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九章 叛逆者(四)
创世历1038年萤之月22日·中城卡萨兰·下界首府里那——
这段时间,为了对付魔潮,杨阳一行人都在城外枫叶丹林的雅尔玛行宫秘密研究魔核原理,新建的法师训练营也在这里,这天,一群客人打破了他们半隐居的生活。
总共五头红龙耀武扬威地盘旋了一阵,降落在行宫前面,幸好没有惊动城里的百姓,血龙王和中城救世主立刻走出来。
“你们怎么来了?”扎姆卡特脸色一变,“难道麦先出事了!?”算算,维烈观星的预言之刻是差不多这段时间。
“不,王,银龙王和白银之谷的大家都平安无事。”领头的红龙萨姆道,“倒是有一件怪事……”
“回去再说。”杨阳谨慎地提醒。
人形的红龙们饥肠辘辘,吃掉让魔导国王储心疼的一餐后,说起正事。
“黑龙王在罗兰·福斯身边!?”诺因大吃一惊。
“是的,他们是契约者,还是义父和义子关系。”
杨阳神色微动,想到神官提及,黑龙王巴哈姆斯被封印在龙眠中,而龙眠是东城城主家系的传承信物,上代马修城主将龙眠作为定情信物给了一个舞娘情人,后来龙眠下落不明——众所周知,东城现任城主罗兰·福斯是舞娘之子。
本来她是不知道的,当年罗兰带领东城军战胜侵略的蛮族和兽人,被提拔为将军,却在大庭广众被当时的城主马修逼问,据说还用了魔法,不得不当众吐露自己的身世,一个最卑微的舞娘的孩子——舞娘在上流社会被看成和妓女等义,声名大损,被无数人指点嘲笑。可是他后来治理伊维尔伦,功绩卓越,爱民如子,在艾斯嘉大陆广受爱戴,哪怕不是东城的民众,也很少有人再提及这件丑事。可是杨阳在中城王宫期间,简直天天听到,那些傲慢的大贵族动不动就是“婊子的儿子”、“让他也来跳个舞吧”、“长得倒真有味道”……一堆恶心透顶的话,忘都忘不掉。对此,她真心同情罗兰,虽然她因为神官的死对他有了芥蒂,但一来西芙利村的事另有主谋,二来她接触过罗兰,不认为那位君主应该被这群真正的酒囊饭袋如此恶意羞辱。
难道罗兰就是月舞者?或者流浪剧团的幸存者?
因为留神听红龙们说话,她一时没深想,可是因为银龙王设了隔音屏障,严令不许偷听,红龙们只听到开头的一点对话。
“银龙王说,罗兰城主是王星,天命的王,白银之谷挡在他成王的道路上,这次来是让银龙王选择臣服还是毁灭,就是王上次说的预言。不过这位契约者确实没有敌意,后来也友好地离开了。”身为黑龙王的契约者,共生的对象,红龙们对罗兰表示了敬意,就像杨阳的地位一样。
“这么看起来,预言是假的。”扎姆卡特嗤之以鼻,“我就说观星不准,维烈还说什么这个大陆即将掀起不亚于千年前的血腥浪潮,将所有种族卷入其中的可怕浩劫,狗屁!”只是担心好友,他当初还是特地跑了一趟。
“我看他是自己这么想的。观星者必须无情,如果看到的星象严重误差,就是他们内心的投影。”月冷笑赞同:“再来一场种族大屠杀,正是他的夙愿。”他的话和罗兰不谋而合,还更加一针见血。
杨阳叹了口气。
“对了。”有个红龙想起来,“他行的是法师的礼节。”
“法师……”
众人不意外,又头痛地想起最近沸沸扬扬的舆论风波。诺因忍不住咕哝:“他早点尝试一下就不会这样了,贵为东城城主,他身边有的是资源,可是他一向只大方地收集书籍然后分享给民众,自己忙公务忙得没空,真是的。”
月摇摇头:“如果他因为当年的事留下深刻的阴影,发挥不出来很正常,天才都是极端敏感而脆弱的,罗兰能成长得这么圆滑世故,也算是个奇葩了。”他已经通过各种渠道了解了东城城主的为人。
“那他现在是正式开始学魔法了?”诺因推敲,“行法师礼,大概是临时捡了个礼节来用吧,因为龙族认不出俗世的礼节。”月点点头,接受了他的解释。而粗枝大叶的红龙也没有指出罗兰行的是古代法师的礼节,穿的还是代表阵营选择的黑袍。
不然月立刻会发现不对,现在的法师和古代的前辈根本是两个物种了,代表的意义完全不同。
“后来银龙王布下隔音障壁,不让我们听,在此之前,罗兰城主提到了一个名词,神代。”
“神代?”诺因极为在意,“罗兰怎么会知道这件事?难道是帕西尔提斯告诉他的?不会,他当时已经被强制死灵融合,什么都听不见了。”他有不妙的预感,站起来,“我要回上界,向陛下证实。”
定了定神,诺因又问道:“他是怎么走的?”
