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云诡天机

六国会盟的总帐,设在逢泽北面依山傍水的山腰草地上,地势略高出于其他五国的行辕驻地。以灯火区域看,五国行辕对盟主行辕的总帐恰好形成五星捧月之势,使总帐地位十分突出。

时下,盟主行辕所在的山地岗哨林立。先到的五国君主及青庐阁阁主皆默默坐在各自案前,目不斜视,等待着庞涓的开场白。

庞涓缓步进来,并没有直接落座,而是肃立案前向君主们所在的三个方向深深一躬,拱手道:“六国会盟特使、魏国上将军庞涓,参见楚王、齐王、燕公、赵侯、韩侯及青庐阁阁主。各位国君阁主安然到达逢泽,盟主魏王委派庞涓代为五君接风洗尘。庞涓不善饮酒,然则六国精诚会盟、安定天下,庞涓愿以卑微之身敬五国君主一爵。”

说着双手捧起案上青铜大爵,抱爵拱手,“敢请接受庞涓敬意。”说完一饮而尽,憋得满脸通红,连连咳嗽。但庞涓丝毫没有慌乱,用白帕拭去嘴角酒水,又是真诚一躬,“庞涓失态,敬请见谅。”

赵成侯爽朗大笑:“上将军破例饮酒,我赵种奉陪!”说完举爵豪饮而尽。

“上将军乃当世之名将,田因齐奉陪!”齐威王也一饮而尽。

“奉陪。”韩昭侯面无表情地举爵饮尽。

“本公,也就循例了。”燕文公矜持地徐徐饮下。

楚宣王一拍长案:“魏王特使为我等接风。盛情难却,本王饮啦!”一爵落肚,两旁跪坐的侍女忙不迭挥扇送风。

“上将军,请入座。”韩昭侯向庞涓做了个手势,淡然开口道:“上将军,天下皆知三晋一家。然本次会盟,魏王密简中只提了‘安定天下’四个字。请恕本侯愚昧,敢请将军明示,如何安定之法?”

“韩侯所言极是。”赵成侯笑道,“会盟总得有盟约,不知所约何事啊?”

年轻的齐威王炯炯有神的双眼扫视一圈全场,脸上的微笑始终没有消失,让人有点捉摸不透。

他心中有数,齐国远处海滨,除了南部和楚国交界外,因为鲁国隔在中间,和中原各国很少有直接的利害冲突。

此次他应邀而来,看中的是魏国提出的“六国定天下”的大方略,想明确的是齐国在其中的地位,至于实际利益,他目下没有奢求,想先静观其变再度之。

矜持的燕文公对庞涓华贵逼人的装束直皱眉头,内心暗骂。表面懦弱实则坚刚的韩昭侯先行发难,他感到欣喜,对赵种的呼应他却感到腻烦。

自韩赵魏三家分晋,燕国和韩魏两国一直保持着友善,偏偏和相邻的赵国却龃龉不断。燕国忍受不了赵国这个后起强国的逼人气势,却又奈何不了它。

中山国本来是燕国的附属国,可是自从赵氏立国,中山国就倒向了赵国。恼羞之下,燕国想吞灭中山,但奈何没有实力去啃动这块带肉的骨头。

眼看着中山国渐渐被赵国蚕食,又妒忌的眼红心跳,于是就秘密请魏国向赵国施加压力,以此来遏制赵国。三番五次下来,就和赵国结下了难分难解的恩怨纠葛。双方都恨得牙根发痒,可实际上谁也奈何不了谁。

此次会盟,燕文公要做出一个果断的决定来,但必须要有魏国的支持方能实现。

韩赵两国与魏国始终暗斗不休,以致三晋龃龉。

魏国为了寻求支持,必然会倾向于结好燕国,如此一来,燕文公的谋划就极有可能实现,但是他必须等待最好的时机,而且必须和魏王亲自密议才行。

目下,他想耐住性子看看这个魏国新贵上将军如何处置眼前的这个棘手题目。

楚宣王芈良夫内心也很是冲动,极想质询庞涓几件事情。但他有一种不可动摇的大国地位感,但凡开口,必须在列国之后、盟主之前,虽不能说一言九鼎,也须得是排解纷纭,否则何以昭彰楚国的尊严?

