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章 机会

洛阳,皇城,上阳宫。

帘幔挡住了街道上的尘土和民众的视线,却挡不住失望。李贤疲倦的蜷缩在马车内,闭上眼睛。张文瓘斜倚在柔软厚实的貂皮垫子上,将甜美的葡萄酒倒入一对黄金高脚杯中:“沛王殿下,接着!”他递给李贤一只杯子:“这是出产于济州岛葡萄园的,您可以品尝一下,与西域产的相比如何!”

“我现在没心思喝酒!”李贤接过酒杯,放到一旁:“我们已经来这里十几天了,可是大将军没有依照皇兄的旨意,解散军队,受诏入朝!反倒领兵占领了洛阳,他到底打的什么心思?”

“若是连你都能猜得到他的心思,他就当不了这个大将军了!”张文瓘笑嘻嘻的喝了口酒,赞道:“不错,这济州岛的葡萄酒果然颇有风味,不管有葡萄味,还有石榴、苹果的味道,不比西域番红差,殿下,你也来尝尝!”

“我没心情喝!”李贤烦躁的推开杯子:“张相公,你怎么这个时候还喝得下酒?”

“为何喝不下?”张文瓘笑道:“这么好的酒可不是随便什么时候都能喝得到的!再说了,这时候我除了喝酒好像也没什么可以做的了!来,喝一口吧!喝下去就不心烦了!”

李贤拿起酒杯,像张文瓘建议的那样喝了一口,酒味醇厚而又甘美,让人如至云端,他放下酒杯,烦恼依旧萦绕心头。他重重的放下酒杯:“张相公,王文佐会不会想要打进长安,自己篡位?”

“您这么想?”张文瓘抹了抹颔下的胡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还真是天家血脉呀!总是有疑心病!”

“那么您觉得我说错了?”李贤问道。

“那倒也未必!”张文瓘答道:“照我看,大将军现在自己都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自己都不知道?”李贤问道:“什么意思?皇兄在信里不是写的很清楚了吗?解散大军,受诏入朝辅政,他只要照着做不就成了?”

“呵呵呵!”张文瓘笑了起来:“殿下,事情哪有这么简单。这可是十几万大军,岂是要解散就解散的?而且就这么解兵入朝辅政,这和剪除羽翼,把性命交在别人手里又有什么区别?”

“你是说王文佐害怕去长安后被人所害?”李贤问道:“可这是皇兄的亲笔书信,有皇兄的诏书,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难道皇兄他都信不过?”

“这我就不知道了!”张文瓘摊开双手:“也许他已经信不过天子,也许他虽然信得过天子,但觉得天子未必有能力保护他,毕竟天子自己都曾经被人软禁,也许他真的有野心。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大将军他现在还没有做出决定,我们只有耐心等待!”

“好吧!”李贤失望的叹了口气:“我从长安出发时本以为只要能见到他,他就会解散大军,回到长安辅政,这样天下就太平了,可是没想到情况竟然会变成这样子!”

“天下事易乱难安!”张文瓘叹了口气:“我想王文佐这个时候心中也不平静。”

“也不平静?”李贤问道:“他手下可是有十几万大军呢!”

“相信我,殿下!”张文瓘变得严肃起来:“这个男人的心里还没做好迈出那一步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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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齿常之俯首看着几案上的地图,半响无语,最后他摇了摇头:“大将军,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在打垮敌人的主力之前分散自己的兵力去分据各地,这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您现在身边有多少人马?三万、四万,到五万了吗?如果裴行俭现在从潼关冲出来,直扑洛阳,您怎么办?”

“那就迎战!”王文佐答道:“我分兵分走的都是河北各地来的新兵,随我多年的老兵都在,凭他们就够了!”

“那也没必要这样吧?”黑齿常之问道:“您可以让彦良公子带领援兵入关,以为后继,您可以在洛阳据守,操练河北之兵,有河南仓储,又有河北的士众,裴行俭他肯定耗不过您的!”

