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4.自定去留

“营中人心浮动,日日有人逃走,不知陛下作何打算?”邓禹行过了礼,说话一点也没拐弯,开门见山,直奔正题。

“仲华,刘钰以大司徒之位召你,你如何打算?”刘秀没有回答,反问了邓禹一个问题。说话时他头也没抬,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皇帝说出这种话,按常理来说大臣应该立即伏地跪拜,痛哭流涕地表忠心,赌咒发誓绝不离开皇帝半步。可奇怪的是,邓禹并没有上演这个戏码,而是一动不动,面色淡淡地看着皇帝,说道:“陛下肯放臣走么?”

“你要去哪里,朕总不会拦着的。”刘秀也淡淡的,抬头看了邓禹一眼。

邓禹的目光凝住了,焦点聚在皇帝的脸上,放肆地抓住他的目光,完全忘记了臣下该守的礼节。刘秀不肯示弱地回看着他,两个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瞪,谁都没有吭声。

还是邓禹率先打破了沉默,仿佛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臣自少年时入长安求学,与陛下同窗,从那时起追随陛下整整十八年,臣以为懂得陛下,臣以为陛下知臣,今日陛下如此说,难道是臣想错了?今日陛下如此疑臣,难道是想要臣死吗?”

刘秀不动声色,“树挪死,人挪活,我是想让你活。”

“我不是邓晨!”邓禹突然抬高了音量,“邓晨之活,乃是苟活,他或许会有荣华富贵,或许会有善终,但是他的活法缺少些东西。”

刘秀笑了一下,说道:“你想说邓晨没有情义?”

“他是缺少情义,”邓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刘秀看着邓禹,第一次现出专注的神情,明显是认真了,“那你说说,邓晨缺少什么?”

“尊严!追求!”邓禹干脆地道:“刘钰能给他爵位,给他安稳的生活,让他富贵终老,但绝不能给予他信任和尊重。他不过是通过一场肮脏的交易,以情义换取富贵,他成功了,但是也将为此付出代价。从今往后,他所有的行为都将是为了口腹之欲、声色之娱,他的志向、抱负都化成了灰烬,他只能看着别人有所作为,自己却消磨在富贵之中。即便是这种富贵,也随时会被人拿走。”

邓禹看了看刘秀,接着说道:“我和邓晨一样,我也想活,我和邓晨不一样,我不想像他那样失去希望、没有尊严地活着。你该知我少年时有多么狂妄,当年我看着你,说想做汉之萧何张良,你笑了笑,说想做执金吾,骑白马迎聚阴丽华。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么失望!”

刘秀皱了下眉头,“为什么会失望?当时你可什么都没说。”

“我怎么说?说想要你做高皇帝么?以你谨慎的性格,恐怕会捂住我的嘴,让我不要痴心妄想。可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要你做高皇帝,而我便是你的萧何张良。所以,当你终于离开刘玄,独自渡河北上之时,我开心极了,一天也没有耽搁,立即追随你去了,我一路上想的都是,萧何张良终于等来了高皇帝,这天下是我们的了!”

刘秀声音低沉了下去,“可是你错了,朕不是高皇帝,朕把天下弄丢了。”

“陛下之才不亚于高祖帝,只是缺少高皇帝的运气,此天数也。陛下不必灰心,事情并未绝望,即便退去辽东,依然可以有所作为。刘钰此时锐气正盛,陛下可暂避其锋,蓄势于边陲,一旦天下有变,随时挥兵回到中原,恢复天下。”

看着刘秀略有些黯然的神色,邓禹话头一转,又道:“就算这天下一时难以恢复,也没什么大不了,为一方之霸主,行教化于边鄙之地,亦是一件大功德。陛下之德,必然垂于青史,臣之功业亦将仰赖于陛下,边塞之地亦有功德与富贵。”

刘秀道:“仲华,以你的才华,刘钰。。。”

邓禹竟然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就像两人不是君臣,而是当年的同窗好友,他迅速插嘴道:“他不需要我!刘钰有自己的萧何张良,我何必去锦上添花,甚至碍人眼目?我何必以尊严去换取富贵?我邓禹缺他给的那点富贵么?你与我少年相交,情深义厚,臣知君,君知臣。臣对陛下披肝沥胆,陛下对臣言听计从,投契如此,夫复何求?臣愿追随陛下建功立业,大功业也罢,小功业也罢,都是陛下的功业,也是臣的功业,大富贵也好,小富贵也罢,不过是功业的附属品。”

邓禹忽地向前倾身,直视着刘秀的眼睛,说道:“我想活,可是不想仰食他人而苟活,我想与自己的兄弟一道搏出一条生路,好好地活。”

说完这句话,他抽身向后,离席拜倒,伏首道:“臣惶恐,冒犯了陛下,请陛下治罪,陛下可以处置臣,但请陛下莫要再说什么人挪活的话了。”

他低垂着头,半晌没听到上面说话,刚要抬头,忽听刘秀说道:“仲华,朕欲令臣下自已选择,想走便走,想留便留,朕绝不阻拦。”

邓禹大惊道:“陛下,这如何使得?若如此,恐怕这大军就要散了!”

