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二章 金色死神(下)
尽管枪兵的标枪战胜了一部分风力,成功撂倒不少敌人,但还是有相当数目的蛮兵冲出枪林,杀到城下,抛出勾绳。野蛮人可怕的臂力使钩子轻松越过城垛,牢牢嵌进缝隙。守兵慌忙想把钩子丢回去,却反而成了蛮兵的靶子,只片刻时间,许多东城士兵就倒在了城头。
“弓箭手继续放箭,刀盾手掩护,砍断绳索!”狄格扯开嗓门下达作战指示,他之所以有资格成为「金色死神」手下的头号将领,不是擅长战术运用,而是控制部队的有条不紊。正是因为他的存在,伊芙冲锋陷阵的时候,才能得到各方面的最大支援。
一边像割草般割断附近的绳索,狄格一边高喊:“倒水!”
一桶桶夹着碎冰的清水被仆兵们接二连三地倒下,在城墙下,这些水还是滚烫的沸水,运上城头就变成了冷水,泼出去后更是变成了彻底的“冰水”。
攀爬城墙的蛮兵不是被厚冰敲成脑震荡,就是被冷雨淋个正着,冻结在绳索上,变成一尊尊冰雕。在北地,这种水攻法远比热油还有效。但是因为水在低温下不容易烧开,无法源源不断地供应,即使弓箭手拼命放箭,还是有少数蛮兵爬上来,和近处的守军展开白刃战,激烈的兵器撞击声回荡在城头,夹杂着惨叫和呼喝。
差不多了。伊芙看看天色,举手做了个手势,原就寂静无声的骑兵都挺直腰板,等待上司的指示,不一会儿,伊芙嘹亮的声音朗朗传开。
“兄弟们,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蛮王的首级!大门一开,切记跟紧我,除非你们想用脑袋试试瓦罐的重量,尝尝烈焰焚身的滋味。不过我想各位都不是自虐狂,应该没有这种兴趣。”
众人都笑起来,和另两位将军相比,伊芙或许不算风趣的人,却绝对不乏幽默感,加上他无人可比的强悍实力、机敏犀利的作战头脑、自然散发的领袖魅力、一直深受士兵的喜爱和尊敬,是他们心中不败的“金色战神”,当然对敌人来说就是“死神”了。
伊芙也笑了,但他很快就收起笑容,将解开布条的魂祭高高举起。刀锋反射着冬阳,雪亮森冷,让人不禁生出已经被鲜血染红的错觉。
但对在场的士兵们而言,这个动作只代表一个信号——冲锋。
“战神与我们同在!”
骑士们一致举起自己的武器呼喊,高大的城门徐徐升起,如恶虎出闸,三万名骑兵排成锥形阵奔出,以万夫莫敌的气势冲向敌阵。
坚硬如铁的冻土表面也因为摇撼微微颤抖。三万匹马同时抬足,同时落地,整齐得就像一匹马在奔跑。沉重的蹄声如崩云,如响雷,震慑人心。城头的东城士兵见状,齐声欢呼。蛮军方面完全没料到这个奇袭,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支部队朝自己疾驰而来。
“跟紧我!”