面对黑齿常之的建议,王文佐半响无语,最后道:“这是我给裴行俭的一个机会,如果他能打赢我,那说明天命依旧在唐!”

“天命依旧在唐?”黑齿常之问道:“什么意思?”

“如果裴行俭领兵出关,一战将我击败,杀死;那这场由我而起的变乱自然就平息了!”王文佐笑道:“天下自然还是李家的!”

黑齿常之默然良久,最后道:“大将军您真是疯了,如果您就这么败了死了,彦良公子怎么办?没有您,崔弘度、贺拔雍他们恐怕未必会听从他的号令!”

“那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王文佐笑道:“我已经给了他一个父亲可以给得了,剩下的只能靠他自己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他总要自己面对!”

“好吧!”黑齿常之叹了口气:“既然您已经这么决定,那就这样吧!与裴行俭决一死战!”

“也许你猜错了呢?”王文佐笑道:“裴行俭未必会出潼关,更不要说与我决一死战了!”

“不,他一定会这么做的!”黑齿常之严肃的说:“这是他惟一的机会,他不会错过的!”

事实证明,黑齿常之猜测的没有错,在王文佐占领了洛阳后的第四天,西军离开了潼关,开始沿着那条著名的函崤谷道向东挺进,川流不息的军队漫野遮道走着,淹没了夯土路面。沿路看去,当真是满目疮痍,被焚毁的村落和果园,被马蹄践踏的田野,仿佛一块块疮疤,生满了大地母亲的胸口。

在得知了西军离开潼关的消息后,王文佐立刻下令放弃洛阳,退到了洛阳以北的邙山,背靠着河阳浮桥,依山列阵。此时王文佐麾下的总兵力大概有四万上下,除去一万人左右的河北新兵,其余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兵,王文佐充分的信任他们,将自己的命运、财富以及未来都托付在了这些士兵身上。

得知王文佐放弃了洛阳,裴行俭统领的西军加快了行军速度。可能他是担心王文佐通过浮桥退到黄河以北,以摆脱自己的追击。但是当他发现王文佐不但没有退到黄河以北,反而在邙山立营,才放慢了脚步,也在金墉城下结营,与王文佐军对峙。两边加起来近十万大军各自列阵,阵线绵延七八里,夜里营火相望,刁斗相闻,这等景象在洛阳城下,天下之中,已经有近百年未有了。

天色已晚,王文佐自带了千余骑,披了轻甲,下了邙山之坂,向南而来,前去探视敌军营垒。此时雨水早已停了,天空中有浓云垂下,月亮没有露头,却照得天空惨白。借助这点微光,王文佐能够看清官道,再往前便是金墉小城,这是西晋是修筑的洛阳城的残余,东西魏大战时,历次围绕洛阳的大战实际上多是围绕这座小城。

王文佐领着千骑来自城下,时值深夜子时。借着云中的惨淡月光,远处峭绝山影隐隐可见。急雨过后,雾气顺着河面漫过来,浸没谷口。大雾晦冥时,不见敌军营垒何在,只听到隐约有击柝之声。

“大将军,雾气甚大,还要挑阵吗?”阿克敦问道。

“自然要!”王文佐笑道:“两军交战,气高者胜!先探探敌军的声势,再想对策!”

“那就由我去挑战吧!”阿克敦笑道。他带了十余骑,冲到敌军营前,高声呐喊挑战。片刻后敌军营门打开,出来了二十余骑,为首的骑着一匹灰银色战马,马鞍用宝钿镶配装饰,马首上套着挡箭的铁面帘,面帘上插有几支雪白色的羽毛。马上之人用玉簪挽住头发,一身浅黄色戎服,外披犀牛披甲。他把弓矢斫刀都横放在马鞍后面,抖缰策马,不急不徐,迎了上来。

阿克敦迎上前几步。两边的距离已经进了一箭之地,那人勒马停住了,操弓在手,高声喝道:“逆贼何等人,胆敢抗拒王师!”

