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疑惑
雷南郡的冒险家公会分部一反往日的冷清,来来往往的冒险家不见踪影,柜台后只有一个登记信息的事务员。
她偶一抬头,瞥见门口有三个探头探脑的身影,心里叹了口气,招手让他们进来。
那是三个老人,也许他们的年纪没有那么老迈,但是岁月和无尽的苦难已经压弯了他们的背脊,在苍老颓败的面容上刻下深刻的痕迹。
他们衣衫破旧,露出日晒雨淋的焦黄色皮肤,光着脚,走路缩手缩脚,生怕身上的虱子和跳蚤会污染公会的每一寸地板,好不容易走到柜台前面,每个人满是皱纹和青筋的手都攥着一张泛黄的报纸,仿佛那是他们全部的期待,卑微讨好地看着年轻的事务员:“大小姐,有冒险家大人接任务吗?”
事务员很想说我不是什么大小姐,但还是没纠正这些没见过世面的村长,对这些贫民来说,每个能拯救他们的人都是大人物。
不等她回答,一个老人畏畏缩缩地道:“如果…如果有冒险家大人愿意帮忙,我们可以联合其他的村子,再凑一些。”
事务员叹气:“没有啊,这两天冒险家和隔壁佣兵公会都被征集,讨伐突然出现的水怪去了。不如,你们再等几天?”她尽量说得委婉。
冒险家公会的初衷是为民除害,但不是慈善公会,也需要运营成本维持那么多人的吃喝拉撒,是个庞大精密的组织。除了少数怀抱正义感的冒险家,大部分人也要赚钱维持生计,尤其神殿的治疗费贵,买药也不便宜,老练的冒险家都很看重自己的身体,受伤不划算。现在打倒水怪的任务钱多,参与的人多,风险低,大家都过去了,谁有空关心这类又累又危险还没多少油水的任务。
其他城的公会禁止事务员接私活,向委托人收取定金是公会重要的资金来源。还是北之贤者赛雷尔大人心地好,早早颁布了民政条例,这边的宪兵队长薛林又上下打点过了,向公会支付了足够的补贴,让贫穷的委托人有渠道求助,付不出定金的穷村落在报上刊印求助信息也免费。但能否有好心的冒险家愿意接这种任务,就全凭天意了。
前两天还有个黑发的弓箭手来询问,看来有意帮助,但是今天也和同伴来接了那个讨伐水怪的任务,估计没多久就会忘了吧。
“可是……可是……恐怕等不了了。”一个老人颤声道。
“怎么回事?”事务员刚刚倒了一杯水给他们。
“是……是魔鼠,有猎人发现了比人头还大的穴,母鼠的肚子个个要涨开来了,它们已经抢过一批,好不容易收成的大豆和谷子全没了,可是等小魔鼠生出来,要吃大量的人肉,这样下去……怎么办呢?”三个村长愁得几乎要抓光所剩无几的头发。
事务员收起颤抖的手指,在玻璃杯上留下摇荡的余韵。
魔鼠是最低级的魔兽,对百姓而言却是噩梦。这种上级魔族养殖的小魔兽看起来可爱,有着大大圆圆的耳朵和滚圆的鼻子,可是比一般老鼠还贪婪,褐色肥厚的身躯,成熟后尾巴长出小小的毒囊,刺入猎物会麻痹神经,效果比双头哭虫那样致命的高级魔兽低,但是更恶毒,受害者会失去移动能力,却有清晰的感知,事务员就见过被麻痹的冒险家被接连咬掉鼻子和耳朵。
有经验的冒险家懂得怎么通过气味和踪迹搜查它们的巢穴,只要用火魔法彻底烧掉,就能换来两三年太平。但是魔鼠难以根除,听说诺因王储治理的西境早有搜索魔巢的方法,那里的魔鼠已经根绝了,但是其他地方都没有。魔鼠的繁殖力强,个头小,善于隐藏,还会到处流窜,只要有一只魔鼠的鼠崽隐藏在某个行商的行囊里,被带到一个村庄,顷刻间就是一场灾难。事务员小时候,曾亲眼目睹一群小魔鼠一窝蜂把一个婴儿啃食殆尽,婴儿母亲的尖叫现在还刺痛心扉,猎人的父亲拼了命才打死这些魔物,代价是八根手指和两条腿,没多久就因残废和没钱治疗痛苦死去了,而当这个顶梁柱倒下,这一家也毁掉了。
这时,老人怀抱着全部的希冀乞求:“求求你,大小姐……”
“对不起,我真的没办法。”
事务员满心同情,可是她无能为力。
她不是神,变不出救他们的英雄,她也想问众神和圣职者们在干什么?王室和贵族们在干什么?被召唤来的救世主在干什么?她只是个小小的事务员,忍受大部分流里流气的冒险家的调戏嘲笑为他们一个个询问,寻找还有良知的冒险家,大海捞针地努力,已经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除了传说中的圣贤者和不知在哪里的正义,还有谁能拯救这些可怜人?
