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营啸
路边的草丛里,虫子在鸣叫,像是一连串的小铃振响,催着西边的日头走的再快一些。
不久之后,暮色像水一样淹没了一切,夜色已然来到,此时城头守卒也正好经过一阵换防,更纷纷打起了火把。
县尉樊令坐在望楼的小阁之中,一边饮着小酒,一边眺望着远处扬州军的营寨,暗淡的暮色中,也看不清到底有多少营帐。两三个营帐中间点着一枝松明,星星点点的,他飞快地数了一下,约莫总有近千个吧。
加上河岸另一边的敌军,也不过万余人马,这显然不是扬州军的全部实力,那么留在南昌的,或者藏在暗处的又有多少呢?
而单是这样,就已经逼的他们固守不敢出城,连后方的文聘也迟迟未曾轻动...
若是扬州军全力以赴,若是王政亲临前线,他们还能抵挡的住吗?
想到这里,樊令的内心只觉一阵的彷徨。
他正想得出神,突然,暮色中发出了一阵人声,樊令一惊,立刻起身喝道:
没过多久,下方传来士卒的回应:
张羡来观看时正是黄昏,那时青牛曾消失在了城外,可没过多久,却又随着夜色一同回归了临湘,樊令不敢大意,便专门让一人时刻盯着,却在此时突然不见了。
樊令去看,果然那牛不见了,令人高举火把,放眼四望,也依旧寻不到片刻踪迹。
临湘乃是首府,牛的体型虽大,但放在这等大城的野外其实也很是渺小,又值夜晚,若是没人留心,走到什么看不见的偏僻角落,或是向着更远处走去,消失在守军的视野里原也正常。
但问题是樊令是有令人盯着的,当然人的精力和注意力有限,不可能每时每刻盯着,但一盏茶左右瞄一眼是肯定的,也就是说这牛的消失恰恰便是发生在这一盏茶的功夫里的!
牛又不是马,一盏茶的功夫能跑多远,再说这种牲畜性格本身比较安静,四月正是夜草肥美,按道理就在原地吃草,都很容易吃上一两个时辰,那怎地消失不见了?
樊令沉吟片刻,当即说道:
张羡正在吃饭,闻讯少不了又再登城观看。
今夜有云,遮蔽星空,远近皆是黑乎乎的,借着火把的光芒,能看到城外两三里。张羡眯着眼瞧了半晌,那牛还真的是不见了。
张羡不免暗自嘀咕,从一开始他就已经猜测这是属于扬州军的女干计,要知扬州军围城多日,城外村中的百姓,大多都早被迁入城内。没有迁入城内的,也早就逃亡它处,且贼军大营便在十数里外,方圆二三十里内,怕早就少有人烟了,百姓都不见踪影,又怎会莫名其妙的出现一头青牛呢?
只是直到现在他还没明白这女干计到底是何,故而一直没有宣之于口,注意到左右的将士中已经有些人嘀嘀咕咕,沉下脸色,下令说道:
转回府邸,一直思忖的张羡心中陡然冒出一个念头:
这个猜测虽然相岔了,其实不无道理,地方守军一般都是农家出身,汉时鬼神之说本就盛行,乡间的更是传说无数,这些士卒们又不识字,没读过甚么书,难免迷信。见到怪异的事物,特别在敌军压境时,肯定会疑神疑鬼,说不定便会有谣言四起。
他在室内转了几圈,心中愈发警觉,当即召来传令官,下令说道,
那传令官接令而去。
身边的亲卫有人笑道:
张羡摇了摇头,神情肃然地道:
条侯,便是平定七国之乱的西汉将周亚夫,素来以治军严明著称,可即便是这样的名将,在征讨吴王刘濞的过程中也发生过之事,让后世为将者纷纷深以为戒,极为警惕军中言论的控制。
夜渐转深。
城中巡夜敲响了更鼓,因为是守城,故此张羡施行了夜禁。街道上已无人行。唯有更鼓之声,响彻全城。外有强敌,虽然后方援军将至,张羡却也是夜不能寐。听过一更鼓响,好像没多久,便又是二更鼓响。
就在三更时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郡府的沉静。
张羡本来正在俯首地图,听见了这阵脚步声,急忙抬起头来。室外亲兵来报:
张羡心中一惊,面上却是不露,只是淡淡地道:说着收起地图,走回堂上,落座等候。
不多时,便见樊令满头大汗地快步走入室内,张羡看了他眼,见其神色兴奋,不由一怔,讶然问道:
樊令忙道:
话音方落,便见张羡霍然起身,
无疑。」
张羡本想要说怎么可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方才还担心敌人想要扰乱临湘这边的守军军心,结果眼下却是成了对方乱了阵脚,他低头寻思稍顷,喃喃自语地道:
不过此时无暇多想,张羡当即一叠声叫来护卫,穿上披风,三度登临城头,与樊令等将一同上了望楼,遥遥望去,只见东南方的敌人营寨,眼下不仅有人声鼎沸,随风入耳,更有火光冲天,隐带血色,在场者皆是沙场宿将,几乎立刻便有了和樊令相同的判断。
敌人的确是发生了营啸!
