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四十二章 王安石

章越还要回太学,故没在家吃饭,临出门前还去看了章丘。

但见书房中章丘坐在案后,正捧着书诵读。他见到章越后,不自然地起身道了句:“三叔。”

章越看着章丘,突然记起来,当初家中困难时,自己都要穷得吃不上饭了,依旧在过年回家时买了糖霜给小侄儿吃的事。

如今过了这么年,章丘也这般高了,原先亲近的叔侄如今到了变得有些生疏了。

造化就是如此……

男人一生从年轻时的依恋,到了青年时的独立,最后担当照顾起一家人来。

所以有些亲情感情难免会疏远而去。

但那又怎么样呢?

这也是一条从男孩到男人必经之路啊。

章越对章丘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想要将自己这些年成长的经历,以及一些人生的经验,一股脑儿全部教授给他。

但这个年纪的少年,也是不会容易听进去的。

章越道:“三叔如今忙,等省试后就宽松了,到时再好好教你读书。”

章丘有些慌张地道:“是,三叔。”

章越见章丘如此点点头,宽慰了他一句,却看他书里有夹层。

章越故意轻咳了一声,章丘似有些慌张,双颊一下子红了,手里将书轻移。

章越看章丘这样子顿时了然于胸。

这动作很是熟练,看来不是第一次为之。

怎么说呢?

这也是男孩走至男人的必经一步啊。不仅是心理上,而且还是生理上,早晚是要走到这一步的。

章越想了想道:“溪儿,你可知三叔当初是因何而被开革出社学的吗?”

章丘紧张地摇了摇头道:“娘亲不曾与我说道过。”

章越笑了笑道:“莫慌了,三叔我是因看艳本被开革出社学的。”

章丘闻言脸顿时更红了。章越继续道:“孟子他老人家,也说知好色而慕少艾,故而此事人皆有之,你有此心,三叔亦有此心。”

“但三叔是过来人,与你道一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当然这颜如玉,也不是在画上,而是在九经之中,在圣人的道理之中,你读懂了他以后,颜如玉就不如他了。”

章越想了下他本来说,颜如玉就是在书里,你读懂了书里的道理,以后颜如玉也就有了。

但章越又想,自己这样讲会不会太功利了?太功利了,如此会不会误导让自家侄儿以为读书就是为了有个妹子?自己虽走了这条路,但无论如何不能误导自家侄儿啊,否则嫂嫂断不会放过自己。

故而章越最后一句立即转了个弯。

若一心读书,不经某些过程,也可以进入贤者模式,将一切都看淡。

见章越如此‘开导’,章丘脸红着向章越点了点头。

章越拍了拍章丘的肩膀,对于章丘如此年纪的少年,正是自尊心最强的时候,又是最敏感的时候。故而对付少年,必须对小事进行批评,至于大事切不可过责。

“好了,三叔先回太学了,若学业有什么不明之处,就来太学找我。用功在正紧处,不求一步登天,但求日日新!”

说完章越当即步出,却见章丘从房里奔数步跟在身后。

章越回头问道:“还有事?”

章丘欲言又止,低头看着脚尖。

章越笑了笑道:“放心,此事我不会告诉旁人,特别是你娘亲。”

章丘抬起头道:“三叔,我不是问这个,你那日离乡前往汴京,为何不来见我一面?”

看着章丘纠结的样子,章越心道,原来因为这事啊?看来章丘因此事一直介意,自己却丝毫没听人说过此话,说来自己这小侄儿也是把什么都藏在心底的人。

章越笑道:“溪儿,是三叔不周了。”

“不是,不是,三叔送的笔我收到了。就是三叔怎不来见我一面。”

章越看着章丘编了个借口道:“这嘛,所念皆星河,星河亦可及。所爱隔山海,山海亦可平。三叔想告诉你,我就在汴京等你!”

