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意未尽碎念鬼打墙,情未了夙愿还魂夜。

此时,谢屠户家已经装点了白绫,一片素色。

顾尊和小邪神两个人抬着箱子进去,就看到不大的小院里,已经来了不少人。谢屠户的人缘还是不错的,乡里乡亲都来帮忙

这戏台要搭到傍晚,到时候开台唱戏。前面四分之一的部分傍晚唱,人来听。到了天黑,各回各家,戏班再对着空荡荡的座位把后面的部分唱完。唱完之后,都躲在台子底下睡一晚,第二天早上天亮拆台离开。

这次除了二班主,还有顾尊、小邪神等一共九位学徒。二班主被谢屠户请到屋子里喝茶,众人在外面搭台子。

搭台子可是个技术活,城南是有专门搭台的行当。但是那些行当的人,不愿意和神功戏班合作,怕有什么忌讳,所以神功戏班只能自己搭台。

但很多事情就是这么矛盾,如果搭台子的人出了什么事,妄遭横祸,死后还得请神功戏班来唱戏。

小邪神一边固定着台子,一边对顾尊说道:“记得天黑前,少喝水,提前去茅房都收拾好。到了晚上开始唱戏,就算是坏肚子,也得在那憋着不能动。”

顾尊点点头,又有些纳闷:“咱们不能动,那二班主唱戏怎么办?”

“唱戏是唱戏,当然可以动。但唱完了戏,就不行了,大家都要躲到台子下面。”小邪神此时神神叨叨的说道:“要我说,这鬼也是讲道理的。你给鬼服务,鬼也不会伤害你。一切都要讲个因果,晓得不?”

“有规矩就好,就怕没规矩。”

顾尊念叨着,心里却对鬼神的说法有些忐忑。他曾经是真的不信这个,但在现在这个世界很显然就要小心了,看样子真的有什么不得了的存在。

戏台很快搭建好,都是简易的装置,组装起来就可以了。谢屠户煮了点肉汤和饼,今天的饭就是大饼泡肉汤。只不过这肉汤和白水一样,寡淡的很。

小邪神和顾尊蹲在墙角吃饭,小邪神还嘴碎的吐槽:“这是大骨汤,那厨房的大骨你看没?要不然怎么说谢屠户手艺高呢,苍蝇落在那骨头上,都得来个劈叉。干干净净,一点肉没有。和尚喝了碗肉汤,佛祖气得围着他转了三圈,神通法宝看个真切,您猜怎么着?”

顾尊捧场的问了一句:“怎么?”

小邪神咬了口饼,含糊不清的说道:“荤戒,愣是没破!”

顾尊忍不住笑了,不得不说小邪神就是他现在为数不多的乐趣来源。嘴贫但不嘴贱,但凡要是眼睛没问题,去当个说书先生也饿不死。

时间飞快,眨眼间就到了傍晚的光景。

谢屠户家的大门敞开,别管认不认识的,都可以进来听戏。但可有一点,天一黑,赶紧回家,因为后面的戏可不是给人听的。

二班主和其他的学徒都装点好,穿上装扮。小邪神也扮相起来,是一个后面举旗子的杂兵,小帽压的很低,可以挡住斗鸡眼。这就要准备登台唱戏。

顾尊没有换衣服,因为现在他还不能上场,必须要在台下看个几十场,积累经验。

行当里有规矩:给人唱戏出了错,挨顿打轰出去算完事。给鬼唱戏出了错,说不定要遭什么横祸。

曾经有一年戏班唱戏,唱到一半台子出了问题。只听“崩”的一声响,台子一歪,露出半截钉子。那大班主唱戏迈步,正踩到钉子上。但硬是忍着没吭声,把戏唱完第二天才寻了大夫来治伤。