伊芙一马当先,大声号令。不是他啰嗦,投石器这种远程武器可不像弓箭手长眼睛,一个不巧被砸中就完蛋大吉,但又不能停止,在眼下的风势里,他们是唯一能给蛮军沉重打击的奇兵。因此,伊芙才会不厌其烦地要部下跟紧自己。驻守边防多年,他非常清楚每一架投石器和巨弩车的射程及准星,即使有误差,也绝对相差无几,再对照士兵的数量和阵形,就能在脑中勾勒出一条安全路线。
但是,如果没有对指挥官的信任和视死如归的勇气,这个战法还是不能实行,而伊维尔伦的将兵两者齐备。连蛮军也没料到敌人竟会冒这种奇险,被攻了个措手不及。
东城骑兵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切进蛮军这块厚厚的蛋糕,几乎是势如破竹地一路前行。
固然是奇袭的功劳,阵头的伊芙也功不可没。没有一个蛮兵能在他手下走过两招,巨型镰刀挥处,一排人头落地。金发将军化身为真正的死神,在蛮军阵营里掀起血的风暴。魂祭的刃锋以惊人的准确度直取咽喉,划出一条又一条血线。
惨叫与哀嚎此起彼伏,冰冻的大地因热血的喷洒,表面渐渐融化,变成一片血红色的泥泞。追随指挥官的身影,骑兵们持续着凶猛的攻势踢散敌人拼尽全力的防守。即便是大陆数一数二的勇猛种族,也无法抵挡伊芙那近乎魔性的破坏力,一切抵抗全在镰刀的收割下土崩瓦解。
蛮王眼睁睁看着死神越逼越进,束手无策地咬牙切齿。他的近卫拉开石弓,试图用扑天盖地的箭雨阻止敌人的脚步。伊芙的亲兵们连忙竖起盾牌,却被上司挥手拨开。
伊芙毫无花巧地挥出左拳,排空而来的爆裂拳劲横断虚空,击得雪屑纷飞,尽显磅礴之势,将坚硬的冻土挖开一道深壕,雪与冰仿佛泼天水柱片片飞起,滴水不漏地挡住了所有的箭矢。
蛮军还来不及惊讶,锋锐的刀锋就如鬼魅般欺近,砍飞了卫兵的头颅。血花飞溅中,伊芙驱策战马穿破雪墙,镰刀瞄准蛮王的眉心直直劈落。
咯啦!预期中人头一分为二的景象没有出现,一只醋钵大的拳头横在刀前,染满鲜血的锋面爆开无数裂痕。
“我好像没教你耍这种玩具,徒弟。”
拳头的主人——拳神拜萨咧嘴一笑,松开五指,抓住已经破损的镰刀,但闻一声钝响,刃锋彻底碎成无数大大小小的钢片。
周围的东城士兵都倒抽一口凉气。伊芙手中的这把「魂祭」虽非绝世神兵,却也是罕见的利器,给一只肉拳像捏泥巴似的捏得粉碎,怎不叫人栗栗危惧?拳神之名,果然赫赫有威。
“师父。”伊芙一动不动,脸色不变,好像没看见刚才的一幕,语气是发自肺腑的敬爱,“好久不见,你身体还好吗?”
“肯定比你好。怎样,你是就此退兵,还是跟我拳上见分晓?”
伊芙蹙眉:“为什么?”
尽管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在今天之前,他从未想到会与唯一的师父在战场上兵戎相见。因为拜萨虽拥有一半蛮族血统,却是被劫掠的中土女子所生,成年后就自力更生,不干涉蛮族与伊维尔伦之间的战事,为何如今……
拜萨微一苦笑:“他们终归是我的族人,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伊芙默然半晌,道:“多你一个,也不会改变你族人的命运。”拜萨眼中浮起兴味:“你在向我下战贴吗,徒弟?十四年不见,你的性子倒是变得自大一点了。”
“徒儿自知不是你的对手。”伊芙不改恭敬的态度,做了个手势,亲兵们立刻拉开弓,将箭头对准拜萨身后的蛮王,“——但是,徒儿有信心赢得这一仗。”
“如果摘下你的人头,我就不信你的部下还能笑得出来。”
话音刚落,拳神庞大的身躯自原地消失,马上也不见了伊芙的身影。众人只听见一阵巨响,绵密得像一声,再眨眼时两人又出现在面前。只见拜萨的皮衣裂成无数碎片被风吹开,露出壮硕多毛的胸膛;伊芙服装整齐,但是右肩多了个拳印,一道血丝从他的嘴角缓缓流下,与他苍白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
“将军!”东城将兵都惊叫起来。
“没事,我是左撇子。”伊芙拭去血迹,安慰道。
拜萨插嘴:“你不是左撇子,只是右手被我折断过,才不得不改当左撇子。”东城士兵们先是一怔,随即朝他怒目而视,握紧武器,决定拼着性命不要,也要捅这个伤害上司的混蛋几刀。
伊芙露齿而笑:“你还是老样子,就喜欢别人把你当坏蛋。”拜萨轻哼:“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马上退兵,不然休怪我不顾师徒情分。”
年轻的将军合眼,童年学艺的情景在脑中一晃而过。片刻,他睁开眼睛,平静地问:
“一招定胜负?”
