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余波

“不必了!”王文佐摇了摇头,神色有些悲戚:“说到底他也是因为我而死的,否则他若留在青州家里,现在应该还活的好好的!”

桑丘张了张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低声道:“那尸首应当如何处置?还有,对外间如何说?”

“收拾一下,遣人送回青州安葬,给他父亲五百贯烧埋钱!至于对外间的说辞嘛——”王文佐犹豫了一下:“就说是突发暴病而亡吧!”

“是,小人立刻去准备!”桑丘应了一声,快步出去。

待桑丘出了院子,王文佐收拾了心情,回到屋中,崔云英正理着床上,笑道:“三郎,妾身在青州时也曾经听说过这成都锦官城的名声,今日来了,才发现你这床上的铺盖也太素淡了些,为何不用些蜀锦来制一整套?”

“我在军中呆惯了,哪里懂得这些讲究!”王文佐笑了笑:“你若是喜欢,明日去外间店铺转转,若有喜欢的便让他们缝制了送来便是!”

“那好,妾身还是头次来成都,可要开开眼界了!”崔云英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她回过头,看到王文佐的脸色:“三郎你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吗?难道还是为了会被贬官的事情担心?”

“呵呵!”王文佐强笑了两声:“倒也不是,只是觉得有点累了!”

“你也就是太辛苦了!”崔云英走到王文佐的身后,一边轻柔的替其按摩太阳穴,一边柔声道:“做到你这等官,大部分事情都交给下头的属吏去办,到时候向你通报一声,点个头也就是了!哪有什么事情都事必躬亲的?”

“是呀!”王文佐听的有趣:“娘子你倒是会做官?”

“三郎你不信?”崔云英得意的扬起了下巴:“俗话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这治国本就和调理羹汤一样,做厨子的岂有一会儿加柴一会儿又加水的道理?再好的材料这么折腾也不成了。除非是和吐蕃开战,夫君您垂拱而治才是上策!”

王文佐笑了笑,身为崔氏女,崔云英说的倒也是内行话。古代社会是以农业经济为基础的,政府的公共服务其实很少,基本就是对外抵御入侵,对内搞搞水利工程建设;现代社会的推广良种,新农业技术,工具等基本没有,全靠民间自己总结推广。所以像王文佐这等高官,只要不打仗就别瞎折腾就是真正爱民,其他的什么修城墙、搞军备、训练民兵啥的都是耗费民力,积累社会矛盾的勾当。

后世人把这种政治态度视为保守,不思进取,但问题是古代社会的经济逻辑和现代社会是不一样的。古代世界不存在指数类型的技术进步,即便投入再多的资源在技术进步上,所能带来的生产增长也会很快边际递减,其结果就是技术进步带来的生产增长很快就会被随之而来的人口增长消耗掉,平均到每个人都不会有太多剩余。

换句话说,所有古代社会的农民,无论他生活在大唐,还是日本德川幕府、印度孔雀王朝、莫卧儿帝国、古代埃及、西欧中世纪法兰克,都是刚刚位于温饱线上,或者干脆在温饱线上下浮动的,他们的生活水平没有质的区别。用德川家康的话说就是:“吃不饱又饿不死!”,很多人拿这句话来批判德川家康对农民的残酷,但其实德川家康在古代的统治者当中还真不算有多残酷的,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勤政爱民的那一小撮了,原因很简单,对于绝大多数古代社会的农民来说,吃不饱而又饿不死已经是一种幸福了。

看到这里,就不难理解古代世界的那种保守、不思进取的政治态度了。既然增长是非指数型的,不可持续的,那么对于生活在古代社会中的人们来说,第一位的就是确保口粮的供应,而不是进步;因为大部分人所掌握的口粮只不过刚刚够维持再生产所需,只要稍有波动,那就意味着饿死。一个现代社会的小市民拿钱买股票、比特币失败血本无归最多老婆离婚;而一个古代农民挤出口粮换新品种,如果当年没有收成,那很可能就一家死绝。

