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千两百五十七章 厉昭庆也厉害
小院儿大厅一角摆上了大锅,电水壶,水温随时保持在八十五度。同时还有四表舅和周至一起制作好的浆糊块,浆糊块就好像魔芋一样,一大块一大块地飘荡在凉水里,放在冰箱里冷藏着。需要使用的时候取下一团来加温水调制搅拌一下,就可以很方便地得到所需不同浓度的浆糊。另外还要绷出布墙,这个用来阴干画心所用,要满足画卷的长度要求,因此也要现做。将这些前期工作全部完成,工程才进入了正式阶段。中间会随时遇到各种让工程停下来的问题,随着背裱纸盒命纸被揭走,画心和绫锦边就失去了依托,碎片开始出现位移,这些都需要赶紧加上新的命纸,刷上浆糊水将它们粘住,然后翻移到新的工作台上进行处理。第一阶段的工作用了三十多个小时,工作完成以后揭裱阶段就算是完成,接下来便进入了修复阶段。将留在原工作台上的绫锦用新的命绢盖上,喷水保持湿润,四舅妈就终于可以休息一会儿了,周至和四表舅则需要抓紧继续工作,完成画卷画心、跋文、款首、拖尾等处文字内容部分的分切,盖纸,浸水保护。做完这一切后,工作台表面上蓄了一层薄薄的清水,清水下的画心被分作了八幅,从拼接的裂缝来看,每个人物其实最初是一副单独的画作。此外还有一副狭窄的款首,就是厉昭庆留字的那个地方,那里也是有一张单独的绢条。后面还有三篇纸本的跋文,其中一篇的作者是蔡襄,一篇的作者是陈师道,一篇作者是徐沁。蔡襄是宋代的着名书画家,与苏东坡同一时代,陈师道是苏门六子之一,不过科举运气有点差,一辈子多数时间在给保守派大佬作门客。这两篇文章倒是呼应得起来,蔡襄的文章里说明了自己在大相国寺大肆上得到这幅画的过程,语气里充满了得意之色。陈师道的跋文年代却比蔡襄的晚了二十年,说明这幅画在蔡府备受珍视,收藏了二十年后,重新让陈师道得观。徐沁字野公,其活动年份与高士奇有极大的重叠,乃是明末清初的人。他是着名的画史研究者,着有一本行外人非常陌生的古籍《明画录》。《名画录》分作八卷,依照宋元以来的画史体例,先分门类再列时代,将明代八百七十多名画家一一列传,也概括介绍了各画各门的源流和发展。不过他的观点一贯都比较平和,在这幅画的跋文里边同样表述了明人喜欢仿古造假的弊病。这其实就是在隐晦地点出了他对这幅作品并不看好,认为是明代高手的仿作。不过这也是因为徐沁没有见过南齐四大墓砖石画像的缘故,现在的证据已经可以证明他的推断其实是走眼了。等到将下一步需要修复的画卷和恒跋文都一一保护好,周至和四表舅也扛不住了,两人赶紧抓紧休息,为下一阶段最耗心神的修复工作养精蓄锐。不过最紧张的工作阶段已经过去,这一觉可以睡得很放松,等到周至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足足睡了十二个小时。胡乱吃了些东西,周至来到了修复室内,发现只有四舅妈一个人。不过修复台上蔡襄、陈师道、徐沁三人的跋文已经给翻了过来,还做了清洗,去除了灰尘污渍,现在已经能够可以清晰地看清自己了。“苏黄米蔡,很多人都说这个排名是反着来的,至少在北宋当时,蔡襄文字号称天下第一是有不少笔记记录的。”四舅妈手指修复处道:“光这篇跋文都价值不菲了。”“陈师道大家也不是陌生人,苏门六子里面就他留下来的记录最少,现在看来也还是有点东西的。”蔡襄的文字真迹周至虽然没有,但是各种书法印刷品里都少不了他的作品,文字见识得太多了,现在的他倒是更关心没有见过的陈师道的文章书法。“宋人的书法,和王安石搞的改革一样,也是有个‘变法’之心的。”四舅妈笑道:“也创出了不少新的书体。不过恣肆有余,而法度不足。也为后世‘丑书’开立了先河。”其实书法界关于“丑书”的定义,并不是说字就真的丑,而是书写者脱离了传统,推翻了几千年里人们已经习惯了的汉字结字章法和笔画写法,也就是说创新有余,而传统不足。而“创新”和“乱写乱画”之间,本身是没有严格的区分的,如果书写者自身形不成文字当中的结构逻辑体系,那就不能叫做创新,只能叫做乱写乱画。因此这就是为啥金农、郑板桥的字很多人看着都无法接受,可书法界依然将之推崇为书法创新的原因,因为他们的构字逻辑体系是明确且明显地存在着的。“陈师道这字倒和他的性格差不多,守成有余,变法不足。”周至点头:“在他的那个朝代大家都会说他少了灵气,少了突破,算不得好书法家,可要放到明清两朝,那也可以卓然成家了。”“是啊,算是生错了时代,”四舅妈说道:“不过也可以说是有自己的坚守,求仁得仁吧。”“四表舅又休息了?”“嗯,这活时间不短,作息就要严谨。配合你把几幅画心翻过来,我也得去休息了。”周至看向四舅妈的工作台,绫锦也被分了条,不少还已经被翻了过来,修整完毕,那些其实已经可以上墙了。“那我抓紧先把去污做了。”周至说道。书画去污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在画心上淋烫热水,然后用毛巾卷在上面滚动,将污物随热水一起被毛巾卷挤出,如此反复,就能够达到清洁的效果。当然对于一些酸碱导致的氧化还原化学污渍,这种简单的办法就用不上了,需要使用药水,有时候还要先用红药,再用蓝药,先使用还原或者氧化的方法去除污渍,再将画卷局部的酸碱度调回来。好在宋代绢画还没有使用明矾,因此画绢可以保存的时间远比明清绢本的保存状态还好,虽然污渍和陈化带来的画卷乌黑在有些位置相当严重,但是周至对于修复还是非常有信心的。果然,来回小心的滚动几回毛巾卷儿,王戎像上的乌黑就减淡了许多,画卷留墨的地方完全显现了出来,六朝画家擅长的游丝勾线法和渲染凹凸法,在画卷上终于能够清晰地看出来了。“虽然是摹本,但神魂还是传下来了。”四舅妈自打周至开始干活就停下了自己的活过来观看,现在终于评价道:“陆探微固然是高山仰止,可厉昭庆作为南唐北宋两朝廷的宫院画家,也是一样了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