“银龙王一直将他送到谷口。”
扎姆卡特目光闪动:“那么麦先一定认可他了,还很尊敬他,果然是巴哈姆斯看中的人,他从以前就眼光很好,找的对象也是一等一。”血龙王心里自豪地补充:不过他的眼光更好,因为月最棒!杨阳也不差。
他们三个当中,麦先眼光最差,老婆还可以,但朋友一般般,亏他当宝似的。
诺因不意外,也有了猜测:“我要回上界一趟,阳也来。”
从红龙们那里得知龙谷的变故,王储诺因将这个消息亲自带去上界。
虽然不知道银龙王和罗兰的具体对话,但是显而易见,继北东两城的结盟后,白银之谷也加盟了东城的阵营。
这简直完全超出摄政王的预想!
拉克西丝一直认为,既然罗兰是众神的义弟,他就没有领导神战的资格,也不敢加入弱势的人类阵营。
亏他还厚颜无耻地说动米利亚坦和麦先。
可是有些奇怪,如果罗兰真的只是利用圣贤者的事信口开河,米利亚坦发现不了很正常,银龙王难道也被他唬骗过去了么?那老狐狸在龙族面前都敢撒下弥天大谎?他就不怕被银龙王看破,当场吃了他么?
还是说,他不但是个王室的叛逆者,还是神明的叛逆者?
拉克西丝轻轻咋舌,如果真是如此,她就要对罗兰重新评价了。
就仿佛天生流着一股高傲的背叛者血缘,桀骜不驯,百折不挠。
对于这位宿敌,拉克西丝的观感一向很复杂,她是瞧不起罗兰的,一个卑微的舞娘之子,野心勃勃的阴谋家,妄图挑战王室的叛臣,伪善的“明君”。除了在战场最初的好印象,后来越来越糟。
那个金发少年心机深沉,在上代东城城主马修还在世时,冰蓝的眼眸更透出一股极致的阴郁,宛如仇视着所有的贵族,所有的贵族血脉,还有一种莫名的自我厌弃,在他面对着美洛达,爱着他的东城公主,他明显只是利用的妻子。
美洛达死后,他倒好像清醒了,压抑着痛苦找到她,祈求她成为中兴之主,找死一样建议她篡位,在她冷漠怜悯地拒绝后,默默回去了伊维尔伦,那个他处心积虑得来的位子,开始另一条成王之路,让王室和四大城警惕的,让伊维尔伦繁荣强大的路。
也因此,罗兰野心家,不轨之徒的标签,更是牢不可破。
比起让她骄傲的侄子,在她的羽翼下成长得高傲率性的诺因,只是比诺因大六岁的罗兰世故内敛,让人讨厌的老成。年少的孤锐偏激裹上了更深不可测的演技和外壳,手段也越来越圆滑完美。只除了他对伊维尔伦,对那个被他宛如献祭一样朝奉的城市竭尽所能地付出,还有他莫名其妙的,自以为是的对平民的爱护和照拂,虽然拉克西丝因此对他释怀了一些心结。
但是罗兰身上依然有着尘土的气息,让所有的贵族和王族本能不喜的味道,也是许多贵族口中的乡巴佬,现在罗兰头上依然摘不掉的帽子,还有诸如野种、贱民、舞娘的婊儿子之类已经听腻的名头。他每次来卡萨兰,都要经历一波舆论轰炸。
有一次拉克西丝当面质问他:听到那些恶心话,你还能笑得出来?
「我能怎么样呢,元帅。」年轻的城主沉下脸,沉默片刻,「让他们说去吧。」
「不过,我可没笑啊,元帅。」罗兰的唇角微微一抿,轻微得犹如抖动,「我只是看到你,笑了一下而已。」
自此,罗兰对着她从来是一副面具。
高傲的王室公主永远无法理解一个从底层爬上来的人的想法和心情,也无法理解自己那句问话的残忍,和当年的马修一样的残忍。
不过罗兰已经用更残忍的方式往他亲爹头上踩回去了,在拉克西丝不知道的角落。她所知所想的,都是罗兰迟早会讨回这些羞辱,用起义、用背叛、用他不择手段的一贯方式——一个平民,一个泥腿子,最多就这点眼界和出息了,难道还真的能比她和诺因出色?