次日,汴京下了初雪。

太学里每个学子都穿上了寒衣。

初到汴京的学子看着这场大雪,都是欣喜雀跃不已,不过对于章越在汴京呆了数年的老生而言,自是平常一脸的淡定。

韩忠彦邀了一众家里富裕的同窗,前往南京的梁园赏雪作诗会。

梁园乃汉武帝的弟弟刘武所建,当年刘武在梁园中网罗了如邹阳,严忌,司马相如这样的文豪,一时成为天下文学鼎盛之地。

梁园规模宏大,有秀莫秀于梁园,奇莫奇于吹台之语,平日风景秀丽,特别到了落雪之时,万树着银,分外妖娆,故有梁园雪霁之语。

到了下雪时,汴京的读书人即前往梁园赏雪,并吟诗作对。

章越未去梁园,倒是不是因为穷,而是觉得如此扬名的诗会可有可无。

章越宁可在太学里多读些书。

冬至之后,朝廷有了旨意,省试定在来年一月的初七或初八,以翰林学士王珪为权知贡举。王珪此人倒是十分小心谨慎的人,自开封府,国子监贡举出了弊案后,一得知自己出任知贡举的消息后,当夜就搬进了贡院里住着,并且‘谢绝参观’。

王珪的动作太迅速了,令本要奔往王珪府上去的考生们顿时扑了个空。

贡院外都是官兵把守,别说人了,鸟都飞不过一只。

众考生们吃一堑长一智,即是主考官逮不着,那么副考官可以抓到吧。

传闻权同知贡举会在翰林学士范镇、御史中丞王畴,以及之前开封府,国子监的考官直秘阁判度支勾院司马光,度支判官直集贤王安石这数人之间决定。

于是取得省试资格的考生们皆往这几位考官家里行卷。

章越自也听说了这个消息,自己也必须行卷啊,这其中的好处自不用多说。

值钱官家曾下旨,让王安石,司马光两位好基友,同修起居注。

这起居注是好事啊,除了出入后宫外,几乎都是长伴天子旁边,每天皇帝干什么事情都得带着这两人。这是一个可以混得眼熟的好机会,得到天子的信任和重用。

不过圣旨下达后,王安石和司马光却同时推辞了这好差事。

并且这二人态度也很坚决。

因为修起居注长陪天子身边,这是一个天子亲自考察官员的机会,多少官员求之不得,十分令人眼热。

故而消息一出,不少官员对二人难免有些羡慕嫉妒恨,推辞几下也是理所当然的,表示自己才疏学浅,是天子你一定要我去哦。

王安石与司马光表现也不同。

司马光一开始也是表示坚决不同意,连上五疏推辞,不过到了最后还是勉强答允了,好像不得不从。

但王安石又是另一个样子,他也连上五疏推辞,不过官家说不行,就是你了,朕不许你推辞。

天子看你王安石不是推辞了吗?就命内侍直接将任命诏书放在王安石在度支厅里办公的案几上,看你如何推托?

哪知王安石更绝,一见天子的使者来了,直接开溜甚至躲进了厕所里,任凭内侍如何喊他也是不出来。

最后内侍没办法,直接将诏书放在王安石的案头上,准备回去交差,王安石看了立即命人飞奔将招书还给了内侍。

回去后,王安石还连写了八道辞疏向天子表示,我不干了。

但天子也是起了性子,不行,这位子还真就非你不可了。

于是王安石现在索性闭门在家。

不过王安石此举被认为是干溷朝廷,也令官场上议论之声纷起,言下之意就是王安石你这么干,是不是有点装啊?你这个人做人是不是有点假啊?

联想起当初天子对他‘吃鱼饵’的评价,还有那份嘉祐三年上的万言书,你不是想干一番事情么?怎么天子要将你放在身边考察反而拒绝了?

你这是在赌气矫情么?

还是在故意炒作自己?

反正官场上各种对王安石的评价都有,有贬低的,当然也有不少好朋友替他说话的。

王安石就是在家不出。

章越大概知道此事,这边他随众学子去大佬家中行卷。

这日章越,黄履二人正好来到王安石府上,上次章越来此吃了闭门羹,故而这次来也没抱有什么指望,纯粹是走个过场。

章越将卷袋呈给门子后,与黄履十分轻松地闲聊。

此时行卷不比七月时,当时天气虽正值酷暑,但好歹有遮荫处可躲避。

但如今街道上正落着雪,王安石家的门子也是够怠慢,居然没有请二人去门内等候。

还好今天也不算太冷,章越与黄履穿着寒衣在门前相聊,并不断通过摇晃身子来取暖。

此刻远远近近汴京的民居上覆了一层雪,章越黄履不免想起一年就要过去,感慨起光阴之匆匆。

不过多时,但见门一开,却见王安国,王安礼兄弟二人都一并迎出门来。

王安国一脸喜色道:“度之,今日三哥想见你一面。”

章越一听‘恩’?

王安石肯见自己了?

