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再度坠入雨中

六个小时之后。陆然很快醒来。醒在一张白色的床铺之上。抬头望见天花板上也是一片白。四处几乎全都是白色物件。身上也有一片。左肩连着半边胸口,再到左大臂,被白色的布包裹住。轻轻一动,疼痛难忍。既然会疼,便还是在这方世界,并非是又来到了【极乐】之中。想了一想,虽然一点都不记得,但最后,自己应该还是中了枪。提及中枪,立即想起那三姐妹,自己看上去是得到了救治,那两姐妹呢?是否也逃出了生天?丽真,究竟又是去了哪里?拔掉身上几根不知有什么功用的软管,陆然下了床,推门走了出去。走廊的左边,有几个身穿白衣的人在忙碌,右边则是条死路,一扇硕大的铁窗之下,有两个人,借着月光,正在交谈着什么。两个人,陆然居然都认识。男的那人,将大檐帽捧在手上,脸上带着虚伪的关切和根本掩饰不住的轻浮,正是之前陆然在双喜大厦楼下看见的那名真探雷骆。女的面容有些憔悴,瑟瑟发抖,更显得楚楚可怜,正是方才要去拿酒喝的丽真。雷骆掏出一卷钞票,塞到丽真手中,接着顺势将这个几近哭到全身发软的女人,揽入了怀中。陆然咳嗽了一声,踩着脚下极其不习惯的一双拖鞋,啪嗒啪嗒迤逦着走了过去。听见声响,雷骆警觉地将丽真往自己身后一掖,从腰间掏出枪来,指向陆然。“什么人,举起手来!”陆然也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只是看见枪,听话地举起了手,同时放慢了脚步。好在丽真及时认出了他,哆哆嗦嗦道:“别,这是我哥的朋友,是……是我们家来的客人。”雷骆哦了一声,等陆然走到向光处,这才收了枪,脸上却很是不爽的样子,“是你小子啊,你小子算是命大,居然这会就下得了床,这样,明天上午我就派个人来,带你去局子里录个口供。”陆然不响,只是看向丽真,看她这样子,有些情况,恐怕不妙。雷骆的面孔变得更加难看,眯起眼狠狠看了陆然一眼,戴起大檐帽,丢下了一句,“你们聊,我还有公事。”起步就走,路过陆然身边,故意撞了一下陆然受伤的肩,疼得陆然没忍住,直接怪叫出声。“她们呢?”慢慢走近丽真之后,陆然轻声问道。丽真靠在墙边,尽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慧真在楼上,四零八号病房,灵真在陪着她。”陆然点点头,垂下头去。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脑中却是一片空白。良久。丽真长出了口气,支撑起身体,对陆然说道:“你现在也需要多休息,回去躺着吧,不用担心,我这就去给你们缴费。”“那……我去看看慧真。”丽真的身影已经走远,陆然才跟着说了这么一句。他的脚步很慢,不是因为受伤了觉得虚弱,而是内心觉得难过和烦闷。难过的是,遇见这三姐妹不过两天,就发生了这等意外。烦闷的是,他极其不喜欢面对这种场面,尤其面对的还是三个这样的弱女子。为何每个世界,往往总是弱者,更会遭受到这样的打击。陆然很快,就将这满腔的怨恨找到了合适的对象。那就是运命。或者说,是那些掌控运命之人。也即是,送他来这方世界之人。先不管这人究竟是不是谢桥,陆然先是劈头盖脸,将他和他的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个遍。一级台阶,骂一句。然而骂着骂着,心又乱了。越是不想面对,那些不堪,越是历历在目。先是绝瀛城中死去的那些人,仙者们,还有淮黄。再有【浮图】中那些该死不该死的仙或者人,还有可知子。过去那些生离死别的场面,一幕幕忽然在眼前重现,根本停不下来。够了。这样的痛苦,的确不想经历更多。可过往的经历告诉他,逃避,只会将这些伤害埋得更深。你总会在某处醒来,然后继续走上这样的道路。所以,陆然尽管走得很缓慢,脚步,却并没有停。还有另外一种强大的力量,也在驱使着他向上,不断地向上。此时此刻,他内心也同样万分挂念慧真和灵真。穿过四零七,陆然来到四零八的门口。门虚掩着,陆然听见里面安静地出奇,不久后又传来几声灵真的啜泣。陆然伸手想要敲门,又悬在半空。心中有艘小船,晃晃荡荡,然而风吹得好好的,忽然停了。“不想再看见那样的画面”和“对慧真、灵真的挂念”分别在船头和船尾相持,陆然还是没能做出最后的选择。忽然间左手边变得明亮。一道闪电在窗外划过。沉闷的雷声接着响起。这是今天吃饭前,自己就已经预料到的大暴雨。要下大暴雨了。对啊。陆然心中一动两动三动,开始跳个飞快。对啊,我未必要向前或者是向后,我还可以像过去那样,选择下落。往下去!从这两难的船上,坠下去!一场大雨,极可能就是我回去那方世界的契机。就此回去,是所有结局中,最好的那一种。即使不行,那么摔死过去,一切如三零二二世界中那般重复,那是不是可以推倒重来,避免方才那个选择,慧真灵真就不会受伤,而自己也就不用推开那扇门?又一个闪电落下的同时,陆然转头就跑。往楼上的楼上跑。跑得飞快。什么都没有多想。将一切都抛到了脑后。很快,他来到了这间住院楼顶层的天台之上。高天之上,电闪雷鸣。雨,随时都会下下来。陆然望见眼前这个叫枪港的地方,夜景辉煌,漂亮得不像是真的。是的,这么漂亮的地方,不可能是真的。这么漂亮的三姐妹,不可能是真的。一滴雨,仿佛是自己在绝瀛城中最后留下的那一滴泪,终于滴落在陆然的脸上。陆然选择了与大雨,一同落下。谁比谁更快落地?我陆然真的能回去吗?这一次,陆然最后看到的景象,是无数的雨,像有仙人从天上泼下来的无穷水墨,一下给面前白日里被晒到发烫的柏油马路和马路上的整座城市,刷上了一层均匀无比、格外相融的无限水色。还一双看着有些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是谁穿过的一双硕大黑色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