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杀人
“那是自然!”薛仁贵笑道:“此番出兵,英国公才是行军大总管,我等都是受他节度,自然不能擅权。不过这征讨新罗之事,名实戒备,有大利于国家,着实是一招好棋,若是换了我,肯定是同意的!”昘契苾何力微微点头,却没有说话,他走到窗口,俯瞰着下方宽阔的街道、无数房屋、顶端可以供四匹马并行的宽厚城墙,突然道:“王都督,你知道吗?就因为这一战,哪怕是千载之后,你的名字也会留于史册之上,为无数人诵读传颂!”王文佐一愣,旋即笑道:“留名史册之上又不止在下一人,二位定然也会名列其中!”“那也是沾了你的光,至少这一次是的!”契苾何力笑了笑:“王都督,多谢你了!”听到契苾何力的第二次道谢,王文佐有些困窘,还没等开口谦谢,契苾何力便对薛仁贵道:“薛将军,当初你跟随先帝出征辽东,以骁勇屡立奇功。先帝曾言:寡人旧将多老,难堪阃外之寄,每欲拔儁后进,莫如卿者,今不喜得辽东,喜得卿也。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你我也都老了,我看到王都督,便想起了当初的你!”“国公说的哪里话!”薛仁贵笑道:“我如今还能一箭贯穿五甲,虽不能和古人相比,但如何敢称老?倒是王都督少年早达,比我当年强多了!”“一箭贯穿五甲,薛将军果真是当世养由基呀!”王文佐吃了一惊,薛仁贵的善射之名他也听说过,但看他现在这样子少说也奔五的人了,还能有这个臂力,着实是了不得,冷兵器时代能在史书上留下名字的,果然有一个算一个都是非人类。见王文佐如此惊叹,薛仁贵也有几分得意,摇头笑道:“不过是临阵冲突的匹夫之勇,没法和王都督的韬略相比。你上次回长安为太子组建马球队的事情我也听说过了,确实是大将之材。再过十年,大唐的东边就要靠你了!”昘“哪里,哪里!”王文佐只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都笑的有些发酸了,若按照他自己的本意,既然正经事情都说完了,那大伙就各回各家,各自忙自己的事情,虽说仗已经差不多打完了,自己手头上要处置的各种事情还是堆积如山,恨不得一个人当三个人使,但偏偏无论是薛仁贵还是契苾何力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自己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上的敷衍还是少不得的。“年纪大了!”契苾何力似乎看出了王文佐的心思,他打了个哈欠:“筋骨不如以前了,王都督,先给老夫和薛将军安排一个休息的地方,什么事情都留到明日再谈吧!”“是!”王文佐赶忙叫人来,又将契苾何力和薛仁贵送出门外,最后他才长出了一口气,苦笑道:“逢迎上司比他妈的打仗还累呀!”——————————————————————————————————————————夜晚一片漆黑,没有月光,但天空难得的晴朗。“在下高藏,大都督召见我!”他告诉守门的唐军护卫,那护卫冷哼了一声,让他通过。天空有好多星星呀!高藏边数,边沿着石板路行走,穿过松树、橡树。童年时代时,母亲曾经教过他星象:他知道二十八星宿的名称和位置;他知道与帝王相应的是三垣——紫薇、太微、天市,还有对应四方的二十八宿,以及对应的星官,还有数不清的各种故事。而现在母亲早已离世,唯有天空的那些星星依旧。昘“这边!”高藏停下脚步,他注意到不远处凉亭上的灯光,赶忙撩起袍服的前摆,跑了过去。“在屋子里憋了一天,便想出来透透气!”王文佐拿起一枚枣子,指了指桌子对面的石凳:“坐下说话!”“在下不敢!”高藏叉手行礼,却站在石凳旁。“今日只是私下,无须拘礼!”