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五章我等将死矣
民国二十年,日本昭和六年,九月三十日。
吉省,哈尔滨特别市。
哈尔滨新市街的斯基德尔斯基公馆,军官宿舍内,临时寄居的板元征四郎、石原完尔满脸愁容的坐在屋内。
距离听证会结束已经整整三天,不是板元等人想要赖着不愿离开,实在是,自从听证会结束,日本代表团就被愤怒的日本“爱国青年”包围,在一路叫喊着“国贼”声中,仓皇逃到哈尔滨特务机关。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令这些日本军官再也没法脱身了:
无论是日本驻哈尔滨总领馆,还是关东军哈尔滨特务机关,被闻讯而来的日本人迅速包围。接下来,就是三天三夜的包围、抗议、叫嚣威胁。“天诛国贼”的声音震天,即便将门窗死死关上,都无法挡住。
不仅如此,就在九月二十七日当夜,在日本领事馆和特务机关外,竟响起枪声,而且不是一声,噼里啪啦的脆响,好像炒豆一样,将两处建筑的玻璃打的粉碎,室内摆设、装修也被打得稀烂,更吓得屋内日本人嗷嗷乱叫,忙不迭卧倒在地,同时电话奉军当局请求救援。
让日本人惊奇的是,明明市内枪声乱响,奉军竟仿佛没听到一样,连过来查看的兴趣都没有,求援电话更是无人接听,任由枪声一直响到天明时分。
出不去,走不了,坐在屋里子弹横飞,日本代表团,竟然被困在自家机关里,而围困他们的,是本国的国民。
此时这些日本代表团成员心中的憋屈,不亚于在听证会听到最终宣判的一刻。
关东军特务机关还好,里面都是军人,不断用军人的自强勉励自己,努力在外人面前露出坚强一面。
他们可是听说到,在领事馆那边,已经有一名外务省的三等秘书,因为经受不住压力,选择了上吊自杀。
身为日本人,自杀方式竟然是上吊!
这种死法让一帮军人非常鄙夷,许多军官在公开场合,公然嘲讽那名死者,进而愈加瞧不起外务省的官僚,认为他们连软弱的海军都不如。
可是,此时的板元征四郎、石原完尔、土方大右,却没有在人前那种趾高气昂,脸色异常沉重的他们,彼此对坐,默默抽烟,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插满了烟蒂,也无人去打理。
比起下面那些低级军官的虚火,以及为了壮胆而彼此互相吹嘘打气,这几人算是此时特务机关中顶尖的人物,自是对局势非常明了,深知眼下身处危局,形势已经万分危急。
“已经第三天了,东京那边还是没有反应么?”
石原完尔平日里并不喜烟酒,此时也没了往日顾忌,将一根烟蒂狠狠按入那成堆的烟蒂中,顺手又点起一根,声音发涩却不自知。
原来,自从国联听证会一锤定音后,虽然哈尔滨甚至整个东北的日本侨民,陷入异样的癫狂,对与会的日本代表团发起围攻,但日本国内却一下陷入失声,之前几乎癫狂的表演完全消失。
在民间,“中村震太郎”的名字,瞬间从所有新闻版面清空,仿佛根本没存在过般,文章开始大谈经济形势,谈起日本企业在南美地区的扩张来。街头那些游行的人群,散发的传单,也像打扫的垃圾般,被丢到不知名所在,再也看不到。
与之交相呼应的是,日本政府也如日本的报界媒体般陷入沉寂,无论外务省,军部,乃至首相官邸,整整三天了,竟然没有就听证会结果进行任何,或官方,或私下的表态。
那些堵在这些机关门口的记者们,每次看到院门打开,都或是满怀希望,或是充斥愤懑的拥挤上去,最终能得到的,却都只是无声的沉默和失望。
如此诡异的形势,维持了整整三天,对远在哈尔滨的这伙日本人来说,等于默默承受了三天的煎熬,加上院外越来越多的抗议人群,难怪有心志不坚的外务省官僚自杀。
可是,别看板元征四郎、石原完尔这群人自诩心志坚定,面对死亡的时候,或者说,面对茫然无知的未来时,同样心中惴惴不安,但是,他们不安的,是担心未来的仕途,是军中的前路,是自己能否继续担任参谋,甚至日后官拜将军,至于日本帝国的国际声望什么的,那都是扯闲篇,关他们鸟事。
板元狠狠抽了一口,却没有吭声。
土方大右虽是特务机关辅佐官,但屋内官阶最低,只得回答:
“是的,阁下……”
“机关长大人有没有正式提交报告?”
