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一百八十九章 执迷

中书西厅,章越签发着诏令。

官家此人喜欢一头脑热,很多时候没与章越商量便下达诏令。

譬如之前说免去熙河路一年税赋,章越与他说得是免去农税,商税不免。

官家就直接理解成了全部税赋。

章越只能立即改正。

而秦凤转运使路和永兴转运使路赦免罪犯,只是重刑犯一律改为徒流。

熙河路现在已取代沙门岛和国际旅游岛成为大宋流放圣地。

大战之前先减免税赋,赦免罪犯。

无论如何,官家在章越反复指导下,已是深入体会了什么叫“以民为本”的精神。

历史上的官家就是陷入了无穷折磨。这边有汉武帝唐太宗之志,那边又要承受朝野上下穷兵黩武的指责,体恤陕西路上下民不聊生的百姓。

尽管到了晚年他提出让孟子陪祀,承认了‘民本’思想,也主张缓和和旧党的关系。但一直在雄心壮志和体恤百姓的左右折磨中,最后英年早逝。

章越不赞成要实现什么伟大的目标,要通过反复折磨自己来才能达到目的。

而攻凉州灭党项,实现大宋中兴,也不一定非要苦一苦百姓来完成。

……

处置完公务后,此刻中书西厅中,一副巨大的沙盘呈现于一旁的值房内。

陈灌、苏辙、黄裳等十余名幕僚在图上用红与白二色的小旗帜,来表示宋军与党项目前的态势。

大宋崇火德,自是用红色小旗。党项自称大白高国,则用小白旗表示。

章越看到白色,便想起当初翻越马衔山时看到那皑皑白雪的景色。青唐和党项都尚白,据说白色是象征着那终年不化的雪山顶峰。

其中凉州以南便是癿六岭,这里山峰多是白雪皑皑。

这也是日后祁连山脉的冷龙岭,冷龙岭一直延伸至东南便是乌鞘山。

用沙盘看来则是形象得多,在乌鞘山下则是庄浪河谷。

庄浪河谷便是上一次归义军东归的道路,此地乃青唐,北宋,西夏三方进出的主要通道。

对宋朝而言,得此庄浪河河谷北上光复甘凉;对西夏而言,可以南下渡过黄河攻击熙河二州以及青唐;对青唐而言,可以北进经略河西走廊。

此乃兵家必争之地。

另一个时空的哲宗时期,章惇为宰相时,提出从兰州出兵收复凉州的打算。

章惇认为兰州出兵,取庄浪河谷以通甘、凉,隔绝西蕃、夏贼往来便道。从而达到隔绝党项与青唐、连接陇右与河西的目的。

此事被枢密院事曾布等大臣反对。

曾布认为宋军尚未控制湟水谷地,仅仅以兰州为前沿渡河攻取凉州的想法绝不可取。

其实章惇和曾布两种方案,章越当初都考虑过。

一开始章越也打算从兰州通过庄浪河谷直接出兵攻取凉州,以达到速战速决取胜党项的目的。但后来章越倾向曾布的方案。

因为中央突破的战术,反而过来说就是被两面夹击,左右受敌。

从兰州攻取凉州,庄浪河谷就处于青唐与党项同时攻击中,只要断其一点,凉州与兰州的联系就断绝了。

所以不仅是章越决定稳字当头,历史上的宋朝最后也选择了曾布的方案。

不过宋朝不是没有从兰州出兵走庄浪河谷的记录。

在宣和元年,为了解震武军城之围,宋军从湟州和兰州向北钳形进攻。兰州军渡过黄河后,沿庄浪河谷逆流而上,一路上斩将攻关,夺取了包括盖朱城在内的西夏喀啰川的三座城池。

这一次王厚所率的十五万宋军主力便沿庄浪河谷进兵,从兰州出至玉京关后,再从喀罗川口搭浮桥渡河。

自喀罗川口北四十里至盖珠城,再向北而行三百里间,有古城十余所,每城相去不过三四十里,最后抵至河西走廊的最东端济桑,这段路途还算平坦。

兰州至凉州一共五百里地,相当于二百六七十公里。

换了高速也就是三个小时车程。

十五万大军一日行三十里而计,莫约不到二十日便可抵达,若命人前锋轻装而行也就是十日功夫。

不过算上党项沿途阻截,大军前进的速度没有这么快。

庄浪河谷除了盖朱城外,还有古浪峡的天险外,以及党项十二军监司之一的卓啰和南监军司,其就设在卓啰川后的卓啰城中。

而在卓啰和南军监司后方还有啰庞岭监军司。

这是党项在十二军监司后,又新设的六个监军司其中包括天都山监军司。这条道可以从灵州,经会州直抵凉州。

