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233国道

阳光忽隐忽现,游走的云层在公路上留下快速移动的阴影,空无一人的公路旁有几爿破落的水泥平房,铁皮招牌上弯弯扭扭地写着五个大字“二狗杂货店”。

徐双的摩托车载着我经过此地,本不想停留,但杂货店边上空地离晒着的红薯干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几个足有圆台面大的笸箩席地摆着,里面尽是黄橙橙诱人的红薯条。

徐双放慢了车速。

“我去店里看看,你动作快点抓几把红薯干,我背包里有塑料袋!”

“……这,行吗?”

“当零食多好啊,你就说你想不想吃吧!”

这些天能吃上主食就不错了,根本没想过啥零食,我咽了下口水。

“行吧!我好了你立马出来开车啊,千万别让人追出来!”

“没事没事!”

他把摩托车停在平房的拐角处,正对着公路前行的方向,钥匙没拔,也没用搁脚,直接把车斜靠在水泥墙上。

“我进店开始30秒至1分钟,你拿好直接往这里过来就行,我看得到。”徐双拍着我的肩与我“密谋”。看来他以前常做这种事。

言罢,他就进了“二狗杂货店”:“哎有人吗?老板呢……”

我立马战战兢兢地来到那些笸箩旁边,张望了下周围,快速蹲下身子开始往塑料袋里抓红薯干,那场景犹如在和谁比赛一样。

刚抓了半袋,突然一阵狗叫声传来,最远端的平房后面出现了一条土狗。心里一慌,我本能地站起离开。见狗就跑,这是面对陌生狗的大忌,不管它只是想跟你玩,或是想咬你,它当然是追喽!这下好了,我一路疾走来到摩托车旁,徐双这小子还没从杂货店出来,莫非是跟二狗唠上嗑啦?可土狗哪管你,狂吠着朝我追来……

“咋回事?”听到狗叫,徐双总算出来了。

“狗,狗!”

“快上车!”他说着握住车把,抬腿来了个帅气的前跨上车,第一下还没打着火,狠命踩了几下车子才启动——我早已是一身冷汗了!

“拜拜了您嘞!”徐双回头朝追到跟前的狗子喊道,油门一转,摩托车扬起一阵尘烟窜入了公路。

“才这么点?!”他瞄了眼我手中的袋子叽咕着:“我以为二狗只是一人名,没想原是一人一狗啊!来来,往我嘴里塞点!”

这半包美味的红薯干一直陪伴我们进入山东。

我在徐双“幸福250”后座上思考的第一个问题便是关于旅行的意义。

除了与大头、小齐毕业旅行去了趟普陀山,我没有更多的此类经历。但这一次已足够让我对这个问题做出较为深刻的回答:它根本不在于最终的目的地。就像看书,没人会只看最后几页就把书扔了;就像徐双那天突然驶离了回家的路;就像我并不是把去他老家当做最重要的事……

我要的和他想的一样,就是那种在路上的感觉。

沿途的风景、人物、事件所带给你的感受与思考,才是旅行的意义所在。当然,这些在我离开家的时候是意识不到的。人的意识并不随年龄而增长,需某个特定时段、特定事件的催化才会豁然进化。

芜湖廉价旅店的六人房里,我们遇到一位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退伍老兵,河南人,现为浙江温州一家私营工厂跑业务,那天晚上跟我们聊了许多当年战场上的铁血故事,战争的残酷颠覆了我单纯的世界观……

江苏一个不知名小镇的饭馆门口,碰上正蹲在地上狼吞虎咽一大碗白饭的少年。老板告诉我们他从福建家里逃学出来、跋涉千里准备去河南少林寺学武术,饿了两天了,可怜他给一口饭吃。我和徐双两人都劝不住他,他的眼里只有李连杰……最终友情赞助了他十元钱,无奈地看着他的背影继续远去……

进NJ市区前一个卖旧物的路边摊上,看到几件货真价实的漆器古董匣子,浮雕精美,价格宜人,成色至少是清代。我元福巷老屋隔壁邻居顾伯,以前是老上海收藏杂项古董的行家,小时候经常在他家玩耍,对此类物品耳濡目染有些了解。如不是携带不便和徐双的催促,我很可能会挑上一件……

越过长江大桥时的莫名感动、看到一望无际洪泽湖时的豪放之情、甚至是江北旅馆雨夜遭遇“流泪的树”……诸如此类,比旅行的目的地有趣和有意思多了。此刻,我的思绪又调皮地延伸了一下,发现旅行的意义和生活的意义其实差别不大。

由此联想到以前我所追求的那些东西,往往只看结果忽略了过程,注重表象却看轻了本质。人生漫长,好好对待过程与本质才是正解,因为结果和表象往往是虚幻的。

看来学校在这方面没教会我任何东西,对于处世之道和人生哲学我还得摸索着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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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3国道淮安境内,有一段和铁路线平行的道路。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把我和徐双连同“幸福250”逼入铁路旁的一个棚屋里。意外的是里面已经有了四个乞丐模样的人在避雨。

棚屋可能是附近一个货运中转站的仓库,后来在车站旁新建了水泥房,这里就废弃了。几个躲雨的人头发蓬乱,眼神呆滞。穿着款式过时带着破洞、补丁、脏兮兮的劳保服,一个还头顶着破草帽,手里抓着麻袋和一种看上去像“钩钳”模样的铁制工具。他们蹲在地上,一声不吭,抬眼看着我们两个外乡人。

徐双瞥了一眼他们,自顾拿了块布擦拭身上和摩托仪表盘上的水。他来自农村,可能对这类眼神司空见惯,甚至能够识别其中的含义,故有些不屑。而我还是有点担心藏在我脚底的几张百元大钞——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那四个也不知什么来路。

要命的雨一时也停不了,为了缓和气氛,我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近他们。从口袋里掏出半包皱巴巴的南京香烟,给他们递烟。这有点让他们意外,上下打量着我。最后年长的、就是戴破草帽的那位接了烟,其他几个便也照做了。

我在旁边蹲下身子,拿出火机给他们一一点上。这时,我看到他们脸上田野沟壑般的皱纹,眼底流露出至少沉积百年的、深重的贫穷、愚昧和迷惘。一时间我脑际竟出现一百年前以血肉之躯对抗子弹枪炮的“义和团”,悲凉慢慢浸润了我的胸口。

我们一起抽着烟。看我是外地人,他们似乎也放宽了心,与我简单交流了几句。

原来他们都是附近的农民,土地被征用了,回报是他们每户一个去县城工厂的名额,他们把名额给了孩子。安抚金根本不足以养家糊口,就来扒火车。煤、建材、粮食、日用品,有啥扒啥。一般是晚上行动,这天打听到有列煤车要到,还没碰上就下起了暴雨。

棚屋外雨线如注,屋内光线昏暗,氛围奇特。

我可想不到现今的社会还有“铁道游击队”这样的存在。我忽然发现了一幅反应底层人民生活的难得画面:屋外的光线打在他们满是皱褶、黝黑的脸上,破旧褴褛的衣衫上,指关节突出、粗糙的手上……我看到了生活留给他们的苦难。

出来匆忙没带上海鸥DF130相机,这会让我追悔一辈子。

我和徐双在铁路旁的一个破棚里与四个扒火车的农民一起等待雨停。这是我们驾驶摩托上路的第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