别看王文佐搞通商路,和吐蕃和西南诸夷搞茶马贸易赚的盆满钵满,但其实对四川的作用远远及不上都江堰的百分之一;都江堰能让西川百姓无水旱之灾,不知饥馁,号称天府之国;王文佐搞得茶马贸易搞的再出色,只要来一场大饥荒,就一切归零,说到底,人只有吃饱饭,才能谈其他的东西。

崔云英揉了一会,发现王文佐一声不吭,呼吸缓慢,倒像是睡着了,便停止按摩,从旁边拿了一张薄毯来,准备给丈夫披上。却听到王文佐道:“不用了,坐一会就好了!我有点事情,先去处置了!”

“那晚饭要不要回来吃?”崔云英问道。

“现在还不一定,你不必等我,若是回来晚了,把剩菜热一下就是了!”王文佐站起身来,稍整理了一下衣衫,向外走去。他来到衙前,招来崔弘度:“弘度,有一件事情须得预先安排了!”

“什么事?”

“朝廷可能会调我回长安!”王文佐摆了摆手,制止住崔弘度的追问:“这只是个消息,现在还没有确定,你也不必追问来由,先做好准备便是!”

“是!”崔弘度看了王文佐一眼,暗想多半是桑丘从长安带来的消息,这么确定多半是东宫来的,的确不应该追问来由:“那要做些什么?”

“我来松州时,一共带了数千人来,多半是在倭国、百济、辽东跟随我们的善射之士。他们的军饷、田亩都是由我们来支付的,现在如果我要去长安,这些人肯定不能跟我去长安,而留在剑南道也不合适,毕竟接替我之人未必拿的出钱粮,这么一来说不定会惹出麻烦来!”

“这倒是!”崔弘度点了点头:“那些人跟随三郎你多年,早已有了主从情分,又有田亩钱粮,所以才愿意出死力杀贼。若是换了个人就不一样了,搞不好还会发生兵变,那就麻烦了!”

“是呀!”王文佐点了点头:“所以我打算预先做好准备。这样吧!倭国、百济、辽东跟随我们的人,留下五百人,其余每人发钱五贯,然后乘船沿江而下,前往扬州,然后从扬州乘船,各自返回乡。”

“行,对了,那些从扬州招募的刀牌手,还有吐蕃俘虏和招募羌人兵呢?”

“这些可以留给继任之人!不然手头可战之兵也太少了!”王文佐道:“这件事情我就交给你处置,不要怕花钱,但也不要动静太大,明白吗?”

“明白!”崔弘度点了点头。

吩咐完了遣散兵的事情,王文佐长长的出了口气,自古以来远戍之兵就是麻烦的根源,一来远离家乡的士兵会思乡,容易产生怨尤之心;二来士兵远离家乡,自然更加抱团,做起事情来也更加没有顾忌,一旦兵变,这种军队由于打了败仗都没有地方逃跑,战斗力会非常顽强,所以经常会出现几千疲卒就能横行数千里,屡战屡胜的情况。王文佐能够驱使他们是因为控制着他们的故土,又有财力发往报酬;若是换了一个人,要是在西川这种地方搞出兵变,不管后果如何,大唐的西府肯定是没了,还是预先把这个隐患去了的好。

“希望一切顺利吧!”王文佐长叹了一声,中国古代史书中经常用“收众、驱众”这个词来代指指挥军队,王文佐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很形象的词。在古人眼里,军队就好像一群野兽,可能攻击敌人,也有可能攻击自己。优秀的将领就好像一个驯兽师,能够用赏罚二道驱赶自己的士兵,取得胜利,而一不小心就会被军队反噬。所以对于一个将军来说,取得胜利远不是终点,只有解散军队之后,才能真正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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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羊肆,善药居。

“蔡东主,蔡东主!”一个青衣汉子飞快的走进大门,喊道:“蔡东主在吗?”

