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伤心师弟拒道长

傍晚的群山有一种肃清。

斑驳的月光还不是那么明亮。

飞鸟已归入了巢穴。

晚风吹在面庞上很凉。

猛兽的嚎叫在甘谷之中不断地碰撞。

焦海鹏站在一棵树下,望着近处草地上的跳舞的萤火。

疑是繁星落入了人间。

而在不远处的一颗大石头上,坐着一个泥塑一样的人。

他岿然不动,仰头望着天上为数不多的星星。

星星亦好奇的眨着眼睛望着他。

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天地间仿佛只有他,只有风,只有夜色阑珊下的岑寂。

在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陷入自己的世界里,成为一个自由人。

自从长明道告诉了他发生在京都的一些事。

他就成了一个坐定的老禅师。

内心的呐喊,外面是听不见的。

可他表情上的凄然,是真实存在的。

焦海鹏无聊的拔起地上一株不知名字的草。

放入嘴中咀嚼。

苦涩的滋味,令他打了一个哆嗦。

他的旁边坐着长明道。

他正以内功试图逼出体内的毒。

成功了一点点。

一缕缕的白气从长明道的头上升起。

过了许久。

天色全暗。

群山在月光直辖市变成了一团模糊的黑影。

树林在夜幕中愈加幽森。

几头狼在半个时辰之间到访过。

被焦海鹏以刀吓唬走了。

石头上的那个人动了一下。

接着是一声长叹。

仿佛把人生中所有的苦闷在这一刻,一股脑的吐了出来。

长明道亦完成打坐,向那人瞥了一眼。

同样发出一声长叹。

却比那人的音调低了许多。

似乎有格外的意思。

焦海鹏凑上去,为难的说道:“师傅,师伯已经坐了两个时辰了···”

长明道点点头,站起身来,先拿起宝剑,接着很哀伤的说:“随他去吧!有些伤是,是不能用打坐来治疗的。”

他来到了石头下面。

那人低头看了一眼,继续抬头,看着天空。

长明道说:“黄师弟,你看见了什么?”

黄青浦冷笑一声,说道:“老话都是骗人的东西,不是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星星吗?那么她到底是哪一颗呢?我看了很久很久,还是没有能找到她,难道是我们分别的时间太长,认不得了吗?”

长明道摇摇头,凝视星空,说道:“师弟,我知道你很伤心,我未尝不是如此,但你我皆是学道之人,何故如此看不透生与死的界限?人死如灯灭,人生若流星。你若思念师妹,只能从她的骨血中见了。”

黄青浦问道:“他长得和师妹有几分相似吗?”

“五六分,或许更多。”

黄青浦面色冷淡,说道:“也就是说,还有几分是跟柳三比较相似了?”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天山上的雪融化了几回,你何必执念不忘?”长明道叹息道。

“师兄,你是意思是说,我心胸狭义吗?”

长明道颔首一笑:“你说呢?”并补充道:“这不是我认识的‘隐居道人’”

黄青浦抖去身上尘埃,跳下石头,笑道:“师兄,你觉得一个无心之人,他又怎么能用心看待这个世界呢?”言讫,身影翩翩,已向山洞走去。

长明道黯然一笑。

焦海鹏从后走来,问道:“师父,你们说了半天,讲什么事?”

长明道叹道:“居于红尘之中,深受情孽牵绊,又有几人能够真正归隐,全身而退呢?”

焦海鹏似乎懂了,又不是很懂。

长明道一转身,向黄青浦追去,并喊道:“师弟,你慢走,我此次前来,还有要事相商。”

黄青浦健步如飞,不予理会,不知不觉,竟运用出“草上飞”轻功,远遁而去。

长明道紧追慢赶,渐渐加速。

蓦然间,两位师兄弟较起了劲,比着闭着足下的功夫。

焦海鹏岂能追得上两位高手?

于是在后面跑的满头大汗。

手里还拎着一个死人头。

速度倒也不慢。

来到关押孩子们的山洞。

师傅师伯早已进去了。

焦海鹏叫了一声:“师父,师伯?”

群山之间,也跟着响起“师父、师伯!”

他缩着脖子,打了一个冷战,钻入洞中。

等走到石室,就听打斗的声音。

接着,一个人大喊:“住手!”

是师父的声音。

焦海鹏心想:“里面是谁打起来了?”

