派谈妥,一同治理才坐得住,否则连府内衙役都不听他的,不出府邸都能饿死他!海州城里,也就慢慢繁华了起来。”
张衷伍道:“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想不到世间居然有如此荒唐绝伦之事,那此后,再没有倾家荡产也要来此做父母官的官员了吧。”
伊江行道:“并非如此,自那时候起,帮派和官府约法三章,帮派出力维持城中治安和秩序,知州则应付朝廷,历来海州朝贡和税收都少,这些做官的也不会太亏,而后来此地民生治安是有口皆碑,路不拾遗的,在这里做了几年官再离去,就多半要高升了。”
然后晃着脑袋,幽幽地说:“按年头来算,我们徐知州,今年就到离任的年限了,他前几任可都直升朝廷,做了个不大不小的京官呢,嘿嘿,换作以前那可是前途无量啊。”
张衷伍听了这么久,差不多完全理解了这些话的意思:“所以说,这徐知州,在这城中是有名无实,其实海州大事,都是由伊师爷做主,张某有事,就该同师爷商谈咯?”
伊江行摇摇头说:“非也,这知州还是徐大人,伊某也是巨獒帮一名年轻子弟,只负责传话的,值得甚么!此地长治久安,靠的还是徐大人、巨獒帮与海鲨帮合作互助的,像城中大事,也是帮派商量好了,托我传话的。”
张衷伍问道:“那为何就伊师爷一人在此?海鲨帮就不派人进来吗?”
伊江行道:“每一届知州,帮派要轮流派一文一武前来相助的,这一届却是轮到巨獒帮管文了,伊某人自小认得几个字,大家也说我机灵,就派我过来了,其实不过是别人都不愿来做这个繁琐差事罢了。”
张衷伍微微笑道:“既然你当面都这么说了,那想必徐知州也没有异议,今天这里也无外人,张某就将此行来意,说与你听了,且看你意下如何。”
伊江行笑道:“我是个无名小吏,你是天下征北大元帅,有甚话说,只管下令,这商议二字,您就不怕折煞小人?”
张衷伍道:“同你谈这许久,张某如何看不出来?这胆识、魄力,伊师爷都世间少有,何故如此谦逊!张某有一事相询,以伊师爷的位置,刚好能为我指路解惑!”
伊江行作揖正色道:“若是急事就请直言,可不要因闲话误了正事!”
张衷伍道:“皇上已过了长江,自江岸至此,再无半个官军可守了,而现在看来,金人还没来得及取这边土地,金人暴虐无常是声名在外,张某就想问一句,金兵要是再度南下,这沿途还完整的城池,第一个就是海州了,到时候你们却要如何对待?”
伊江行想也不想就说:“海州地界,方圆数百里都是自家相亲,这许多人都是两个帮派的父老,我们要走,是走不干净的,任相亲父老给胡虏杀戮、奴役,也做不到!”
张衷伍正色道:“张某想听到的,就是这句话了,只是金兵暴虐,又凶残善战,海州打算只凭这两个帮派英雄去抵挡吗?”
伊江行笑道:“这一点,元帅就多虑了,我们城中青壮男子,都算得是帮派里的成员了,敌人真杀过来,城中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兵,就是一应战死了,也好过想中州那般引颈待戮,到头来还是被杀了个殆尽。”
徐之章终于憋不住了,插嘴说道:“可是天下这么大,咱们难道就没别处可去么?非要在此死守,同金人拼命?”
伊江行道:“天下之大,却容不下海州城外数十万父老乡亲,再者,又岂有全城上下带着周边乡镇一起弃城楼不守,举城逃难的?这般丢尽了颜面的地方,哪里还有地方肯收留咱们?”
徐之章叹了口气道:“本官自幼苦读,多少也懂一些舍生取义的道理,真事到临头,凭了这条命也就上去了,可是当今世道,却全然变了呀!这皇上都率众南逃了,就凭你我一腔热血,岂能以一城之力抵挡人家大金一国?”
伊江行道:“此一时彼一时,皇上当时是走了,可是如今张元帅过来了,却不正是抗敌之机?大人为此苦等了多久?如今援军已至,却为何此时又犹豫起来了?”