街坊四邻此时都汇聚在谢家的小院子里,还有更多人进不来,直接站在墙头屋顶,再不行就在墙外在,只听不看,就是为了得个消遣。

毕竟日常也没有什么消遣活动,能有个这样的事情,都会聚拢过来。进了院子的,一人带着一点钱,要么就是一把米、一块布、一棵菜,放到篮子里算是慰问逝者家属。没进来的,那就随意。

都是穷苦人家,日子艰难。有时候白事过的跟喜事一样,居然还热热闹闹的。

二班主本来就男生女相,装扮上戏服,再画好油彩,一颦一笑竟然比女子还妩媚。

今日唱的是《往生幽媾》。媾有二解,一是成婚,二是阴阳交合。而这戏文唱的是此生难全空余恨,来生不得投为人,所以往生结冥婚的故事。

顾尊也是第一次真正的听神功戏,只见二班主穿上大红色的婚袍,眉鬓泛红,看着好一副幽怨之模样。

只听他唱道:

“妾恨风尘慕君顾,君哀思伤悼绝路。”

“既在吓魂往生处,为何与君阴阳住。”

“却闻君在阳间不敢笑,妾在阴间哭......”

顾尊在台下听的直咧嘴,这戏分明是个鬼故事啊。虽然是人鬼情未了,但怎么听都感觉别有隐情,细思极恐,越想越吓人。

再看向听戏的人,却对这种志怪故事如痴如醉,聚精会神。

只可惜这唱了没一会,天就要黑了。静夜司的官差来了,驱赶众人各回各家,再不回家天黑了。

虽然意犹未尽,但没有人说什么,都是老老实实的回家。这时候是刚到戏文精彩的时候,可不是逝者家人,是听不完这戏文的。

有的混账此时心里甚至想着,什么时候自己家死几个人,把这几场戏听全了,该多过瘾。

众人散去,这院子里只剩下谢屠户,还有神功戏班这十个人还在。谢屠户在屋子里对着棺材烧纸,二班主带人在外面唱戏。

顾尊坐在后台的角落一边听着戏,一边看着天色。

说来也奇怪,这天色暗的极快,像是吹了灯一样。随后就是一股冷风从四面八方袭来,寒彻入骨。

顾尊忍不住打个冷战,却看到台上唱戏的二班主和学徒们,似乎完全没有这种感觉,依旧专注的唱戏。但不知道为什么,顾尊却有一种特么明显的感觉,好像台上和台下,已经不是一个世界了。

有些好奇,但顾尊没有动。因为在唱戏前,从二班主到小邪神,所有人都千叮咛万嘱咐:别动,别说,别看,别想!

此时,一阵更冷的寒风吹过小院。

顾尊忍不住一个哆嗦,因为他刚刚居然有种错觉,这风好像一双无形的手,拂过自己的脸。

下一刻,一种冥冥之中的预感忽然出现。顾尊感觉自己的背后似乎站了一个人,就在后面看自己。

虽然人的背后没有眼睛,但是那种被人死死盯着的感觉,真的会让人在某一瞬间,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顾尊很想回头看,但是忍住了。而眼前的一切,却有些模糊。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近视眼忽然被摘掉了眼镜,再看什么都变得模糊。

可就是这种模糊,却让顾尊在阴阴沉沉中,似乎看到台下影影绰绰坐着几个白灰色的身影。什么也看不真切,但感觉就是这样。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明明是在屋外,却有水珠滴滴答答的感觉。脚脖子有些痒痒的,好像是有什么在上面爬。

但如果保持冷静,却能感觉到其实整个世界都是寂静的,只有台上唱戏的声音。

脑中一片空白,不管想什么,最后都会往更恐怖的方向扩展,然后引起更恐怖的猜想。

顾尊此时真的有点慌了,只能想办法让自己安定下来。他知道最可怕的就是在这种环境下,自己本身就会陷入一种可怕的心理暗示中。因为无法看到身后,所以大脑会充分的发挥想象力。只要四周有一点点的动静,脑海中就会形成相应的恐怖脑补。

此时顾尊忽然想到一个好办法,那就是唱一首歌。越洗脑越好,越搞笑越好,越违和越好。把这个恐怖的内心暗示给破坏掉。

虽然不能出声,但是可以在心里默默的想嘛。正常的歌肯定不行,最好是前世的土嗨洗脑神曲。这个时候洗脑真的很重要啊!