当年仆固怀恩引回鹘,吐蕃十余万大军,便走这条道从凉州出发至会州,再至原州,最后抵达灵州,直捣叛军巢穴。所以党项设此啰庞岭监军司作为兴州至灵州入援凉州的通道。

因此这一次王厚率兰州军走庄浪河谷,而苗授出兵攻啰庞岭监军司,断绝党项从兴灵二府来的援兵。

至于温溪心,王赡的青唐与大宋联军直接中出,翻越癿六岭面对是驻扎在凉州的党项右厢朝顺监军司。

王厚这一路的十五万大军当然是主力,但西路的温溪心和东路的苗授也不弱。

比起之前的两路伐夏,以及历史上的五路伐夏,中路军的五百里补济线是有史以来最短的,而且是在东西两路大军的侧翼下。

多年以来,节级进筑之法缩短补给线,被朝野上下指责为劳民伤财。

但面对党项只有这个打法。

现在一个熙河路出动二十七万大军,面对党项三个军监司不到六万的兵马,若党项没有援军的前提下,绝对是一个富裕战,章越的目的就是毕其功于一役。

积蓄了这么久的钱粮,训练了这么久的兵马,加上数载心血和谋划都在这里。

自己能否比历史上的蔡京和童贯走得更远呢?

现在沙盘上无数个小旗帜,代表着宋与党项的据点和兵力分布。

从前线金牌传递送来的消息将抵达至此。

看着幕僚团队的忙碌,章越此刻则显得很木然。其实他已将前线的临机专断之权下放了,从青唐至汴京即便有六百里金牌传递,消息一来一回也要二十日以上了。

所以中书西厅这个样子,说是最高参谋部,但是对前线无法约束。

不过从轨迹上可以事后对将领们进行奖惩。

章越坐了一会便回宰相值房了。

自己现在已是将牌都打出去,至于以后如何就听天由命了。

虽说自己自信此战胜算有八成,但自信归于自信,到底有多少变数还是谁也不知道的。只要是战争都会有变数的存在。

只要赢了,自己便是收复凉州,再通西域的功臣;若是这一战败了,辽国再趁势入侵,自己下场比历史上的蔡京也好不了太多。

说起来这就是一个赌博,但是赌博只要有七成以上的胜算就要押上。

俾斯麦又何尝不是如此。

在普奥会战胜负也不过是五五之数,压赢了就是民族英雄,压输了……颇有大丈夫五鼎食五鼎烹的味道了。

此刻章越仰起头凝望着宰相值房的房梁,缓缓合上眼睛。

马上要见分晓了。

…………

“统军大人,兰州来的宋军已从卓啰川渡河了,盖朱城只抵抗了一日。!”

仁多崖丁听此奏报时,也是吃惊。

他知道宋军这一次声势很大,但没料到盖朱城连一日都没有支撑到。

仁多崖丁看着地图,从兰州至凉州走庄浪河谷,自己若诱敌深入,是否有故技重施袭击宋军补济线的机会。

“没用的,”仁多保忠道,“宋军舟师直接从湟水载粮载械而济,宋军蓄谋已久,不给我们袭取粮道之机。”

仁多崖丁道:“若宋军三路大军都会师凉州城下,谁也无可奈何。”

“需庄浪河谷阻截兰州宋军,我们先击败温溪心他们。”

仁多保忠苦笑道:“阿爷,温溪心与我们打了几十年交道。他对我们是非常熟悉的。”

仁多崖丁看向仁多保忠问道:“温溪心又派人来与你说项了。”

仁多保忠点了点头,然后道:“阿爷,温溪心说了,大宋天子对你非常看重,只要你肯率凉州归附,便拜你为凉州节度使!只是要迁回秦州安置。”

仁多崖丁听了沉吟道:“节度使罢了,还不是凉州王。”

仁多保忠道:“温溪心说了,宋朝于王爵是不肯给的。”

过了片刻仁多崖丁道:“王爵不王爵我不放在心上,但我离了凉州,便似鱼离了水。”

“没有了兵权,谁还会将我们仁多氏放在心上。”

仁多保忠道:“可是阿爷,现在凉州城内流言四起,人心惶惶,而附近的部族也是摇摆不定,凉州怕是守不得了。”

仁多崖丁道:“凉州是我们根本之地,我不会走的。没有了兵权就如同一条狗般。我要死也要死在此地,你方才说城中人心惶惶。”

“你一会去准备祭天之事,再多准备些人牲,让苍天多庇佑咱们仁多氏,如此城内便会安定下来。”

仁多保忠忙道:“爹爹,天下事已是显然了。”

仁多崖丁退了一步看着仁多保忠一眼道:“你既已决定降宋,我也不能安排你带兵了,我且将你看押起来,等此战过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