徐之章心一横,咬牙叫道:“说得是,天下之大,逃得了一时,也逃不掉一世,元帅,无论如何,有这海州百姓在,徐某就在,有城破玉石俱焚之刻,断无弃城而逃之时。”
张衷伍其实早已做好了一无所获的准备,却在这个环境得到了让人几乎把眼睛掉下来的结果,不过无论如何,有收获总好过全程白跑了嘛,他就抱拳道:“那便有劳徐知州了,张某就去准备人马,确保金人来时,海州城绝不会孤军奋战。”
徐之章摇摇头道:“这偌大海州城里,算在我手下的人马不过百,真正听我话的,十个都不到,徐某到时候只是人站在这儿,叫大家知道知州与城共存亡就好,这当真要拼命应敌的,却要问伊师爷了。”
随着张衷伍眼睛转过去,伊江行笑道:“既然知州大人也一心抗敌,那海州全境自然万众一心,全力抗敌了,元帅远来辛苦,还请稍作歇息,这城里我们做东的,说了许久也没为您接风洗尘,小人这就去准备,还请不要见怪。”
张衷伍笑道:“哪儿的话,我辈行军打仗的人,去哪儿都一样在马上,那里有甚奔波可言!师爷太过客气了。”
伊江行微微一笑,就引他先和随行而来的将领在州府中歇息,徐之章也陪在一旁,为他们讲解此地疑惑,那师爷自己就出去了,却不知他要如何安排筵席为这些人接风洗尘了。
前后等了一个来时辰,伊江行就同两个人直接进了府内,对张衷伍道:“元帅久等了,这两位,便是保我们海州一方平安的帮派之主了,喏,这位是海鲨帮帮主沙游鳌,而这一位,则我们巨獒帮帮主伊净澄,特来见过元帅,并恭请元帅赴宴。”
那两人一个皮肤黝黑,显得粗糙无比,面有微髯,是海鲨帮的沙游鳌,令一位则穿着打扮都要显得讲究许多,尺来长的胡须和皮肤都保养得极好,却是一副体面模样,一共对张衷伍作揖:“我等恭请元帅赴宴!”
张衷伍自参军拜将以来,也算是纵横天下,见多识广,在这知州府内,结识民间帮派的首领,也是稀奇之极,闻所未闻的事情,不过在耕战城中过了大半年,再稀奇点的事情也不会为他带来多少意外,倒是他那泰然自若,欣然前往的样子,叫海州城的人有些意外。
于是张衷伍这一行人,和徐之章、伊江行就更着这两人出了州府。
一出门,就往东北方向去,那一路上不曾受时代影响的繁华,再次让张衷伍心有所感时,他们却在城内道路越走越偏了,一直到走出了城门,看到城外与里面截然不同的建筑。
这儿用粗大而坚固的木料打造得十分结实,远望过去好像悬空的房屋,是下海捕鱼的渔民居所,在这儿随时潮起潮落,把屋子搭成这样,才能相对适应这里的环境。
沙游鳌介绍道:“元帅莫要笑话,自打日子好过了些,平时兄弟们是住在城里,这些屋舍原本只在捕鱼的旺季才拿来住人的,但是海鲨帮要招待贵客,做出一顿正儿八经的海味筵席呢,还得在这种地方才吃得到原汁原味那。”
张衷伍笑道:“入乡随俗嘛,我这般粗人哪里有那么多讲究,能吃饱就好,却是当真莫要铺张了,有银钱留着多一分对付金人才是正道。”
伊净澄道:“这一顿饭由我们巨獒帮来请呢,就要精致多了,不过这一次官府里的伊江行是我们的人,所以城中大事,就交给他们主持;只是元帅大可放心,他这地方是破旧了些,这筵席倒是别有风味,决计让您此行不虚。”
沙游鳌也笑道:“说出来也是惭愧,我们两个帮派在这城中你争我夺,明争暗斗数十年了,那是永无宁日,内斗也不知伤了多少大好男儿,直到去年金人成了祸患,这才握手言和,如何凡事都商量着来,以前谈不拢的地方,现在也都觉得对方在理。”
伊净澄道:“这般时候老提那些过去的事做甚,莫不是这顿饭不够周道,说些有的没的掉转话头?”
沙游鳌道:“伊兄责备得对,我们到了,元帅,请随我等入席!”
这一堆海边防浪的建筑,远望去是既不遮风也不挡雨,外面海藻青苔挂满,顶上也好像多年失修,靠近时就一股海腥味扑面而来,令人担心一脚下去都能滑溜出好远,叫这些战场上厮杀的汉子都多少有些心慌,不敢贸然抬脚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