“不成功,便成仁。”拜萨接口,络腮胡下是一抹好勇斗狠的笑容。
成仁?不,我不能输,更不能死。伊芙的额际滑下一滴冷汗:可是,且不说实力的差距,在失去一臂的情形下……
「蠢蛋!」
熟悉的大吼贯穿他的脑海,「未战先怯,不必打就输了!」
金发男孩竭力控制打颤的双腿,却徒劳无功。
「可是,你…你说不成功便成仁,我我……」
「怕死?怕死就卷包袱回家,别在我这混!」
「我不是怕死!是怕死了之后,就再也见不到罗兰了!我答应过他我们要活着再见面,所以我不能死!」
「臭小子,你给我听好,我才不管你的约定不约定,总之今天你碰不到我的衣角,你就给我滚回家!把那张哭脸收回去!天下无法完成的约定何其多,不差你一个。要命的,就鼓起勇气,朝我挥拳。虽然很矛盾,但很多时候,人们只有做好死的觉悟,才能换来生的希望。现在,把你哥哥还有那个狗屁约定都甩一边去吧!如果你是我拳神的弟子!」
是的。伊芙抬起头,微微一笑。这一刻,他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誓言守护的亲人和主君,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打败这个男人!
众人只觉眼一花,伊芙已从原地冲到拜萨面前,燃烧的圣斗气仿佛一道浓缩的金色闪电,绽放出耀眼的光辉。后者却一动不动,看似缓慢,实则飞快地举起同样流动着灿金光华的双拳。
一记闷响,四拳相抵,两人均是一震。拳风化作激烈的气劲震断了伊芙的发绳,一头灿烂无比的金色长发垂落下来,披散在他的肩背上。余人不由得倒退数步,胸腹间隐隐作痛。
伊芙闷哼,踉跄后退,捂住右肩,喷出两口鲜血,左掌下也标出大量的血花。东城士兵大惊失色,争先恐后地将他扶住,几名机伶的亲兵更挡在他的身前,将箭头对准像山般挺立不动的拜萨。
“不!别杀他!”伊芙喘息道。余人也发现情形有异:“他…他死了?”
“没有,只是震晕了,将他带下去,小心点。”
“住手!拳神是我族的人!你们无权带走他!”蛮王刚开口,一道银光闪过,伊芙握着从亲兵腰间抽出的马刀,斩下他的首级,冷冷地道:“胜者有权俘虏败者,不是吗?”
“王死了!”
充满恐慌的叫声响彻两军阵营,蛮族大哗,伊维尔伦一方爆发出胜利的欢呼。不需一个命令,骑兵们开始大肆屠杀无心恋战的敌兵。不一会儿,蛮军就化为一群在雪原上四处窜逃的草原动物。
荒烟没草,拱木敛魂。攻防战结束后,伊芙立身城头,欣赏落日余晖,还有被鲜血染红,尸横遍野的漫漫冰原。
“阁下。”狄格走到他的身后,语带责备,“医师吩咐您必须静养。”
“别担心,这种小伤两三天就复元了。”
“恕属下直言,您在做梦。”
“……真的没事啦,狄格。”伊芙忍住痛,挥动臂膀,“看。”副官只是投来不苟同的视线。这时,响起第三个人的声音:“他说的没错,这种小伤他顶多三天就痊愈了,不过内伤就没这么简单了。”
狄格脸色大变,将上司护在身后,摆出警戒的姿式。
拜萨翻了个白眼,无视他的动作也无视身边“护送”的士兵:“滚开,小子,要我敲碎你的脑壳吗!”狄格充耳不闻,也不移动。身材娇小的伊芙好不容易才从副官身边钻出颗脑袋,赔笑道:“师父,您醒了,有没有不舒服?我叫厨房给您做点吃的如何?”
拜萨盯着他的狼狈样片刻,放声大笑。
“徒弟,这小子该不会就是你的哥哥吧?”
狄格露出疑惑之情,他从没听说上司还有个兄长。伊芙摇头:“不,他不是。”拜萨挑眉:“哦?那他干嘛像头老母鸡似的护着你?”
“下属在不懂得感恩的敌人面前保护受伤的上司是应该的。”狄格特意强调“受伤”两字。拜萨翘起唇角:“小子,你倒忠心。”
“还好。”
“狄格……”
“看来你这些年混得不错。”拜萨微微一笑,向来凶狠的表情竟平添几分慈和与感伤,“可惜,可惜。”
“师父。”伊芙笑了,笑得明亮而温暖,“我不后悔,当年的选择。”
“只剩三年,够吗?”