顾尊正回想着适合摇花手的旋律,却隐隐约约听到似乎有人在说话。

“顾宁夜、顾宁夜、顾宁夜......”

“你要老婆不要?”

“回答我啊!”

“你,要老婆不要?”

顾尊听着耳朵后面传来的声音,想仔细辨认一下说话的人到底是老是少,是男是女,但是当去回想的时候,却感觉到一片模糊。

这种感觉,就好像这一切是很久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又或者是根本没有发生的事情一样。

如同幻听,好像从来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但是顾尊却明明白白的感觉到,自己听到了。就像是没听到一样的听到了。

最让顾尊感到心慌的是,这句话有些熟啊。

还记得小邪神给自己讲的谢屠户爱情故事,那谢屠户的亡妻小娥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是这么问谢屠户的。

“你要老婆不要?”

顾尊闭嘴不言,他还记得戏班的规矩,不说不看不动不问,默默听完戏,然后躲到戏台底下。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鬼存在的话,那鬼还是很讲规矩的。只要你躲在封闭的空间里,那么就没有任何危险。当然,蒙着头在被窝里也算。

要么就是神功戏班,给鬼唱戏也能在夜色存活。除此之外,也只剩下鬼都惹不起的存在,能在夜色下安然无恙了。

顾尊现在是戏班的一员,只要不出声不动弹,那么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但是耳边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了。

“顾宁夜、顾宁夜、顾宁夜......”

顾尊心里默念:“别看我只是一只羊......”

“你这小子,好不识趣。我是不会害你的,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顾尊闭着眼睛,心里默念:“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

“真的不听听我的故事吗?”

心中默念:“长夜快过去天色蒙蒙亮,衷心祝福你好姑娘。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

虽然有点违和,但确实管用。打破恐怖的最好办法,就是破坏掉代入感。只要没有了环境代入感,就破坏了存在的一致性,随后马上从这恐怖中脱身。

但是没唱几句,顾尊就只能被迫停下来了。因为他虽然是心里默念着唱,但还是忍不住想抖腿了。

可身后的声音还没完没了,继续说着:“既然你不行动,那就别动了。”

顾尊瞬间感觉浑身上下,从四面八方涌来一股压力,下一刻就算是他想动弹,也完全不能动了。

鬼压床!

脑海中的思绪开始混乱,不受理智的控制。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想要尖叫的冲动。拼命的想睁开眼睛,但是浑身上下都僵硬异常,拼尽全身力量也只能加重了呼吸,其余什么也做不到。

夜晚很冷,但是汗水让顾尊感觉到一种难言的虚浮燥热。

随后,就感觉有什么人轻轻在自己耳边和脖颈处吹气。

下一刻,像是从桑拿房中跑出来,然后一下子跳进冷水池里一样。那种极大的反差刺激,在最初始的时刻是舒适,但也只是片刻,随后就是深入骨髓的刺痛。

再接下来,就感觉整个背部被一个巨大的吸力给吸住了。好像连带着整个背部的皮肤全都吸走一样,那种感觉最开始像是拔火罐,但随后就像是剥皮。

顾尊有些痛的意识模糊,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终于有了睁开眼睛的力量。可是睁眼之后,他却模糊的看到眼前的戏台下,居然密密麻麻坐满了......人?