芈良夫对楚国的实际利益很清楚。楚国东北和齐国交界,正北和魏国、韩国接壤,西北和秦国相邻。在七大国中,楚国的接壤国家数量仅次于秦国。

秦有五大邻国,楚有四大邻国。对于齐魏韩三国,楚国当然无法问津,但对于秦国,楚国的觊觎之心却由来已久。

秦国西南部和楚国西北部,均是层峦叠嶂山重水复的贫瘠地区,道路崎岖,易守难攻。秦国一个武关卡在西南要冲,楚国顿时没有办法向西北伸展。

同时,这一片广袤山区里隐藏着几块丰饶的绿色盆地,汉水盆地、丹水盆地、漾水盆地,都是肥美家园。一旦拿下这一带山水,就会顺利越过蓝田塬,进入渭水平原,秦国就可一鼓而下。

以楚国的实力,挑战其他大国虽力不从心,但对付秦国这个日益萎缩的西部诸侯,还是有力量的。但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其他大国必须不干预,尤其是魏国不干预。

魏王给楚国的密简上有“六国会盟,楚有大利”八个字,似乎比对韩赵的密简实在了许多。所以楚宣王没有急于开口,他要看庞涓如何拆解这个谜团。

庞涓看看齐威王、燕文公和楚宣王,语气和缓的拱手微笑道:“敢问齐王、燕公、楚王,有何指教?”三人神色各异地默默摇头,齐威王微笑,燕文公矜持,楚宣王冷漠。

此时坐在一旁的苏墨,似乎对此次分秦及各王争执之重点没有太大兴趣,一直斜靠在椅子上,半眯着眼睛,似专心听之,又似闭目养神。

庞涓早就料到了此刻五国君主急不可待的心情,对由自己亲自来揭开会盟主题并代魏王进行先期磋商,更是感到骄傲非常。

他清清嗓子,再次向五王及阁主拱手道:“五位国君,庞涓既蒙魏王委做六国会盟特使,自当代魏王向五国之君阐释此次会盟主旨,并行先期磋商。”

“魏王以为,方今天下,周室衰微,诸侯纷争,弱肉强食,自春秋以来,天下兵连祸结业已三百余年,魏王体恤天下苍生,披肝沥胆,谋划天下和平之道。道在何方?在六大国会盟定天下。”

说到此处,五国君主的眼睛一齐盯住了庞涓,凛凛生威。

他们根本不相信魏国会披肝沥胆的来谋划天下和平之道,他们关心的是六国定天下如何定法?利害冲突如何摆平?魏国想得到何等利市?自己得失如何?

庞涓对五双震慑天下的目光并没有太过在意,继续从容道来:“六国定天下,如何定法?我王以为大致有三:其一,六国盟誓,互不为敌,永不犯界;其二,也是本次会盟之要害所在,肢解秦国,将这个西部蛮夷彻底从战国时期中去除!”

“换言之,何以要六国分秦?因秦国之大,不能划给任何一国独吞,否则将破坏天下均势。”

“魏国军力最强,但绝无意独吞秦国,此乃魏王的天下为公之心,还请诸位深解之!”

“以上所陈要义若能付诸实际,则可保天下纳入王道,长久和平。”庞涓的发言戛然而止。

有顷,四顾笑问诸王,“魏王之意,诸位以为如何?”大帐中安静得唯闻喘息之声,良久,没有一个人讲话。

矜持沉默的表面下,五大国君主的大脑都在飞速旋转,权衡利弊得失。

对第一条,没有一个人当真。盟誓罢兵,那只是得到些许喘息时日,缓过神来依旧征战不断,魏国不就是最现成的例子?