目送失望的村长们离去,她知道恐怕再也见不到这三个老人了。
魔导国一夕间被魔兽从世上抹去的村庄,太多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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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升的旭日照耀着河面,三艘大下不一的帆船以并行姿态缓缓航行。一般的民用船也加装了动力部,但是不像军用船那么高级,平时航行多数还是依靠风力和魔法师。
这会儿,为了提高船速,三位风系法师就鼓足劲吹起了大风,使得三艘船的主帆慢慢鼓起,待鼓到一定程度,他们就可以停手,让船借着惯性行驶。
白花花的浪沫在吃水线附近欢腾跳跃,红尾鱼在三艘船之间淘气地摇摆身子,清澈的水面波光潋滟。这样美丽的景色,本是来自异世界的两个少女最期待的,但现在,她们的兴趣已经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你真的不是杨唯吗?”
“不是。”
第十遍相同的对话,远远看着昭霆和维烈的希莉丝忍不住咋了咋舌,对自称“吟游诗人兼流浪收藏家”的红发青年高深的涵养感到由衷的钦佩,并再一次怀疑:他真的是血魔吗?
也许再深的涵养也受不住了,当昭霆再一次重复那个问题时,维烈温和地反问:“我长得真的那么像他吗,那个叫杨唯的人?”
“像!像透了!”昭霆比手划脚地肯定,“除了头发,你们简直就是一个人!”她补充了一句:“杨…维烈,你的头发真的不是染的吗?”
“不是,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红色跟你感觉不太配,大概因为杨老师是黑头发……”
“黑发……”维烈表情一动,捻起一缕鲜红的发尾,轻叹道,“其实我本来也是黑发。”
“咦!”昭霆的眼睛刹时亮起来,一把拉住他的衣襟,连声道,“真的?真的?”
“真的。”
“那为什么变成这样?幻术吗?”
“不,是意外,嗯,一个魔法的意外。”维烈回忆道,“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习惯了。”
昭霆追问:“很久以前是多久?”
维烈不答反问:“那个杨唯多大岁数?”
昭霆呆了呆,道:“二十七…二十八岁,干嘛?”
维烈笑道:“我的岁数比他大多了,所以我绝对不可能是他,而且我也从未丧失记忆过。”
自己的念头被识破,昭霆又是惊讶又是失望。
维烈拍拍她的小脑袋,神色温柔:“虽然我不是那个杨唯,不过你可以在心里把我当作他,只是叫我的时候最好叫我的名字。你叫‘杨唯’的话,我会搞不清楚你叫的是谁。”
昭霆眨眨眼,喜道:“对哦!也可以这样!谢啦,维烈!”
“不客气。”
“维烈,为什么你要搭这艘船?”
黑发少女边走近边问,向希莉丝点了点头。红发青年还没答话,棕发少女就抢着开口:“阳,你刚刚去哪儿了?”
“照顾耶拉姆。”
“咦!死小鬼还是晕船了?不是有药吗!”
“药哪有这么快见效的,刚才我熬了碗给他喝下,叫他睡两个钟头。等他醒了,应该可以起来走路。”
“只是能够走路的程度吗?”昭霆难以置信。
杨阳苦笑道:“够好了!你还没看见他刚才的惨状,简直可以用‘狂吐不止’来形容,我头一次看见有人晕船晕成这样。”
昭霆的表情变得不安,一副想拔腿开溜的模样。
维烈竖起食指,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般快活地道:“啊,老板也是,每次去白星岛,途中都吐得一塌糊涂。没我帮助,他连从床上爬起来,走下船都做不到,伊斯法人好像都会晕船。”
白星岛,走私天堂,黑市和奴隶交易猖獗。杨阳对魔导国的情况比较了解,想起神官介绍的地理知识,皱了皱眉,随即注意到友人的异样:
“昭霆,担心耶拉姆的话,就去看看他吧。”
“谁担心他!”昭霆提高声音,强撑了一会儿,坐立不安地道:“再说,他正在睡觉,我去看了也没用。”
“没这回事,他很有可能因为难受醒过来,再抱着桶子猛吐……唉,我还是回去照看他。”杨阳作势要走,一个预料中的声音喊住她:“我去!我要让那小鬼欠我一次人情!”