虽然是人没错,但是只要不是傻子,都能感觉到画风却格格不入。

这种视觉观感的反差感,甚至比刚刚在这光怪陆离的世界唱前世洗脑歌都有反差。如果举个例子,大概就是童话书里的插图是金瓶梅。

就好像是把报纸上的黑白人物用剪刀裁剪下来,然后用最劣等的方式直接替换掉眼中的存在,直接合成在一起。于是在这样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台下坐着的每一位都像是由灰色、白色、黑色组成的剪影。

顾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忽然看到这些,想来想去,大概就是老人们传说中的阳气不足。

这个世界有这么一个故事:当午夜的一阵风吹来,同时吹过孩童、男人和老者。男人只觉得是一阵夜风,而孩童和老人却惊恐万分,因为他们看到了难以言说的恐怖。

因为人身上有阳气,成年男人的阳气如同正午烈阳,阴祟皆避。只有孩童刚刚出生阳气不足,老者寿命不足阳气枯竭,所以能看到常人不可见之物。

所以现在,顾尊感觉是背后不知道什么东西,把自己的阳火弄的黯淡,所以才能看到这些常人不可见之物。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自己只不过是来唱戏的,不应该有这种事啊。神功戏班里的人直说让他不说不看不动,肯定是为了他好。

但是现在这个情况,显然是超出了神功戏班所说的那个尺幅。否则不会没有人提醒的,最起码小邪神肯定会说出来的。

这时候,耳后的声音再次出现。

“神功戏都是天残地缺,怎么偏偏你毫发无损呢?那我就割掉你一个腰子吧,反正你也听不到。”

顾尊心在颤抖啊,但还是装作什么事都没有。

但是随后就感觉右边的腰部似乎多了一个冰凉的小手,正在一点点的深入自己的皮肤。

这是来真的啊!

顾尊现在很想站起来喊一句,可是他知道自己面对这些不明不祥的存在,是根本没有丝毫反抗之力的。

“这都不在乎?那干脆阉了你吧!”

这临时变卦?本来已经犹豫要不要祭献一个腰子的顾尊,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同意了。

要是真的变太监,还不如直接死了算了。到时候自己也变成鬼了,也不害怕了。没准见了面,面面相觑还得聊一聊。

“您好,刚刚是您杀的我,好疼。”

“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然后再和这个鬼打一架,说不定是谁赢呢!

顾尊此时感觉到一阵寒意已经进入到自己体内,心思急转,又想到了身后的存在刚刚说过的话。

“你要老婆不要?”

今天是小娥的头七,那身后的这个,八成也是小娥的鬼吧。那问题来了,这人鬼情未了,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顾尊感觉裆部有些凉意,忍不住开口,小声说了句:“有事说事,别杀人质。”

虽然是用很小很小的声音,但顾尊却发现整个院子里的鬼好像都有听到了一样,齐刷刷的看过来,目光里带着恐怖的神色。

糟了,要出事。戏班的规矩是真理,果然没骗人。

可顾尊为了人质也是拼了。他本来也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前世也是个狠人。大不了死后自己变成鬼,起码不是太监鬼。而都变成鬼了,到时候看谁怕谁!

可是随后顾尊就感觉到身后的声音传出:“滚!”

随后小院里听戏的阴影瞬间消散,但在临走之前仍然死死盯着顾尊,好像在说:我已经记住你了。

未来的麻烦可能大了,但是顾尊却听到身后的声音温和了很多。这时候也能听得出,身后的果然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不害人,只要你在天亮之前帮我做三件事,结了我的夙愿。天亮之后,你还是你。我再送你一份谢礼。”

顾尊无奈,这时候他哪里还有拒绝的可能,只能说道:“只要我力所能及,不伤天害理就行。”

“咯咯咯......倒是个有底线的,也不知道你生而为人的底线,是否能坚守。若我能看透,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样。”

一边说着,身后人慢慢来到顾尊面前。顾尊定睛一看,是一个样貌清丽可爱的女子,只不过脸上黑气弥漫,看着有些恐怖。

今日在灵堂上,顾尊没有看到尸体,但却看到了谢屠户请人绘制的遗像画。此时眼前人和那画中人有七分相似,不是小娥又是何人?

人死后的第七天,即是头七,还魂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