拉克西丝偏偏没想到,罗兰居然想领导神战,居然想在这样的舞台上和她平起平坐,居然想背叛神明,居然能让龙王认可。
帕西尔提斯的弟子?摄政王叹息着摇头:是席恩的弟子吧。
她终于有点相信罗兰那封信里的承诺了,但她仍旧不能认同罗兰的出身,和身上那挥之不去的卑微气息。
到底只是一个舞娘的儿子,再有才华,再有头脑,眼界和知识也是有限的。
罗兰还是当众神的走狗,比较适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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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储和姑姑一番长谈后,沉着脸走出来。
“诺因?”杨阳担心地问道。
黑发青年皱着眉,强忍破口大骂的冲动,低沉地道:“我才知道,她居然把肖恩的一部分记忆给罗兰寄过去,她还一直没想到,罗兰会和北城以及龙谷结盟。”
“不对吗?”杨阳不明白其中的种种干系和机锋,索性直接问道,“拉克西丝陛下是否低估了罗兰?”
“没错!老妖婆一直有点瞧不起罗兰,她瞧不起帕西尔提斯也罢了,瞧不起罗兰……这也是我觉得她最迂腐的地方。罗兰很多地方我都看不惯,但他真的不是池中之物。出身这种东西,有的时候真的没办法挣脱,但有的时候也无法完全禁锢住。”
罗兰又不像他和拉克西丝,有帝王学和各种王家知识,天文地理魔法武技艺术人文从小熏陶,他是走了很多弯路,也做了许多肮脏事,可是罗兰那种出身,已经没人比他做得更好了!
那些让伊维尔伦繁荣昌盛,有无尽生命力的政治远见,简直超越了拉克西丝。而罗兰有什么?谅那些也不是帕西斯教的,帕西斯只会教推翻英雄王的那些手段,不是任何有价值的思想和指引!
所以罗兰缺少的只是一点点机会。
诺因清楚,出身往往会造成决定性的悲剧,比如他的母亲,就因为愚忠和畏缩而死,一生不敢反抗他父亲的权威。罗兰的烙印就是那根耻辱柱,舞娘之子,最卑微的出身,让他极端仇恨王室贵族也极端自我厌恶的阴影。
如果没有时代的变化,没有这场席卷所有人,隐藏了无数机遇的危机,也许罗兰顶多做到推翻王室,然后做个任由历史判断的君主,拉克西丝口中的伪善者,暗地里搞鬼的叛乱分子。所以现在,拉克西丝依旧坚信罗兰不敢真正出头,不敢冒着前功尽弃损失太大的风险参加这场神战,他只会利用众神的势力,和帕西斯协调神附体的身份,暗中撬动神战和这个国家,渐渐丧失优势。只要她等席恩屠完神,回归后就可以正式收拾这个宿敌。可是她怎么不想想,罗兰万一碰到过席恩,真的改变了想法呢!
只要撕开一点点拢住他的蒙昧残影,一切都不一样了。
所以罗兰果断背弃众神,舍弃高贵的神子身份,站在了神弃者的立场,登上神战争夺者的舞台,拔出过去的骨血,放尽让他痛苦的执念和污秽,准备来一场让他真正洗尽尘埃的战争。
推翻区区王室算什么,只有在这个战场上,所有生命才是真正平等的。
贵族和平民,法师和凡人,异族和人类,高贵的王室之女和卑微的舞娘之子。
靠的只有勇气、坚毅、智慧、力量、隐忍,和真正的尊严。
诺因叹了口气,咕哝:“老妖婆大概都没发现罗兰那家伙暗恋过她,不过他狠到自己掐死了苗头,宁愿笑着嚼碎吞掉也不让她发现。”
他可是清楚看到那场舞会,被贵族们羞辱的金发青年在瞥见舞池里大发脾气教训部下的骄傲王妹,下意识露出唯一一个真挚的笑颜,和黑发元帅问出那个尖锐的问题后,他马上收起笑容的表情。
罗兰从他身边走过时,都没发现他,认出他是谁,好像全世界都塌陷了,脚下踉跄了一下,可怜至此,让当时十四岁的叛逆王储都不禁暗叹一声:造孽!