话音刚落,说话的人已经从甲板上消失了。
杨阳轻笑起来。希莉丝也有点啼笑皆非:“口口声声小鬼小鬼,其实自己才是最孩子气的人,耶拉姆小哥都比她成熟好几倍。”
“可不是,不过,耶拉姆有的时候也是很孩子气的。”
“有吗?”
“有啊,和昭霆在一起的时候。”
“呵呵,我理解了。”
虽然插不进话,维烈却没有一点不悦或不耐烦的表示,依旧一脸平和地站在旁边,杨阳不自觉地打量他——维烈和她的叔叔杨唯实在太相似了,当他不同于上次见面的狂暴,露出这种温和的神情,两个人几乎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打走上甲板起,杨阳的视线就未有片刻离开红发青年,她明知眼前的人不是杨唯,还是情不自禁地在他身上寻找亲人的影子。
定了定神,杨阳重拾先前的问题,对方的回答出乎她意料:
“因为我想看看那头水怪。”
“就为了这个?”杨阳和希莉丝异口同声。
“是的。”
“……”
过了好一会儿,杨阳才叹息道:“虽然你的脾气好了很多,但是古怪的思考方式还是没有改变。”至今她仍清楚地记得,当日红发青年如何狠辣地用火焰魔法杀了一个只不过喊了他一声“圣兽召唤师”的男人,而且那男人还根本没喊错——古拉迪乌斯不是圣兽吗?
维烈但笑不语。希莉丝问道:“你有和魔兽战斗的经验吗?”
“完全没有。”
“武技呢?你没带武器,应该不是战士吧?”
“是,我是运动白痴。”
“其他的战技呢?你的火焰魔法应该相当出色吧!”
“希莉丝,你怎么知道维烈擅长火焰魔法?”杨阳惊讶地问道。希莉丝一窒,含糊道:“猜的。”
维烈平和地道:“我是对火焰魔法很有心得,但我希望尽量不要用到它,而是用和谈化解纷争……杨阳?”
黑发少女将手按在他的额上,确定他没有发烧后,才道:“维烈,在雷南郡分别后,贝姆特城主是不是给你吃了什么奇怪的药?”
“……没有。”
“那你怎么变得这么厉害?好像和上次不是一个人似的!”
面对一道怀疑的视线,一道好奇中带着警戒的视线,维烈尴尬地抠抠脸颊,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一个讨魔队的法师跑过来,大声喊道:
“马上就到魔兽出现的水域了,大家快准备好!”
******
耶拉姆从短暂的梦境里醒来,转头想找水喝,却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你怎么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可以在这里?”
昭霆不高兴地反问。耶拉姆淡淡地道:“我知道了,你来嘲笑我是吧。”昭霆怒道:“我才没这么恶劣!”
“那你来干嘛?”
“这……”昭霆词穷,打死她也说不出“我来照顾你”这种话。
耶拉姆看了她一眼,以肘撑起上半身,拿起杨阳汲满的水杯,一饮而尽。
昭霆端详他苍白的面容,踌躇良久,终于鼓起勇气问道:“你好点没有?”
耶拉姆惊讶地瞅着她,好半晌才道:“嗯,好多了,神官大人的药很有效。”
“哦。”快啊!快找话题!昭霆在心里催促自己,悲哀地发现他们好像从来没有心平气和的谈话经历,一直是争吵打骂、冷嘲热讽,害得她想借个鉴也没办法。
幸好,对方主动开口了:“杨阳呢?还有希莉丝和那家伙?”
“他们都在甲板上。怎么回事,你好像对维烈有看法似的?”昭霆注意到他在说“那家伙”时,语气特别带刺。
耶拉姆沉默片刻,道:“你最好不要接近那个人,杨阳也是。”昭霆十分诧异:“为什么?维烈又不是坏人!”