“够啊,别说三年,一年就够了。”伊芙敲敲脑袋,“不过今天和师父那架耗掉我不少元气,也许我连一年的时间也没有了。”
拜萨冷哼:“放你一百二十个心!为师可不像某个逆徒那么不知分寸,下手不留情,狠得豺狼也似!走狗屎运的话,那逆徒起码还能挺过两年!”
伊芙咧嘴一笑。
狄格不解地听着师徒俩的对话,内心浮起不祥的预感。
蓦地,拜萨转身朝阶梯走去。伊芙一怔,冲口道:“师父!您不多留两天吗?您、您要去哪儿?”
“当然是回沉寂冰原。收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拜萨轻叹一声,“今日我既败在你手,他们就不会再请我出山,从此我练我的拳,你打你的仗,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既然您对您的族人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何必再回去?留下来不好吗?让徒儿有机会孝敬您。”伊芙恳切地道,声音渐低,“您知道的,徒儿没多少年可以孝敬您老人家了……”
狄格越听越惊,几次想开口,碍于气氛,强自忍耐。拜萨默默站了半晌,闷声道:“臭徒儿,我虽不想再管我那些愚蠢的族人,也不会倒戈去帮助他们的敌人!”
“呃,被识破了吗?”伊芙吐吐舌,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拜萨转过头,狠狠瞪视他:“你从不对我撒娇,今日突然大献殷勤,不是有鬼是什么!”
伊芙诚恳地微笑:“也许是徒儿真的想孝敬您呢?”拜萨重重一哼:“算了吧!我就知道,即使是你,在中原待久了,一样会变得阴险狡猾!”
“师父对中原人的偏见太深了。”伊芙叹息。拜萨的母亲,就是死在一个甜言蜜语,骗她要带她回家乡的商人手里。
“这不是偏见!”拜萨斩钉截铁地道,随即放松肩膀,“罢了,当初答应收你为徒时,我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不过除去出身,你还算是个让我引以为豪的徒弟,今后你好自为之,我们大概不会再见面了。”语毕背转身离去。
“师父。”伊芙深深一躬,诚挚地道,“谢谢您,保重。”
拜萨顿了顿,头也不回地走下城楼。那些卫兵也跟着走远,将他送出城。
一见拳神离去,狄格就发问:“阁下,你们刚才说的是怎么回事?”伊芙佯装不懂:“什么?”
“就是那个三年两年的!阁下,您该不会隐瞒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吧!”
伊芙暗暗纳闷:明明他已提示得很清楚,不想提此事,为什么狄格还是追问不休呢?是他的副官太迟钝,还是自己太没威严感?
看到部下毫不退缩的视线,他叹了口气:“三年之期,是我的大限。”
狄格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当年我拜在师父门下没多久,他发现我的体质不宜连武,尤其不能修炼斗气,要我赶紧放弃,我不肯。强行练武的结果是,我的体形和骨架永远停留在少年阶段,无法成长,而且筋脉严重受损,每运一次劲就累积一份伤。师父估计我顶多撑到三十岁,还是一年只用一次斗气的前提下。”
“……”狄格震惊,这才明白为何上司都二十七岁了个头还如此娇小,还有那段古怪对话的含意。
“怎么会,那您……”他语无伦次,脑子乱成一团。
“狄格。”伊芙的口气陡然严厉,“你明白,我告诉你实情,不是要你大声嚷嚷。”狄格一凛,混乱的大脑登时清醒。
“这是我的命令,不能告诉任何人。”
“包括城主大人?”狄格小声问,他还记得拜萨口中的“哥哥”,难道……
“没错,包括他。”伊芙一字一字道。狄格只得答应:“遵命。”
这时,几片白雪飘落下来,两人都是一愣,反射性地看向绝境长城外的天空。
只见洁白的雪花一转眼就变成扑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又过得片刻,城外那片血红色的泥泞已经镀上一层浅浅的银白,估计半个小时后,雪就会将尸体及断枪残箭全部覆盖,让天地只剩冷到心底的白。
“还只九月初,就下这么大的雪,看来今年冬天真的会很冷了。”伊芙皱起眉,预见到不祥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