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代人受过
“文宗你不明白,越是这个时候,就越是不能伤害阿史那道真,否则如果连他都不能自保,哪个突厥人还会觉得自己安全呢?”王文佐叹了口气:“胯下有马,手中有刀,又觉得自己危在旦夕,若是换了你会怎么做?”
曹文宗握紧拳头,哑口无言,半响之后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只有紧握刀剑了!”
“是呀!我本以为可以兵不血刃的,现在看来我还是太狂妄了!”王文佐看了看变得阴沉的天空:“走吧,看天色要下雨了,我们早点回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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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玄武门。
闪电划破北方的天空,暗蓝色的天空上衬托出玄武门城楼的黑色飞檐。六下心跳之后雷声传来,仿佛远处的鼓点。
羽林军的卫兵押着薛仁贵穿过玄武门,从坚固的铁叶橡木城门下经过,水流冲入城门洞,冲刷着城墙脚的青石,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他禁不住向北望去,瓢泼大雨仿佛一副巨大的帘幕,将整个世界遮挡住了,熟悉的龙首原和大明宫也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巨大黑影。他脑海中不禁想起一桩往事,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
“薛将军!”
押送者的声音把薛仁贵拉回了事实之中,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刚刚想起了一件往事,耽搁了,请见谅!走吧!”
“将军稍等!”押送者从旁边的士兵手中接过一个斗篷,给薛仁贵披上:“这里到大明宫还有一段路,雨很大,将军且将就着用!”
“不必了!”薛仁贵甩开斗篷,沉声道:“我已经不是什么将军了,丧师十万,这本是我应得的,若非害怕旁人说我逃避国法的处置,我半路早已自杀了!”
押送者见状,知道说不动薛仁贵,只得叹了口气,和部下押送着薛仁贵走出玄武门。
走出城门洞,瓢泼大雨顿时当头淋下,因为是罪臣,薛仁贵双手被反绑着,跌跌撞撞地穿过了在大明宫和玄武门之间的这块空地,冰冷的雨水蛰痛了他的双眼。羽林军士兵们押送着他登上龙首原,进入宏伟的大明宫。
一走进宫廊,押送者就带着薛仁贵向含元殿走去,薛仁贵竭力回忆着曾经进宫晋见时的礼仪,想着自己应该如何向天子谢罪。
当薛仁贵走进含元殿后殿,他发现天子正独自坐在昏暗的殿堂里,面前摆放着酒肴,在后殿墙壁上的数十个烛架上,只有四处摆放着蜡烛,而且只摆放着两处,两支鲸油蜡烛发出微弱、闪烁的烛光,薛仁贵能听到雨点敲打飞檐悬挂铁马的声音,走廊的一处缝隙不停地漏下雨水。
“解开绳索,赐座!”
薛仁贵站在那儿像只落水狗,他的手腕被淋湿的绳子勒得紧紧的,已经磨破了。他正准备下跪请罪,却听到天子的声音,巨大的痛苦和惭愧顿时淹没了他,他立刻跪倒在地,面孔紧贴着地面,泣声道:“罪臣丧十万大军,罪不容诛,无颜再见天子!”
李治叹了口气,从几案后站起身来,缓慢的走到薛仁贵身旁,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薛仁贵的身上,叹道:“你可还记得永徽五年夏天,寡人出外巡幸,留宿万年宫,当时也和今晚一样,瓢泼大雨,平地涨水数尺,对了,那万年宫的北门也叫玄武门,当时你正好担任宿卫,你还记得吗?”
“罪臣如何不记得!”薛仁贵顿首道:“不过那不过是人臣的本分而已!”
“呵呵!”李治笑了两声:“当时山洪暴发,大水冲至北门,守卫将士尽皆逃散,只有你冒死登门框向皇宫大呼,警示内宫,寡人因此得以躲过一劫,对了,后来寡人好像还赐给了你一匹马是吧?”
“罪臣愧不敢当!”
“薛爱卿当时救了寡人的性命,功劳自然不是一匹马酬报的了的!”李治笑了笑:“所以,你无需太过担心了!”