“好人坏人,你又分得出?”耶拉姆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世上伪君子多得是,不要人家说你两句好听话,装出一副圣贤之士的样子,你就傻傻地相信!”
昭霆生气地站起来:“那你又凭什么断定,他一定是坏人!”
“……”
“说不出来了吧!”昭霆得意地抬头挺胸。
耶拉姆冷冷睨视她:“你不相信我的忠告,却相信一个认识才没多久的人,那也随你,只要今后别哭着来向我求救!”
“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向你求救过了!呸,臭美!”被少年恶劣的口气挑毛,昭霆肝火大动,忍不住吼回去。
不识抬举的臭丫头。耶拉姆咬牙,一声不吭地撩起被子,穿靴下床,然而刚刚站起,他顿觉一阵晕旋,身子晃了两晃。
“喂!你……”昭霆慌忙搀扶。耶拉姆却已站稳,挥开她的手。这可彻底惹火了昭霆,一把将他推回床上,骂道:“什么嘛!人家好心扶你,还不领情!态度这么差劲,真是讨厌的小鬼!”
“你……”耶拉姆强抑的怒气被这么一激,也爆发出来,“你才讨厌!我好心提醒你,你却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你说话说得不清不楚,叫人家怎么相信!就算要我别接近维烈,也得拿个理由出来吧!”
“我……”耶拉姆咬紧下唇,欲言又止。见状,昭霆收起怒火,语气也缓和下来:“到底怎么回事?你看他哪里不顺眼?”其实她很后悔刚才太过冲动,破坏了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和平氛围。而且,她压根不想为维烈和眼前的人翻脸,一点不值得,换作真正的杨唯还可以说说。
好一会儿,耶拉姆才打破沉默,低声道:“他是……相当危险的人。”话到嘴边,还是咽下了「血魔」这个词,因为还没证实,也太过惊悚。
昭霆皱皱鼻子:“危险?哪里?我可一点也看不出来。”
耶拉姆冷冷地道:“那是你修炼不够,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个男人身上的血腥气重得能把死人熏醒,怕有千百万的人葬生在他手里才堆积得出那样沉厚的血味。”
“什么!”昭霆这一惊非同小可,“你没骗人!?”
“我骗你干嘛。”
“坏了!阳和希莉丝都和他在一起啊!没想到他是那样的人……”一言未毕,昭霆就撒腿往外冲。
耶拉姆拉住她,却因为大吐之下体力不支,被拖了一段距离,才勉强停住。不及喘口气,他厉声道:“不可以!”
“为什么!阳和希莉丝可能会被他杀掉啊!你不是说他杀了很多人吗?”
“他是曾经杀了很多人,但不代表他会杀我们。”耶拉姆调整了一下呼吸,才道,“你也感觉得出来——他没有杀气,至少我们暂时是安全的,你若冒然挑衅,反而可能刺激他的杀念,使我们陷入不利的情况。”
“我又不是去挑衅,是去把他抓起来。”
“笨蛋!凭你的实力哪办得到!就算我们三个加上希莉丝,也打不过他!”
昭霆一脸无法置信:“他有这么强?骗人的吧!”耶拉姆神情凝重:“不强的话,他身上的血味哪来的?你仔细想想,一个屠杀过成千上万人的男人,他有多强悍!多可怕!”
“……”昭霆不语,脸色渐渐转为铁青。良久,她才挤出颤抖的声音:“那我们怎么办?”
看到她的样子,耶拉姆心一软,一瞬间涌起将她搂入怀中的冲动,摇摇头,他惊吓地甩去突如其来的念头,竭力忽视砰砰直跳的心脏,用和平日一样的冷淡口吻道:“没办法,只能见机行事,尽量不和他撕破脸,一下了船,我们就溜之大吉。”
“对哦,打不过,可以逃嘛。”昭霆松了口长气,搔搔头,不好意思地道,“对不起,刚才错怪你。”
耶拉姆不自在地别过头:“没关系,我没说清楚,我也有责任。”
见气氛又恢复之前的友好,昭霆正想找个轻松的话题驱散红发青年带来的影响,忽觉船身猛地晃动了一下。
猝不及防的两人一齐跌倒在地,还没回过神,门外传来的惊呼让他们不约而同地变了脸色:
“怪物!怪物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