活该老妖婆以后只能看罗兰万年不变的微笑面具,被他永绝情谊,如今还被逆袭,可能只能看那家伙的背影了。
“什么?”杨阳没听清。
“没啥,我只是想,我们要忙了。”诺因自嘲,“跟在罗兰城主和拉克西丝陛下的屁股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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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呵呵,看完这章,应该明白前面所说,拉克西丝影响了三个男人的意思了,这三人还是本文最优秀行列的男人们(罗兰,诺因和神官),真是造孽啊。
罗兰确实是喜欢过拉克西丝的,当然他现在只真心爱冰宿,但这份感情代表他最卑微的憧憬和向往,战场初遇的惊艳,并肩作战的交心,看到一个与众不同的王族情不自禁的吸引,对那位骄傲又才华出众的年轻元帅的佩服和希冀,锥心的失望和破灭,以及年轻不成熟时的一切爱恋和冲动。
卑微的舞娘之子和高贵的王室之女,今后只是平等的战友和敌人了(笑)
就像诺因察觉的,有时人真的只差那么一点点机会和顿悟,不然,人几乎无法超越出身,越低的出身越这样。可是那样的话,罗兰这样的人物就太可惜了。
罗兰受到帕西斯的影响太大,十岁到十五岁正好是世界观成型的重要阶段,也导致他早期疯狂的复仇手段。当然,他误以为是污秽的贵族之血的白银血脉也影响了他的感性和认知,所以在美洛达爱上他时,他用那种方式玷污彼此的血脉,报复羞辱他,抛弃他,令他痛恨的父亲。当然他毕竟不是丧心病狂的人,妹妹和孩子的死惊醒了他,于是背上沉重的罪孽,为东城一心一意付出,想要偿还一点罪过。当然真正的爱民之心是他不变的初衷。可是他的出身使得他一直以为只有爬上高位才能拥有真正的尊严,还有被拉克西丝和贵族们羞辱的过往也放不下。而现在,他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尊严,人类的尊严。
对了,巴哈姆斯讨厌帕西斯,也是因为认为他带坏罗兰,因为罗兰的本性真的很好,还有个原因后文会揭露。
不过同为从尘世底端爬到最高峰的人,席恩和罗兰又有些不同。法师,是天之骄子,席恩再不幸,魔法从来没有舍弃他,魔法牵引着他强大的路径,所以魔法是他唯一的救赎,让他不至于自我迷失和厌弃,也没有罗兰自认污秽的血统造成的偏狭和错误。但是席恩身上同样有着被孪生弟弟照见的卑微:肖恩被世界选择,他被所有人抛弃;肖恩高高在上,他在底层挣扎;肖恩可以善良无尘,他必须不择手段活下去;肖恩是光之子,他是暗之子……这些都是席恩难以超脱的心结,和罗兰走过的弯路一样,席恩不得不经历的黑化是他痛苦的根源。
正是诸多共同点,罗兰和席恩当初才会那么投契,他们都对自我不肯放弃,可是有时又挣扎看不到出路;想要追求美好,偏偏都已经丑恶不堪;作为尘世最卑微的存在被百般践踏,于是想创造超越凡间的不朽,让与之结合的生命获得一点珍贵和与众不同。
他们的自尊心都异常强烈,有时又自卑得过分。
唾弃自己,又坚持着高傲和顽抗。
思想之类就不说了,都是天生的聪明人。本身的才华超凡脱俗,再多的尘埃也无法掩盖。
不过席恩和罗兰都不是真正自卑的那一类人,因为他们始终没放弃挣扎,不管挣扎的方向对不对。有着无法超脱的自卑的是帕西斯,他一直没走出童年由母亲造成的阴影。还有个彻底放弃自我的家伙,维烈。
话说月的缺点也露出来了,他的性格是标准的古代大法师,高冷傲慢,自视甚高。一来他是王子出身,还是长皇子;二来被众神和神圣器选中,贵为神子;三来有着绝世的魔法天赋,从小被作为国宝培养,集万千荣宠于一身,他的人生顺风顺水。虽然有弟弟反目和预言误读一些挫折,但都没有真正折辱他骄傲的经历。他既是魔法界的天之骄子,也是人间的天之骄子。可以说,月的傲慢,是与生俱来的,他瞧不起凡人,尤其瞧不起庸人。反而是罗兰和席恩,都是底层爬上去,饱经风霜的天才,所以即使身为非凡者,他们还是自认是凡人的一员,这是人类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