绳索被解开了,重获自由让他感觉到久违的轻松,但惭愧和痛苦并没有消失,恰恰相反,天子的宽宏大量让薛仁贵愈发感觉到痛苦,他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弥补自己的罪过和天子的恩宠,是的,这恩宠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应该得到的,身为一个武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斩杀更多的敌人,征服天子的敌人来回报,但他现在还有这个能力吗?
“说吧!”李治道:“把当时的情况都说一遍,寡人向从你的口中听到一切!”
“臣遵命!”薛仁贵深深吸了口气,他知道这是一个很好的推卸罪责的机会,当初被委任统领这支大军的三个人中:阿史那道真已经死了,郭待封眼下生死不知,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还活着,得到了直接向天子禀告的殊荣,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机会呢?不过薛仁贵不打算这么做,当初天子是委任他,而不是另外两人为逻娑道行军大总管,既然战败,那自己就应该承担应有的责任,而且逃避就是欺骗,他宁可伏法,也不愿意诓骗天子。
听完了薛仁贵的禀告,李治陷入了沉默之中,薛仁贵垂首等待着天子的裁决。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李治的声音在殿内重新响起:“薛卿,你说的和寡人从其他人那儿听来的有些不一样。依照他人说的,我军之所以战败,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郭待封违背节度,不在大非岭留守辎重,擅自领兵出击,才招致败绩的,是不是这样呀?”
薛仁贵犹豫了下,天子能知道这些并不奇怪,毕竟吐蕃人遵守了盟誓,没有袭击从大非岭营寨离开的唐军残部,光是回到陇右的就有八九千人,这里面知道当时战况的实在是太多了。他点了点头:“确有此事?”
“那你为何不把实情禀告寡人?这可是欺君呀!”
一阵阴冷的风穿过殿中,薛仁贵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这可是一个吓死人的罪名,比起败军之将,欺骗君主是他更不愿意承担的罪名。
“既然陛下令罪臣为逻娑道行军大总管,那成败都是罪臣一人的事情!当初命令郭待封统领后军的也是罪臣,若是罪臣令郭待封在前军,令阿史那道真令后军,便不会出此大祸了!”
“笑话!”李治冷笑道:“一同出征的突厥骑兵都在前军,岂有把阿史那道真放在后军,令郭待封放在前军的道理?再说那郭待封竟然敢公然不尊你的号令,放在前军只怕闹得更过分,那时出事的就是前军而不是后军了!”
薛仁贵愣住了,他没想到天子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跪伏在地道:“陛下说的是!”
“所以你的过错不是把郭待封放在后军,而是应该发现他不尊号令之后就直接把他拿下,然后上书给寡人,书明真相!这才是最好的办法!”
“陛下说的是!”薛仁贵这一次已经心悦诚服:“罪臣确实应该这么做!”
李治看着跪在地上的薛仁贵,目光慢慢变得柔和起来:“但这也着实不能怪你,郭待封是名将之后,又常年在寡人身边走动,这一次又是寡人让他做你的副手。你这个忠实勤谨的性子,又怎么敢这么大胆?哎,说到底,这是寡人的过错!”
薛仁贵万万没想到,李治绕了一大圈子,竟然把过错揽到了自己身上,不由得呆住了,显然天子是还想用自己,所以才会这么做的。
“不过你这次身为大总管,覆军之罪还是逃不掉的,革职除名还是免不了的,出宫之后先闭门反思一段时间吧!”
“多谢陛下,多谢陛下!”薛仁贵赶忙连连叩首,他当然知道李治这已经是大大的法外开恩了,虽说他要被免去官职,但却可以依旧住在长安,爵位也都还在,只要过两年,天子用得上自己,复官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比起原先自己预料的流放甚至处死,当真是天恩浩荡呀!
“罢了,你是寡人的忠臣,又曾经九姓铁勒、高句丽,使漠北、辽东俯首称臣,立下这样的大功,寡人是不会忘记的。”李治叹了口气:“还有一件事情,阿史那道真是怎么死的?你把事情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讲给寡人一遍!”