章越不由心想,自己的卷袋里的文章与上次一摸一样,这次怎地王安石愿见自己了?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今日终于可以见到真人了。

章越心情是有几分激动的,当即称谢一声。

章越与黄履一并进了门,王安礼道:“今日府上还有一位贵客,是吕兰台,他正与三哥说话,当时三哥与吕兰台说得投缘,听得你的名字,一旁吕兰台说了几句后,三哥即起意见你一面。”

章越问道:“这吕兰台,可是泉州府人士,表字吉甫?”

王安礼笑道:“正是此人,度之难道也识得?”

章越点点头。果真是吕惠卿,没有他,自己还见不了王安石。

这算什么?

两个亲弟弟的面子都不卖,却卖一个相识未久的人?

章越步入了内堂,却见两名中年男子坐在堂上。

下首年轻一些的自是吕惠卿,他正与旁人聊天,不过也不妨碍他眼观六路,对章越顺便微微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至于一旁年纪稍长些的中年男子,

他面有些黑,但却不是从不洗脸的样子,头发虽未被发簪扎得整整齐齐,都也不至于乱蓬蓬的,身上衣裳则有些皱巴巴,但不似多年没有浆洗那般。

章越给对方下了个不修边幅的评价,但至于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之言的形容太过了。

这是苏洵在里给对方下的定义。

如今二人面前,正有两位仆人捧着一副画像来,二人正对这画像发表意见。章越站在一旁,窥得这幅画画得是这位中年男子的画像,实在画是栩栩如生,实不知是何人所作。

吕惠卿笑道:“王公,此画作实传神啊,这令我想到一位圣贤。”

中年男子问道:“何人?”

吕惠卿十分坚定地道:“孔子。”

中年男子微微笑了笑,竟是默认了然后道:“圣贤不好为之,太过寂寥无人能懂,还是闲云野鹤的隐士好。”

吕惠卿笑道:“王公此言,不是因朝堂议论所非吧。”

中年男子道:“朝堂上多世俗之人,不知我也。”

“那当今世上何人知王公?”

中年男子目光放向窗外,感慨了一会方道:“唯有先王方能知我。”

章越听了也想起王安石这人评价来。

神宗曾问大臣吴奎王安石这人如何?吴奎谨慎地回答,文章写得好。

神宗皇帝心想这不是废话吗?我问的又不是你文章。于是神宗皇帝又问:“治事如何。”吴奎这次回答说:“恐迂阔。”

当年孟子至梁时,梁王认为孟子迂远而阔于事情,于是不用。

这也是迂阔由来。

大概的意思是,你这人一肚子道理,但却不合用于实际。

这番反正后来是被王安石知道了,他当时变法也是满朝皆敌。

他就写了一首诗纪念孟子,‘沉魄浮魂不可招,遗编一读想风标。何妨举世嫌迂阔,故有斯人慰寂寥’。

诗里意思孟子虽已死,但我读了你的书,你的为人风骨就一下子活了起来。世人皆嫌我迂阔又如何?但孟子你一定会了解我的是吧。

孟子知我。

这句话好寂寞的说。

什么叫高处不胜寒,大概就是如此,似王安石这样的人物,欠缺的也是一个真正了解他的人吧。

如今他辞一个修起居注官,就被人议论半天。

有人说他虚伪,有人说他矫情,还有人说他不懂事。

但到了后来变法的时候更极端,新旧两党对骂互喷。

新党大将如好女婿的代言人蔡卞,将王安石无限拔高,什么贤圣也不为过,可比孔子周公。

至于旧党则可劲地将王安石抹黑,堪称古今第一奸贼。一个人正反说辞差距之大,一个上天一个入地,达到了巅峰。

事实上到了章越穿越那个时代,对于王安石的评价也没有一个绝对统一的意见。

谁能理解他?

现在这位中年男子就坐在那边。

不过中年男子只与吕惠卿相谈,虽见到了章越与黄履进来,却没有让他们参与谈话的意思。

章越看到自己与黄履的卷袋,还在人家案头上放着,但却没有打开看过。

吕惠卿知中年男子有些失意,除了七次推辞修起居注的任命外,上个月对方与韩琦还有一次争吵。

当时韩琦与对方议事不合,对方直接当面韩琦的面评价道:“如此,则是俗吏所为。”

韩琦斜了对方一眼道:“公不相知,我韩琦真正是一俗吏。”

对方在扬州任官时,韩琦是知扬州,他的老上级,如今韩琦是排名第二的宰相,对方还如此指责人家为‘俗吏’,实在是眼底没有领导,在官场上受气也是当然了。

吕惠卿宽解道:“公何不为此自画像赋诗一首?”