王文佐笑道:“再说了,当初你冒充使臣来我营中之时,胆子可大得很!”“家事关切,不觉遂然!”高藏答道。王文佐闻言一愣,旋即笑道:“好一个家事关切,不觉遂然!高兄这等人物,便是去了长安,肯定也是吃得很开的!”昘“长安?”高藏脸上现出一丝怅然:“难道大唐就不能容区区在下留守祖宗陵墓吗?哪怕一县之地,乃是数百户也可以呀!”“少康有田一成,兵只一旅,却能中兴祖业,这可是自古以来的佳话呀!”王文佐笑道:听了王文佐这番话,高藏赶忙伏地请罪,王文佐口中的少康是传说中夏朝的第六代君主,其伯祖太康被东夷有穷氏首领后羿反叛失国,少康的父亲也被后羿所杀。少康逃到虞国,只有方圆十里的土地,人口只有五百人,但在少康的苦心经营之下,最后还是击败了敌人,中兴夏朝。王文佐这么说显然是暗指高藏若是留在辽东,有可能重新建立高句丽,高藏要是再多言,性命就难保了。“请起!”王文佐伸手虚托了一下:“非是我不守承诺,只是你身处嫌疑之地,若是不谨慎行事,只怕性命难保!”“小子无德,不能守祖宗基业,本就是该死之人!如今祖宗陵墓无人侍奉,何敢再谈其他?”“这个你可以放心,我定会在英国公面前替你说项,安排人守卫你祖宗陵墓,五十户守陵如何?不少了!当初魏公子无忌才五户呢!”高藏闻言,心知没有办法,只得叩首道谢,然后起身坐下。他此时心情烦乱,口中对答也不似方才那般稳妥,王文佐好似没有察觉一般,只是说笑,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方才让其离开。昘“文宗,你觉得他会老老实实的去长安吗?”王文佐突然问道。“蛟龙上了岸,苍鹰折断了羽翼。这高藏纵然是豪杰,形势如此又有什么办法呢?”曹文宗叹道。“是呀!”王文佐叹了口气:“别人都把长安当成天上人间,可对英雄豪杰们来说,与牢笼又有什么区别?”身为王文佐的贴身护卫,曹文宗可以说是天底下最了解他的几个人之一,心知对方口中说的是高藏,心里想的却是自己,他稍一犹豫道:“以属下所见,辽东的形势,朝廷一日也离不得郎君!”“是吗?”王文佐笑道:“那也就借你吉言了!”——————————————————————————————————公元668年7月3日,辽东道行军大总管安抚大使,英国公李绩统领唐军主力抵达平壤,大军行列绵延四十余里,旌旗招展如云彩,当天是个阴天,但无数士兵的盔甲反光却将天空映照的如同晴天一般,后世称“中国师徒之盛,旷古未有!”昘高句丽王高藏、泉渊男建、泉渊男产以及群臣皆持白幡出降,又把先前在王文佐面前的投降仪式重新演练了一遍。“老沈,这高藏还真倒霉!”崔弘度压低声音道:“在三郎面前光着上半身,反绑着手投降一次,大总管来了他还得再来一次!”“这有啥法子,英国公才是安抚大使!”沈法僧一遍看戏一边道:“按说他投降三郎是不作数的,这里当然要再来一次啦!”“这么说回长安还要在天子面前来一次?”崔弘度问道。“当然,献俘告捷于太庙呀!当初灭百济都有的,这次灭高句丽只会更隆重!”沈法僧笑道:“估计天子还会赏赐群臣,长安百姓大脯三日吧!”“肯定,高句丽可是两朝的大敌呀!”崔弘度正说的起劲,突然他喊道:“诶,诶!怎么乱了,难道有人行刺?”“不是行刺,是他们自己打起来了!”沈法僧道:“这是怎么搞的,快,快把人拉开呀!”昘正如沈法僧所说的,场中已经乱作一团,腿伤还没好的泉渊男产获准拄着一支拐杖参加仪式,他与高藏之间只隔着一个人——泉渊男建,从一开始他的眼睛就死死的盯着高藏的背脊,就好像鬣狗盯着自己的猎物。等到行列走到以李绩为首的唐军将领面前,按照旁边的导礼官的唱诵跪拜如礼的时候,他猛地从后面扑了上去,先是一拐杖砸在高藏的后脑,然后将其压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就狠狠的打了起来。