“仲华,你方才说了这么多,让朕又相信了忠义二字,朕为帝八年,以柔术治国,多行仁义,自觉未曾亏待过臣民,想必亦有重情重义者不忍弃朕,更有如仲华者愿与朕共进退。朕不忍以一已之私利,夺千万人之活路,更不忍让彼等亲人离散,朕宁愿失去天下,亦不愿失去臣民之心。。。愿做邓晨还是邓禹,让彼等自行决定吧!”

刘秀其实仔细地考虑过了,刘钰的釜底抽薪之计太狠了,他很难再拢住这支大军。现在大营中流言汹汹,就像瘟疫一样,一传十,十传百,若任由事态发展下去,全军都将面临崩盘的风险。即便他采取强硬手段控制,这支军队也没有什么战斗力了,搞不好敌军一冲,便会有人逃跑,有人临阵倒戈,而临阵的恐慌传染性更强,一个跑会有十个跟着,不等接战全军自己就崩了。

这就是精兵要自成一军,而不要和乌合之众混在一起的道理,一颗老鼠屎会坏掉一锅粥,一部分逃兵会把精兵也带成逃兵,使全军都成为乌合之众。刘秀就是要精简部队,将真正的忠于他的精兵留下来,把那些老鼠屎都丢出去。

邓禹的顾虑也是很现实的,这是一场太大的冒险,说不定诏令一下,十几万人都跑了,刘秀立即成了光杆司令。

刘秀却另有一种担心,那些已有异心的将士其实是一种不可控的危险,他敢断定,有人正琢磨着拿他刘秀的脑袋去换取功名富贵,而且这样的人不在少数,将他们留在营中,是对自己的一种巨大威胁。

邓禹又劝了一阵,刘秀忽地正色道:“十年前,朕孤身入河北,手下无一兵一卒,尚有无数英才争相投奔。之后朕打下半壁江山,纵横天下,号令中原,称雄一时,反会被臣下厌弃,变成孤家寡人么?”

邓禹默然片刻,拜道:“陛下乃世之英雄,忠义之士定会誓死相随。”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接下来就是如何施行了。

实际上,完全听凭大家自已选择是办不到的,那样的话全军可能真的会散了。刘秀只要表现出这种胸襟和仁义,让全军都感受得到就够了。

当年信陵君窃符救赵,杀了魏将晋鄙,但还是很难驱使军队去救赵,因为魏国将士谁也不会愿意离开家乡,去为赵国人拼命。信陵君因此下令:“父子俱在军中,父归。兄弟俱在军中,兄归。独子无兄弟,归养。”选兵八万人,一战击退秦军。信陵君得到军队的尊重和服从,也得到天下的敬仰,仁义之名传于四海。

大军离开邯郸时,家属是先走的,重要大臣和将领的家属几乎都在前往辽东的路上,在大军的前面。这些家人去辽东的人是不会离开的。

除此之外,依靠刘秀的人格魅力和众人的忠义之心,也会有相当一部分人会留下。汉人相对比较重义,还不像后世那么功利十足没有底线。

对于普通士兵,邓禹建议仿效信陵君旧事,设定几个条件,将一部分人遣散,刘秀同意了。

第二天,大军进入渤海郡重镇南皮,稍作修整。

皇帝下旨,大臣和将领们可以随军继续走,也可以自行离队返乡,普通士兵父子在军中者,父亲回乡;兄弟在军中者,兄长回乡;独子可以即刻回家;家中有妻小的,可以自已决定是否留下。

诏命传遍全军,震惊了所有人。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是真的让我们走么?”

“陛下乃是皇帝,君无戏言,何况是这种正式的诏命,必定是假不了的。”

“不可能吧?肯定是试探,不信你就走了试试看,没等出城门就会被抓回来杀掉。”

“陛下,陛下如此仁德,我愿誓死追随,岂能半路离开!”

“我所见过的人,没有英雄如陛下者,我愿为英雄马前卒,陛下便是赶我走,我也定是不走的!”

“我可不这么想,这事儿要是真的,我现在就回家去。”

“这下好了,终于可以回家了,不用再在战场上拼命了!”

“还是等等吧,看看情景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