一个都尉越看越是兴奋,忍不住拍掌喝道:
一旁的众人深以为然,纷纷附和,张希张羡是置若罔闻,只是死死地盯着远方,脑中心念急转。
樊令亦上前道:
话未说完,却见张羡摆手打断他的续言:
樊令道:
张羡摇了摇头:
樊令笑道:
樊令笑道:
张羡思忖片刻,摇了摇头:
一个都尉不以为然地笑道:
这等话却是没人附和了,你说王政是侥幸成名,那怎地人家都没出现在前线,只是坐镇南昌,就让张羡和文聘不敢轻举妄动了?
樊令连忙扯开话题:
张羡远望城池东南,喃喃地道:
眼见张羡似有意动,樊令连忙继续进言:
张羡闻言猛一扭头,眸珠紧盯着他,神态转冷,淡淡地道:
他居高位日久,积威甚深,只是略一变色,樊令心中便是一个咯噔,不敢继续说下去了,反正这话张羡听到已足够了,于是拱手道:
这算是一个极好的应对法子了,张羡却还是没有立刻首肯,只是微蹙眉头,心中不断盘算。
樊令话里话外的意思,他自然一听便明,从刘表为荆州牧时,长沙郡其实便一直保持着半独立的状态,这自然是因为张羡和刘表不和,如今换了关系亲善的蔡瑁当权,看起来形势有所好转,其实未必。
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以前蔡瑁和他关系不错,是因为两人没有实际的利益冲突,且除了明面上的长沙太守和征南将军军师之外,两人的另一层身份,皆是荆州本地的豪族出身。
眼下却是不同了,蔡瑁成了有时无名的荆州之主,当了一把手了,那他还会愿意让长沙继续保持着的状态吗?
而张羡呢,他当初敢于和刘表叫板,除了有独立的兵马之外,更重要的便是在荆南之地,可如今呢,自扬州军大举入境以来,长沙军这边一直是处在被动防守的状态,关键是还没守住,边境几处大族邬堡被拔除不说,连醴陵和湘南都相继失陷...
如今已有不少人把陷城失地的罪责归咎于张羡当在建昌被攻击时坐了壁上观,让扬州军逐个击破,轻易地拿下了这处南下的咽喉之地。
这样的情况下,张羡的威信大降已是必然,之所以还能够勉强稳住军队,守御城池,一则大敌当前,人人皆知不是内斗的时候,
二来张羡毕竟还牢牢掌控这兵权,便有人心有不满,也要掂量下造次的后果。
但要是等到文聘率领援军解围之后,那这支数万的兵马必然会进驻临湘,实力不再占优的张羡便不再掌握主动权了,若是有人群起攻之,给了蔡瑁顺水推舟的借口...
想到这里,张羡转眼观瞧周边将士,火把的光芒映照之下,这些人的面容时明时暗,似乎便和他们的立场一般,心中悚然一惊,沉吟片刻,已是有了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