混乱中两旁的唐军士兵还以为有人要行刺,纷纷抢先将己方将领挡在身后,待到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不对,赶忙扑了上去将两人分开,这才发现高藏头都被打破了,鲜血脑浆横流,已经气息微弱,昏迷不醒了。“你们这些蠢货!”薛仁贵被气的满脸通红,指着当值的校尉破口大骂:“竟然在大总管面前闹出这等事情来?还好他不是刺客,要他是刺客怎么办?”“末将该死!”当值的校尉磕头如捣蒜一般:“属下再此之前已经把他们都搜身过了,每个人身上都没有寸铁,只是因为泉渊男产那厮大腿有箭伤,不良于行,所以才给了一支拐杖!”“拐杖就不能杀人吗?”“好了!”李绩喝止住薛仁贵的大骂,对那校尉道:“你把那泉渊男产带过来,我有话要问他!”“遵令!”那校尉如蒙大赦,赶忙退了下去,片刻后便把泉渊男产带了过来,他看了看李绩等人,冷哼了一声站立不跪,一脸的倔强。“跪下!”一旁的校尉喝道。昘“罢了!”李绩摆了摆手:“他做了这等事,已经把自己当成死人了。泉渊男产,你为何要杀高藏?”泉渊男产看了李绩一言,昂然答道:“谁打败了我,谁就来问我的话!”“哦?”李绩笑道:“那要他问你,你才回答了?”他指着薛仁贵道。“他只不过碰巧抓住了我罢了!”泉渊男产道:“那时我已经被打败了!”“这倒也有道理!”李绩的目光转向王文佐:“王都督,这厮恐怕要你来问了!”王文佐暗呼不妙,只得上前一步:“我便是王文佐,我问你话你可肯回答?”泉渊男产上下打量了下王文佐,点了点头:“虽说你破平壤城也是凭运气,但确是你击败了我们兄弟,你有什么话问吧!”昘“你为何要杀他!”王文佐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高藏:“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的君王吧?你杀他岂不是弑君?”“君王?”泉渊男产笑道:“高句丽没有开城乞降的大王,我杀他不过杀一狗耳,何谈弑君?”“那先不提这个了,那你杀他是为了当初献城之事?”“不错!”泉渊男产点了点头:“我只恨没有早杀他。还有,我听说他献城时乞求得到一州之地守宗庙,虽然不知道你们会不会应允他,但你们若是应允了,那岂不是我们去长安当囚犯,而他留在这里称王?万万不可!”王文佐又问了几个问题,觉得也没什么好问的了,便回头向李绩复命。李绩若无其事的点了点头,示意出降仪式继续。虽然接下来的仪式一节一拍都依照符节,但每个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搅得心浮气躁,原先的隆重喜庆气氛早就荡然无存。————————————————————————————————————————“什么?要将高句丽士民迁回国内?”昘不只是王文佐一人,场中的绝大多数人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不错,灭国后将其士民强制迁回国内填充郡县户口是大唐的基操,大唐灭百济后也这么做过,但今时与往日不同,灭高句丽之后大唐在辽东、朝鲜半岛、乃至日本列岛已经没有可见的敌人,完全有能力固守此地,强制迁徙当地百姓等于是强行制造不稳定因素。“今日的事情你们也都看到了!”李绩道:“高句丽人心未散,若是大军退后,只怕会多生事端。王都督,你应该不会忘记当初百济的事情吧?”被李绩点了名,王文佐只得应道:“大总管说的是,不过您打算迁徙哪些人呢?”“强宗豪右,工匠吏民、文武将吏、还有兵户尽数迁走!”“那这里还剩什么?岂不是只剩下种地的野人?”王文佐腹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