“臣遵旨!”薛仁贵小心翼翼的将自己得知后军覆灭后,赶忙带领少数骑兵押送着弓仁赶回大非岭的营地,抵达营地后不久却得知前军的突厥人倒戈叛变,阿史那道真也被俘。然后吐蕃人提出用阿史那道真与唐军交换弓仁,并且两军举行盟誓,以唐人承认吐蕃对吐谷浑的控制为条件,释放唐军残部逃回陇右。然后阿史那道真在归途中很快就发病病倒,不治而亡。
“嗯!”李治点了点头:“寡人记得薛卿在出征前曾经有发现吐蕃人与突厥人立下盟誓,勾结反叛的事情,还派阿史那道真去突厥处理此事?”
“不错,确有此事!”薛仁贵点了点头:“但微臣后来与阿史那道真谈过此事,应该这些突厥叛党耍了鬼伎俩,把阿史那道真瞒过去了。”
“你觉得真的只是瞒过去了?”李治冷声道。
“真的瞒过去了?”薛仁贵闻言一愣,旋即才明白天子的言外之意,他的身体顿时颤抖起来:“这,这怎么可能?陛下,阿史那道真对我大唐可是赤胆忠心呀!他的父亲陪葬先帝,母亲是高祖皇帝的女儿,他怎么可能会做出那等事情来?”
李治没有说话,面色阴晴不定,显然方才薛仁贵说的那些话并没有说服他,薛仁贵也不敢多言,只是小心侍候。几分钟后,李治问道:“你觉得他是怎么死的?”
“当时情况很紧急,我们也不敢久待,便把他的尸体立刻火化了!依照大夫判断,他应该是被吐蕃人下了毒,然后在回程的路上发作,毒发而死的!”
“吐蕃人下毒害死他!”李治冷哼了一声:“这么说来,吐蕃人是想把杀阿史那道真的责任甩到大唐身上了!”
“不错!”薛仁贵连忙抓住机会为同僚喊冤:“阿史那道真父为突厥名王,母为大唐公主,吐蕃人这么做唯一的可能就是破坏大唐与突厥数十年来的相互信任。阿史那道真若是真的与叛乱有关,他又怎么会被换回来?又怎么会被吐蕃人毒死?”
“也许吐蕃人觉得他尾大不掉,若是活着将来必为自己的祸患呢?”李治冷笑了一声,不待薛仁贵辩解便继续说道:“不过人都死了,再追究这些也没有意义了。为了大唐计、为突厥计,他都必须是我大唐的忠臣!”
“是,是,陛下说的是!”薛仁贵赶忙应道,他虽然不太赞同李治的看法,但反正同僚能够被正名,再争执其他的细节就没意思了,毕竟人家是一言九鼎的天子。
“赠辅国大将军,追封并州大都督吧!丧葬费用皆由宫中出!”
当离开含元殿的时候,薛仁贵才觉得自己浑身发冷,这糟糕的鬼天气,这么大的雨,这么大的风,就连铁一般的汉子都受不了呀!
“这位!”他叫住一旁的羽林军士兵:“给我弄几件干衣服来吧!湿衣服穿在身上风一吹实在是熬不住呀!”
含元殿内。
李治开始吃自己的晚餐了,内侍和宫女们将几案上已经冷了的菜肴替下,换上热乎乎的饭菜,李治吃的并不快,败仗已经毁掉了他的胃口,他只是为了健康才强迫自己进食。
身为帝国的统治者,他看的要比薛仁贵要远的多,在他登上宝座以来的二十年时间里,大唐的铁蹄始终在不断的前进,大片大片的土地变成大唐的土地和附庸,沿着大陆商道而来滚滚金河不断流入长安和洛阳的包括,一切仿佛都很好。直到咸亨元年的夏天,大唐的铁蹄终于撞上了一块硬度与自己相仿的磐石,鲜血奔涌而出。
“该死的蠢货!”李治突然将几案上的盘碟尽数扫落:“竟然要寡人替他受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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