若没有吴起和诸侯的数十次大战,没有眼前这位上将军的几次战绩,就是有十个李悝变法,魏国也无法将领土扩充至今日之程度。

作为争雄天下的战国君主,谁都在波涛汹涌中沉浮过几回,也都心思缜密,头脑清晰。一旦涉及根本,他们绝非易与之辈。没有理清,他们就不讲话,不置可否,决不会在节骨眼上轻率表态。

如何打破僵局?庞涓略一思忖,向楚王遥遥拱手,恭敬地微笑道:“敢问楚王,魏王欲将秦国西南交由楚国处置,不知楚王肯接纳否?”

因为正在专心谋划接下来的分秦大略,楚宣王竟忘记了自己“王言必于后”的尊严铁则,见庞涓问话直指预想目标,不由分说脱口而出道:“秦国西南么,自当由楚国接纳啦。然秦国腹地在渭水平川,沃土六百里,难道不分一杯羹与我大楚?”

庞涓淡淡一笑:“兹事体大,请楚王与魏王面商,楚国定会满意而归。”

韩昭侯冷冷道:“韩国四周没有小邦可以吞并,秦国的渭水腹地,理当全部由韩国接纳!”

齐威王闻言,“啪”地一拍长案道:“齐国距秦国千里之遥,无意分秦寸土之地。然则,鲁国、宋国、薛国须得全境交由我齐国处置,魏国楚国不得染指。”这是公然向两个最强大国要啊,举座不禁侧目而视。

楚宣王大皱眉头,摇着头拉长声调道:“齐王呀,你的胃口太大了。鲁薛两国姑且不说,宋国可是楚魏之间的地盘噢。”语气词极多的楚国话呜里哇啦成一片。

齐威王田因齐终究年轻气盛,冲动的脸扭成一种狰狞的笑,又是“啪”地一拍长案:“楚王所言差矣!百年以来,楚国吞灭小国诸侯几多?二十一国!晋国几多?十二国。其余大国呢?齐灭四国,秦灭三国,越灭两国。数一数,哪国胃口最大?显而易见乃楚国也!”齐国也故意拉长语调,算是对楚王的一种回击,但字字如板钉钉一般,不容置疑。

楚宣王“刷”地冒出一头大汗来,一时被噎得接不上话来。

沉默良久的燕文公悠然开口道:“齐王这笔账算得甚好。春秋三百年,恪守王制,未灭一国者,唯我燕国。今日会盟,却不知列位何以报偿?”

赵成侯闻言,满脸厌恶地向身旁铜盆中“啪”地吐出一口痰,冷冷一笑:“三百年寸土未得,竟然也算得一个大国?”

燕文公向来以六百年王族贵胄自居,自视极高,此时这赤裸裸的嘲讽使他恼羞成怒,立时拍案而起骂道:“赵种,休得欺人太甚!天下九州,唯有道者居之。燕国不堪,却也是六百年安如泰山。赵国如何?区区五十年诸侯,有何资格对本公说三道四恶语相加?”

听闻燕王大吼,赵种一脸的讥笑之态,一阵哈哈大笑:“姬凡,你就别泛酸了。赵氏子孙素来不吃祖上功劳,讲究赤手空拳打天下。有本事别找靠山,燕赵两国堂堂正正摆战场,看谁个安如泰山?上将军以为如何?”

谁都知道,燕国若非魏国长期庇护,可能早就被悍勇善战的赵国给活吞了。

赵种面向庞涓征询,实际上显然是一箭双雕,嘲弄燕国,试探魏国。

庞涓期望着这种争吵,没有五大国相互争夺,魏国衡平天下的霸主地位就无从谈起。

所以他一直微笑着面对争吵,对他们开始的沉默感到好笑。见赵成侯话锋转向他,庞涓拱手笑道:“赵侯笑谈。六国会盟,亲如手足。天下未定,自相酣斗,岂不惹天下笑话?”

庞涓以为,为今之计,还是以分秦为要。庞涓所言,乃魏王之意。诸位高见?”又是一阵沉默。矜持尊贵的燕文公还是按捺不住先开了口:“列位,本公以为上将军所言甚是,分秦大计是消除一个心腹大患,秦国北部与林胡、楼烦相接的三百余里,当归燕国所有。”

赵成侯瞄一眼燕文公,大手一挥笑道:“赵国力薄,得秦国洛水以东、河水以西之二百余里足矣。”

“韩国嘛,”韩昭侯愁眉苦脸地摇摇头,“让让,只要秦国腹心的渭水平川,其余不计了。”

楚宣王大摇其头:“如何如何?只留穷山恶水给我楚国了?不可不可,我还要渭水平川之东半,函谷关至骊山二百里啦。”

韩昭侯淡淡道:“楚王何其健忘?函谷关至华山,早已经是魏国土地了。难道楚王连吴起也记不得了?”