等走进石室一看,中间空地上,正有一人一虎纠缠不休。

黄青浦施展黑乌色的长剑,上卷下翻,宛若游龙一般。

白虎则左扑右击,用尽浑身解数。

猎豹子王彪,长明道两人正在一边观战,面容上均带着愁色。

焦海鹏心道:“这是怎么了,师伯如何和白虎打起来了?”便来到师父身边,问道:“师父,这是怎么回事?”

长明道笑了笑,说道:“全系一场误会,无须担心。”

猎豹子王彪笑着说:“原来这位就是道长天山派的同门‘隐居道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时,白虎和黄青浦斗了一个平手。

黄青浦没用杀招。

否则白虎怎是他的对手?

黄青浦挽了一个剑花,退避三舍。

白虎亦明白其意,也往后走。

黄青浦哈哈大笑:“好一个白虎,好一个灵兽,居然有这般能耐,让多少武林人士手中的剑为之汗颜了!”

白虎则低吼一声,表示回应。

“师弟,你还是改不了那副脾气,喜欢争斗,白虎亦是如此,你们可谓是臭味相投了。现在心情可好些了吗?”长明道说。

黄青浦愣道:“我的心情又不好吗,师兄,是你太多虑了,我没事,我很好,现在让我们把这些孩子送回到城中去吧,顺便也让我见见师妹的孩子。”黄青浦宛如跟之前换了一张面孔一样。

这不是强颜欢笑,焦海鹏看不到任何的忍耐和假装,可他明白,黄青浦不会因为一场比试而变成现在这样,他一定是个厉害的人物,能够隐藏著自己最为真实的情感,把所有的伤痛都藏在了内心别人不会发觉的地方。

看破不说破。

长明道未尝不知道自己的师弟是怎样的性格,他外号‘隐居道人’其实根本就没有归隐,他时时刻刻还在红尘之中,他身在群山之中,身虽然自由,心却是不自由的。

王彪上前和黄青浦见了面,双方客气了一下,紧接着,就该谈谈孩子们的事情了。

孩子数量太多了,四个人根本无法将孩子全部带出大山去。

这里距离南泽城太远了。

约有五六十里。

孩子们又太小了,难以自行离开。

因此,王彪建议,自己和焦海鹏先行回去,去南泽城中该找人来帮忙,那些丢失了孩子的父母,只要听说他们的孩子们找到了,便会不顾一切的到来,有了他们的帮忙,就能把所有孩子带出去了。

长明道很赞成这个办法!

事不宜迟。

焦海鹏和猎豹子王彪寻小径回去。

长明道和黄青浦在山洞中等待。

白虎则在洞口游荡,威吓其他猛兽,令其不敢上前。

在山洞中,找到了一些吃的东西,喂饱了孩子们。

他们乖乖的,坐在石室里,暖和的烤着火,一个挨着一个的睡着了。

大锅中发现的婴儿尸体,惨状不可描述,连同在其他地方发现的尸体,一并堆在一处,方面他们的父母前来相认。

南海派师徒三人的尸体,也被收了起来。

是为了留下证据。

长明道和黄青浦做好了这些事之后,任你是在如何厉害的剑术名家,此刻也累得筋疲力尽,喘着大气,额头流汗了。

长明道坐在石凳上面,背靠着石壁,看着熟睡的婴儿,他们的脸上,这时有了光泽,有了温馨,又有了孩子一般的稚气。

这让他想起了柳长歌。

恰好,黄青浦这时问道:“师兄,师妹一死,你今后有何打算?”

长明道迟迟没有与他讨论这个问题。

关于把柳长歌留在他身边的问题。

他笑了笑,说道:“恰逢乱世,身不由己!我等身为天山门人,有秉持侠道,匡扶正义减除奸佞之重则,你难道忘了师父他老人家曾经告诉过我们什么吗?他说要我们护国安民,想要安民,必须要护国,皮将不存毛将焉附?如今,皇帝年幼,奸王当道,孤儿寡母,奸臣结党,朝廷一片混乱,江湖之中,强盗四起,鼠辈横行,但这些事,还不是最主要的,远在漠北,随着柳三一死,举国动荡,国防岌岌可危,北方蛮族觊觎汉州沃土许久,恐怕会卷土重来,此番,我将前往漠北边境,依仗力量,守卫北方长城,不让北蛮南下。”

黄青浦席地而坐,很像运气那样,极为认真地听着,双手放在膝盖上,犹豫了一下,面带困惑,说道:“师兄,你是意思是说,你要前往北方长城抵御北蛮,那么师妹的仇怎么办,难道你不想给师妹报仇吗?”