中年男子抚须道:“这倒可以。”

章越想到古人给自己自画像题诗也是常有的事。

最有名的是苏轼的一首诗,这首也是苏轼的绝命诗,他从海南流放那么多年,终于被赦免,一路回到中原繁华之地,在路过镇江金山寺时正好看到了自己的一副画像,故而给自己写了一首诗。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这首诗读得实在是令人潸然泪下。这也是苏轼对自己一生的一个评价吧。

那么这中年男子会如何评价自己的自画像么?

章越似想到了什么,当即出首道:“末学冒昧,愿试为判司试题一首!”

这中年男子本要作诗却被章越打断了,不由一愕。

一旁王安国,王安礼都是吓了一跳,章越此举可是有些没礼貌啊。

一旁吕惠卿则笑着道:“王公,这位就是章度之。”

中年男子看了章越一眼:“度之?是验之往事,度之来者?还是尺而度之,至丈必差。”

章越心道,此人果真牛逼,随便就旁征博引了,比百度还牛。

不过这话就有些不太客气了。

一旁吕惠卿呵呵笑了笑,王安国,王安礼也在心底默默替章越擦汗。

章越道:“判司说后学是什么,后学就是什么?”

中年男子冷笑一声道:“笑话,你连自己是何人都不知,又怎知老夫是何人?”

众人心道,是啊,没听见对方方才说只有先王知我,你区区一个秀才就大言不惭地我了解你。

章越领教了对方词锋犀利道:“就让后学为判司试题一首,若是不对,判司再骂我责我不迟。”

这还来劲了?

王安国,王安礼虽素佩服章越之能,但不觉得章越能有任何言语能够给自己三哥下一个评价的。

自家三哥什么人?

自比孔子啊。

口称先王知我,你章越是先王吗?是尧舜禹汤么?

吕惠卿倒是笑了笑不再言语,王安国道:“三哥不如给度之试一试,不好,再责他狂妄无知不迟。”

中年男子道:“说吧。”

当即对方别过脸去。

但见章越走到画像前上下审视了一番,似要从画像中看出对方来。

其实这画手画得不错,不仅将人物画得好,还将神态画出来,特别是这双目,画得是炯炯有神。

当时有句话是‘曾鲁公脊骨如龙,王荆公目睛如龙’。

说王安石的眼睛就似龙目一般。

眼大且细长,眼眸如悬珠般极为神,黑白分明,简直画活了一般。

章越只看画不作诗,过了片刻,当王安石有些不耐时。

章越见排场摆得差不多了,轻咳一声问道:“可有纸笔?”

旁人当即奉上,章越提笔挥毫落纸,一挥而就。

中年男子从始至终看都不看一眼,一旁吕惠卿倒是捧起来读道:“题为传神自赞,我与丹青两幻身,世间流转会成尘。”

“但知此物非他物,莫问今人犹昔人。”

中年男子本是闭目,但听完一下子将眼睁开,在看作诗的少年,但见他仿佛举重若轻地站着。

中年男子一双‘龙目’看着章越,审视了一番。

至于王安国,王安礼听着吕惠卿的言语,正将此诗仔细品味而来。

章越见王安石看来,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然后退在一旁。

此诗的意思是什么呢?

用白话言之,我与画像都幻身而已,早晚都为尘土。但此画像与别物有些不同。活在今天的你们,就不要对着画像,如老夫当年的故人般问老夫到底什么人了?

言语间无形将这位中年男子捧得极好。同时又将对方这自负自傲的性子完全勾勒出来。

其实章越也是替这个时代发问,这时代满朝上下很多人会问,王安石到底在想什么?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就如一千年后,一直到今天,还有无数人都在研究王安石到底在想什么?他又到底怎么样的人?

正反议论从未停止过。

但在这首里早已经料到,我这人与一般人有些不同,与我同时代的人,我的朋友我的至亲都不了解我到底是谁?

就更不用说几百几千年后看到这画像的今人了。

一言之下,对方已是重视起章越,而吕惠卿将纸递给中年男子问道:“王公如何看?”

中年男子拿起纸对着章越问道:“章度之说实在老夫曾听过不少人提及你的名字,在老夫面前赞誉你的才华,可使度之此诗,怎与我脑中所思不谋而合呢?”

章越心底不由噔地一声,完蛋了,这是撞车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