为了便与驰骋射箭,阿克敦的坐骑没有披甲,身上只穿了无袖轻甲,他头缠布巾,身穿白色圆领窄袖戎服,骑一匹黑脊北地骏马,腰带角弓,挟着一支骑矛,高声应道:“吾乃大将军侍卫亲军左厢虞候阿克敦,你我手上见生死,无需多言!”

说罢,他便一踢马腹,策马朝对面猛冲过来,对面骑士赶忙张弓射来,情急之下却射的高了,从阿克敦的头顶上飞了过去。阿克敦接机会冲近到了半箭之地,两脚夹住坐骑,突然一转手,从身侧弓袋中抽出弓,从马鬃的侧面抽出一支箭来。这是他惯常藏箭的地方,不用伸手够后面的箭囊,常常令敌不防。就在他飞快地拉弓搭箭之时,对面敌手露出惊诧错愕的表情,右手抄起手臂上的皮盾,试图遮挡。但阿克敦的动作太快了,只听得一声轻响,那只铁矢便呼啸而至,射穿了护颈,箭尖自右颈穿入,直没箭羽。那骑士后仰翻身落马,左手还死死拽住马的缰绳,把马儿拉的前蹄腾起一个半转身,尸身这才重重地栽落在泥地之上。

这一切来的太过突兀,对面的西军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们的首领就已经死于马下。阿克敦不待对方反应过来,便怒吼一声,挺起骑矛冲了过来,他的随骑们也催马杀了过去,西人为之夺魄,纷纷拨马逃命,那知道逃到营门前时,守营士兵见后面追兵追的紧,不敢开门。外面的西人进不去,窘迫之下,只得沿着营垒逃命,阿克敦等人也跟在后面,张弓挺矛,弓弦之声宛若霹雳不绝,慌不择路的西人纷纷坠马。

挑战得胜,阿克敦等人举起长矛,挑着敌人的首级和头盔,在西人营前唿哨呐喊,往返五六次,亦无人敢于出营迎战。随着天色渐明,王文佐这才带着挑战之兵回到己方营垒。众将这才得知主帅已经领兵前去探视敌营,黑齿常之抱怨道:“大将军千金之躯,岂可如此自轻!”

“也就这一次了,下次决不如此!”王文佐笑道。

众将得知此事之后,士气大振,便是河北的新兵,也再无原先的胆怯之态。双方的樵采之众若有冲突的,东边也往往主动进攻,将西边赶回营地,如此一来,只过了四五日,西军的樵采之地越来越少,出外放牧的马队也愈来愈往西边去,形势愈发对西军不利了。

又这般过了数日,西军不得不放弃营垒,向西而退,王文佐令突骑张两翼,分作数队,轮流进击敌军之辎重。裴行俭知己方骑队不如王文佐的精悍,便令步卒以为数队,轮流夹辎重而行,彼进则以强弩射之,退则疾行。如此一来虽然击退了东军骑士的进逼,但一日下来也不过行十余里,缓慢之极。

东军营地。

黑齿常之道:“大将军,裴行俭这般缓行,不如令三千偏师疾行于前,掘壕隔断道路,阻其归路,最多相持十余日,彼必大溃!”

王文佐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高地,俯瞰了一会儿远处敌军的营地:“既然是你出了此策,那掘壕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裴行俭乃是宿将,常于应变,你行事当果决,且不可拖延!”

“末将明白!”黑齿常之应道。

天气依旧阴沉,但东军的活动愈发频繁,不光是两侧的骑队,就算是正面的步队也开始不断发起猛攻,尤其是河北兵,几处攻破了洛阳周边据点的偏师得知西军出关后,也驰援归来,他们轮流向西军断后部队发起凶猛的进攻,为了避免被击溃后队,裴行俭不得不抽调出愈来愈多的军队更换疲惫不堪的断后军,如此一来,西军退往潼关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一天不过走了五六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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