“哦,这讲了半日,分的不是老秦国啊。”楚宣王惊讶地摊开双手。

楚王言毕,满座哄堂大笑。

庞涓向楚宣王拱手笑道:“楚王,秦国近百年来,土地萎缩,本次会盟,六国分秦,以秦国现有土地为本。”

“真是的。”楚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好好,我大楚就再让几分啦,秦国西部,泾水河谷三百里加上啦。那里给楚国养马也蛮好噢。”这一阵唯有齐威王始终沉默。

秦国最西,齐国最东,中间相隔千里之遥,分一块地还不是别人的肥肉?所以齐威王对分秦话题毫无兴趣,面色冷漠,一言不发。

对此庞涓岂能不清楚?他早已是成竹在胸,起座拱手道:“诸王若无异议,分秦之之盟就此达成?

楚王连忙拱手抢着道:“诸位王公侯,分秦大计,六国有份,不能使齐国无所得益。魏王之意,齐国当得秦国二百里土地。然齐秦相距遥远,有地难立。为今之计,其余五国各割地四十里归齐。”

“赵韩魏与齐国不交界,就由楚国燕国各割一百里归齐,再由赵韩魏三国补足楚燕两国土地。如此转补,以求地利均得,诸位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齐威王顿感宽慰,炯炯有神的大眼扫瞄全场,看国君们如何应对。

沉默有顷,楚宣王耸耸肥硕的肩膀,干声笑道:“好啦好啦,楚齐两国手足睦邻,割地一百里情理之中啦。”看似是牺牲自己,成全他人之愚蠢之计,实则楚宣王在一刹那间已经盘算清楚,楚国和齐国相邻的几百里全是茫茫盐碱滩地,只生苇草不生稻谷,而魏国韩国转补给楚国的土地却只能是相邻的淮水平原。这一转,就给楚国转出一个小粮仓来,有此好事,不亦乐乎?

燕文公却是颇费踌躇,沉吟道:“衡平地利也是正理,燕国自当勉力而为。”他的艰难,也是因为太清楚而感到心痛。

燕国与齐国相邻地带,全是济水两岸的湖泊鱼塘和耕耘沃土,齐国屡屡求之而不得,两国常常为此发生摩擦。而赵国魏国转补的土地则只能是老晋国北部的山地,显然是得不偿失。

然则此次会盟是魏国主盟,魏王既然提出,燕国何能拒绝?没有魏国这棵大树,燕国可真是步履维艰,想一想,不答应也得答应。

楚国燕国既然表态,韩国赵国自是欣然呼应。庞涓向齐威王拱手笑道:“齐王意下如何?”齐威王爽朗笑道:“上将军纵横捭阖,斡旋得体,田因齐领受。”且不说燕国的一百里沃土齐王求之不得,就是楚国的一百里盐碱滩,齐威王也另有想法。

田因齐的勃勃雄心一直是觊觎楚国的,他看准了楚国是个外强中干的邻邦,终有一日,齐国要吞灭楚国,而得地一百里,等于齐国向楚国又纵深靠近了一大步。

况且盐碱地虽不生五谷,却是最好的战场,最近的桥梁,凭谁说没有价值?齐威王的表态,等于宣布五国对分秦再没有了异议。

庞涓接着拱手问道:“不知阁主对适才各王所论之分秦高论是否认同?”

此刻,各会盟王才猛然想起座上还有一位大佬,纷纷投来惊异的眼光来,都想看看这位年纪轻轻就掌管天下第一江湖势力的阁主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他们可能不会想到,就是苏墨接下来的一席话,在后来不但改变了后期七国的对峙结构,也注定了后来的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