面对板元的问题,土方大右表情很古怪:
“三天来,机关长大人如常视事,一如平日。”
板元和石原对视一眼,土肥圆这老东西到底打着什么算盘,明明是帝国遭遇前所未有外交惨败,怎么会稳如老狗?身为代表团一员,官阶还高于他们两人,可说是代表团内的次席,当军部、首相,甚至是天皇问责的时候,怎么看,他都是大罪难逃,甚至,被扔出去,和佐竹信清那个蠢货一起当成替罪羊,都是极大可能。
这是屋内三人共同的忧虑。
但板元和石原对视中,还有另外一层忧虑,甚至是,恐惧!
他们两人背后干得那点好事,可以说一手挑起了“中村事件”,若是如实上报,只怕头号替罪羊,嗯,不对,准确说,这次外交惨败的头号罪人,就是他们两人了,到时候……必死无疑!
这怎么可以!
两人都是日本陆军中的翘楚,已经是最有前途的高级参谋,日后晋阶将军早就板上钉钉,怎么能因为区区小事,就折戟沉沙,断送大好前途,丢掉卿卿性命?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猛地推开,大内孜快步走入:
“机关长阁下正在书写听证会报告!”
板元和石原悚然起身,齐声质问:
“怎么写的?”
大内孜虽然与屋内三人并不和睦,此时也是早已深陷其中,不得不为几人充当耳目以求自救,闻言苦笑摊手:
“下官只是扫到一个开头,就被阁下撵了出来。”
撵出来!
板元和石原立即抓住这个关键词,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内容,需要秘密撰写?再次对视,两人心中升起警兆,暗叫一声不好。
“石原君,必须想办法拿到报告副本,早做应对……”
此时的板元已经急了,他比石原还高一阶,更是高级参谋,属于半只脚迈进将军门槛,自然心态失衡无法自制。
倒是石原完尔,缓缓坐下,苦思良久,才幽幽叹气道:
“诸君,我等将死矣!”
什么!
屋内其他三人大吃一惊,大内孜更是心中愤愤不平,自己不过是被牵连,又不如你们两个家伙置身其中,或许会被申饬,哪有性命之忧。
土方大右一向心智不如大内孜,偏偏争强好胜,为了压过大内孜一头,在“中村事件”以及调查团应对中,早对眼前两位高级参谋马首是从,自觉两人心智高超,既然如此说,他肯定是有性命之忧,自然惶急起来。
板元是自家知道自家事,也明白,石原这话,大半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扫视众人,抓住大内孜眼中一闪而过的不屑,石原知道此人在哈尔滨机关中,无论威望还是地位,都高于土方大右,意欲拉拢,只得耐着性子开口:
“大内君,不要觉得,此事与你关系不大。若是机关长阁下着手塞责,意图将责任下降,以便让他自己脱身,你觉得,以机关长阁下的地位,岂是区区一个大佐和一个中佐可以承担?此事牵连如此之广,必须要有足够分量的人士,才可以担当,若没有……”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如果土肥圆要甩锅,找不到足够分量的大人物,那就只好找一个群体,光杀一个大佐和一个中佐,肯定不足以平息昭和天皇的怒火,那好办,继续填人命好了,大佐不够填中佐,中佐不够填少佐,杀个人头滚滚,杀到让昭和天皇满意,自然就把土肥圆自己摘出来了。
听到这话,大内孜和土方大右都是浑身发寒。
大内孜自诩与土肥圆关系匪浅,但如此生死存亡关头,亲父子都未必可以相信,遑论区区下属。纵然知道石原完尔的话有些危言耸听,也不由得他不往那个方面考虑。
见大内孜动摇,深谙人心的石原完尔并不继续添火,而是看向板元征四郎,目光灼灼:
“板元大佐,我等必须自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