长明道摇摇头,说道:“并非我不想为师妹报仇,而我无时无刻不想说有人仇敌,杀了祸国殃民的奸王,还汉州王朝一个清明,但据我所知,奸王近些年来,不断和武林人士相接触,收纳了不少高手,此番前来,我一路受到这些人的追杀,情知,要对付奸王,非我等以个人之力就能办到,眼下,北蛮的事情迫在眉睫。”

“奸王真有如此实力?我倒是很想跟他一会。”黄青浦轻蔑地说。

长明道尴尬的笑了笑。

“你不信我能够杀死他?”黄青浦问道。

长明道笑说:“凭借师弟的本事,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亦非难事,童忠手下高手众多,倘若师弟用心,这些宵小之徒,又如何抵挡师弟手中的巫山剑?”

“师兄谬赞了,论武功,我还不及师兄。”黄青浦很直白的说,接着又问:“那师兄的为何不杀奸王?”

长明道嗟叹道:“杀死一个童忠又能怎样,朝廷上下,犹如一棵百年的老树,无数的奸臣,犹如蛀虫,若不从根源上动手,一劳永逸,总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黄青浦哼道:“那便容易得多,用我手里的剑,宰了那个狗皇帝。”

“这也不难,只是皇帝死了,谁来当皇帝,届时天下争权,为了宝座,又要生出多少战事,最后受伤害的,还不一样是天下的黎民百姓吗?”

黄青浦红着脸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只想为师妹报仇,天下苍生与我何干,我隐居在此,醉卧黄昏,吟诗练剑,无论谁做皇帝,能奈我何?”

长明道面色一沉,嗔怒道:“师弟,难道这许多年来,你隐居在此,这就是你悟出来的道,这就是天山派,交给你的义?”

面对师兄的斥责,黄青浦愣住了,他缄默着,低着头,犹如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反而不像是大名鼎鼎的‘隐居道人’。

自从下山之后,便无人再敢这么大声的对他说话,指出他的不是。

他回想起在天山的时候,老祖的孜孜教诲,不仅惭愧。

长明道接着说:“师弟,你该明白一个道理,我们是天山派的弟子,不能事事都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家国江湖,我们都是身不由己之人,没有谁能够做到归隐田园,忘情山水,报仇的事情,我另有打算。”

“如何打算?”黄青浦小声道。

“就让时间来告诉我们吧。”

黄青浦搞不清楚师兄此次前来的目的,可他知道,师兄绝不仅仅来告诉他师妹死去的消息,他问道:“你要去北方长城,预备何时启程?”

长明道望着熟睡中的孩子们,说道:“伤好之后,马上气沉,北方蛮族,向来是行动派,照我估计,他们此刻便在茫茫的荒野之中,调兵遣将,我要马上走,好在南海一翁用的不是毒,只是一些麻痹散,待我几次运功之后,便可自行排出体外,可无大碍。”

黄青浦“哦”了一声,很失望的说道:“我还以为这次相聚,你可以多留几天,好让我们师兄弟好好叙旧,如今大师兄反叛天山派,小师妹死于京城,四师弟下山之后,下落不明,天山一脉,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回想起,昔日在天山穹顶之上,师父他老人家教导我们的画面,真是令人怀念···”

长明道笑了笑,说道:“师弟,现在可不是我们怀旧的时候,我此行前来找你,还有一件事情,要托付你帮忙···”

黄青浦就等着长明道这句话呢,他忽然严肃起来,说道:“师兄一向是最不喜欢麻烦别人的,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你我是师兄弟,这个世界上,最亲最近的人,我可不是大师兄。”

关于中途遭遇刘俊昊,被他所伤的事情,长明道不像此刻就说,这是一件令他感觉到羞耻,同时也非常心痛的事,他沉默了一会儿,在想如何说,才能让师弟不拒绝自己。

黄青浦在这个时间,也进行了扪心自问的思考和条条框框的梳理,他渐渐猜到了谜底,率先说道:“师兄,你若去北方长城抵御北蛮大军,可是要带着师妹的孩子一起去?”

“军旅生涯极其艰苦,此番前去北方,长途跋涉,耳目众多,奸王为杀此子,不惜代价,我自然不能带着他一起走。”长明道说。

黄青浦狡黠的笑道:“那么,师兄打算如何处置柳三的孩子?”