“什么事?”一个伙计迎了上来:“客官您是要抓药还是开方子呀?”

“哎呀,哪个要抓药开方子!”青衣汉子急道:“你们蔡东主呢?我有要紧事找他!”

“要紧事?”伙计笑了起来:“我家东主的要紧事可太多了!这里是善药居,您要买药开方子请进,若是不要,那就请回吧!”

“哎呀,天都要塌下来了!”青衣汉子顿足道:“快,快把你家东主找来,不然可就来不及了!”

那善药居的伙计根本不以为意,自从蔡丁山报上了王恩策这条大腿,善药居在成都商界的地位也就水涨船高,这些伙计掌柜的眼界也就随之高了不少。在他们眼里,主家便是和刺史也都可以说得上话了,又岂是这些莫名其妙的阿猫阿狗随便打扰的?这等故意危言耸听,好搭上主人家的家伙哪天没有几个,还是尽数赶出去为上。于是几个伙计便围了上来,将那个青衣汉子手脚拿了,抬了出去,丢在街面上,摔了个屁股墩,为首的伙计笑道:“也不知道哪来的无赖,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长得什么样?蔡公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再来打扰,就要吃棍子了!”

那青衣汉子被摔得不轻,一时间爬不起来,便坐在街面上喊道:“小郎君死了,还不快让我见蔡公!”

正好诸葛文从店里出来,听到那青衣汉子的叫喊,脸色微变,喝道:“这般当街叫喊,成什么体统,还不把那厮带过来?”

伙计认得诸葛文,赶忙将那青衣汉子拉了过来,诸葛文眉头紧锁:“你刚刚说小郎君死了,是什么意思?”

“小郎君便是王恩策!”青衣汉子道:“昨天下午府里有人来召小郎君,小郎君便去了。当天晚上便有消息传来,说小郎君得了急症发作,没有救过来,当即就死了,所以我才来找蔡公,却被这几个杀材拦着不让见!”

诸葛文听到这里,已经是脸色大变,他狠狠的瞪了那几个伙计一眼,喝道:“还不快带到堂后去?险些被你们坏了大事!”

那几个伙计已经被吓得噤若寒蝉,赶忙带着青衣汉子去了堂后,诸葛文让人去找蔡丁山,自己细问道:“你说的府里是哪里?还有,谁通知你们小郎君死了?尸首在哪里?”

“府里自然是王经略府上啦!至于通知我们的是一个府里的军汉,尸体还在府里!”

“王经略府上?”诸葛文吃了一惊,由于王文佐已经是支度营田处置兵马经略使,所以旁人有不少称其为王经略。在诸葛文眼里,王文佐还是王恩策的兄长,这么看来王恩策的死应该和王文佐无关。

“那你还记得小郎君是什么时候去的,什么时候接到他亡故的消息?”

“午时一刻出的门,刚刚天黑报信的使者就上门了!”

“那至多也就三个时辰了!”诸葛文没有说话,心中暗想:“若是扣掉了来回路上的时间,王恩策抵达王文佐处到丧命的时间恐怕只有两个时辰上下,可在自己的记忆里,王恩策的身体好得很,并没有什么病症,看来突发病症亡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多半他的死与王文佐有关!”

“这件事情你可有和其他人说?”诸葛文问道。

“并没有,小人得知小郎君亡故的事情之后,就直接来这里了,途中也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那好!”诸葛文叫来自己的管家:“你立刻带二十个青年伙计去小郎君的住处,看管好,莫要让事情传播开来,等我和蔡公商议了之后再做主张!”

“是!”管家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诸葛文叹了口气,对那青衣汉子道:“现在,你把最近几天小郎君做了什么,见过什么人,说了什么,只要是你知道的,从头到尾细细的和我说一遍,这非常重要,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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