长明道太了解这个师弟了,他什么都好,原本是个大度宽容的人,唯独就是在柳三和丹青女的事情上,他执迷不悟,他在孩子的前面,加上了柳三两个字,显然不是长明道希望听到的答案,他无奈地说:“他是柳三的孩子,亦是师妹的孩子。”

“他是他们两个人的孩子。”

“你没说错。”

“事情还是要分清,不能总是稀里糊涂的。”黄青浦说完,微闭着双眼,像是打坐运功,渐入佳境一般。

长明道快刀斩乱麻般的说道:“师弟,孩子我是要留下来的。”

黄青浦点点头,仍旧闭着眼睛,说道:“很好,留下来吧!”

长明道说:“你是真心实意的嘛,我知道,这样对你来说会很难受,因为你对师妹···”

“够了。”黄青浦温和的说道:“我对师妹,已经是过忘了,随着她死去,我也该断了念想。你走后,我会替孩子找个好人家,特别在这个时期,南泽城丢了不少孩子,一定会有不少善良的朴实人家,接纳这个孩子,我想他是师妹的孩子,一定很聪明,长大之后,会是个让人喜欢的孩子。”

“我的意思是···”

“对!”黄青浦抢白道:“我知道你是怕你走后,奸王的人寻来,我觉得,把他藏在一个朴实无华的家庭中,反而安全,换个名字,可保一生无忧。”

长明道看出黄青浦是在虚与委蛇,揣着明白装糊涂,便生气道:“青浦,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孩子留在那里都不安全,唯独留在你的身边,才让我放心,这也是师妹所希望的。他是师妹的孩子,将来注定有着不平凡的一生,他要继承者母亲的遗志,家族的仇恨,只有师弟你才能教育他成才。”

黄青浦忽然呵呵笑了几声,接着叱喝道:“长明!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吧,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你如此做,把我置于何处,他是柳三的孩子,而当年,柳三从我手中抢走师妹,柳三就成了我黄青浦一生的宿敌,如今,他却让我去救这个孩子,救这个姓柳的孩子,你好欺辱与我!”

长明道心头一凛,虽然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包括黄青浦所有的反应,刻薄的语言,尽在预料之中。可他还是感觉到痛心,但他并没有没有对策,他好比熟悉自己身上的汗毛一样熟悉师弟,在天山上,他们同睡一张床,穿一条裤子,一起偷喝天山老祖的好酒,一起偷看丹青女晾衣服的曼妙身姿,他听黄青浦说过“我爱师妹,就像是月亮离不开星星,他太可爱了,就像是七月份的阳光!”

长明道哼了一声,不禁骂道:“黄老三,你知道你今天这番话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就是一个骗你,不仅我失望,师父他老家人失望,就连刘俊豪也看不起你,师妹则更加失望,你以为我为什么不远千里,前来找你,要把柳长歌托付给你,我完全有能力抚育他长大成人,为他的父母报仇。”

黄青浦多少年了,没有听到有人这么骂他“黄老三”,可他不生气,他感觉到很温暖,他很呆滞的反问道“为什么?”

长明道道:“为什么?因为这是师妹的要求,她在临死的时候,抓着我的手,把他的孩子托付给我,让我前来找你,他是如此的信任你,一定能够接受他的孩子,将其辅佐成人,你说你爱着师妹,就像是月亮和星星,我看不过是说说而已,孩子是师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也是她存在过的唯一印记,而你却小肚鸡肠,残忍了拒绝了师妹,你就是这样爱着她的吗?何况,哪怕他不是师妹的孩子,即便是个陌生人家的孩子,看在他如此可怜的份上,难道天山门人,不该始于援手吗?”

听罢,黄青浦捧腹大笑,笑声极具穿透力,声音在石室内不断的撞击,产生回音,连同外面逡巡的白虎也听到了。

他越笑越开心,越开心就越显得他伤心。

长明道站起身来,说道:“师弟,你还是醒醒吧,师妹对你的感情,对我的感情,对刘俊昊,对老四的感情,就像是妹妹对哥哥那样,她对你并无非分之想,一切都是你一厢情愿,师妹了解你的为人和能耐,知道你一定可以教导他的孩子,善待他的孩子,因此才会在她临终之前,向我交代这些事情,如果你不喜欢,我不强求,我可以带着孩子一起前往北方长城,只不过,这一生,你都将对师妹有着无限的愧疚。”说完,长明道愤恨离去,他要离开这里,去外面散散心。

不想,刚走了一步。

黄青浦的笑声戛然而止,说道:“等下。”

于是,长明道真的停下来,心中好笑,问道:“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我的时间太宝贵了,现在孩子还在南泽城中,又身受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