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集 蹇叔哭师

秋去冬来,朔风突起,冬初十月。

晋文公率众臣诸将到达温宫,布列宫帷,陈设仪仗,以待天子光降。

不数日间,齐昭公姜潘、宋成公子王臣、鲁僖公姬申、蔡庄公姬甲午、秦穆公嬴任好、郑文公姬捷俱到。诸侯相见已罢,秦穆公专向晋文公谢罪。

秦穆公:前番践土之会,寡人因惮路远误期,是以不果与盟,甚是惭愧。今番贤侯赐信及时,故能如期而至,愿从诸侯之后,贤侯休怪。

老岳父亲当诸侯之面,向女婿执礼认错,晋文公自然不敢托大,急忙施礼称谢。由此便连前番联手伐郑,秦侯背盟撤军之事,也就此一并揭过,不再提起。

复次日,陈共公妫朔服墨衰丧服而至,拜见盟主重耳,声言父亲陈穆公妫款新卒,因闻晋侯召唤,不敢不来,遂墨衰而至。

晋侯温言相慰,遥为陈穆公设祭,诸侯皆都拜祭,妫朔一一答礼,向晋侯再三致谢。

三日之内,邾、莒等小国伯子男爵,先后毕集。

消息传至卫国,卫侯姬郑自知有罪,恐惧不已,与众卿议道:前番大夫元咺弃城而逃,必是奔去绛城,向晋侯告诉寡人罪状,欲借盟主之威罚我。此番温宫之会,不去也罢。

宁俞谏道:主公若不往会,是于前过之上,复益不敬天子之罪,晋侯之讨必至矣。

卫成公万般无奈,只得启驾离京而行,并命宁俞与鍼庄子、士荣三家大夫相从。比至温邑,令人往里通报,求见盟主。

晋文公闻说卫侯前来,暗自好笑,不许入内相见,并命兵士监守其君臣,禁其自由。

九月末,检点与会诸侯,计有晋、齐、宋、鲁、蔡、秦、郑、陈、邾、莒,共是十国,皆于温地叙会。中原诸侯,惟许侯负固趋楚,不奉晋文公召命。卫侯在押,不命与会。

日暮时分,只闻车轮辚辚,又见执事招展,周天子襄王驾到。晋文公率诸侯接出五里,将天子迎至新宫驻跸,请问起居,再拜稽首,宴飨而散。

次日五鼓,十路诸侯,冠裳佩玉,舞蹈扬尘,方物有贡,各尽地主之仪。就位惟恭,争睹天颜之喜。此番朝会,比践土之盟更加严肃整齐,规模宏伟。

朝礼既毕,诸侯簇拥天下自高台而下,到帐中就座。晋文公便趁此机,唤出卫大夫元咺,将卫叔武冤死情状诉于襄王,并请王子虎同决其狱。

襄王闻罢元咺叙述,亦怒卫侯昏愦猜忌,忘恩负义,摧残手足,便许晋文公与王子虎断决其案。晋文公邀王子虎至于公馆,宾主叙坐,传唤卫侯及大夫宁俞、鍼庄子到案,使与元咺对理。因士荣在卫国专摄治狱之官,便使其审理质正其事。

元咺至此满腔义愤,终得渲泻之处,于是口如悬河,便自卫侯出奔说起。说卫侯如何决定出奔楚国,宁武子如何阻止,建议出奔襄中,临去时如何嘱咐自己,相助太叔守国;自己恐见疑于国君,如何遣子元角前往襄中为质,却被卫侯不问情由,一剑冤杀;自己如何强忍丧子之痛,非但不怨寡君,反而继续扶保太叔,等待寡君回国复位;卫侯又如何听信佞贼谄言,布设机谋,先期回国,骗开城门,使先驱射杀太叔,自己逃奔晋国,找盟主讨取公道。一五一十,连哭带说,备细铺叙出来。一席说罢,顽石点头叹息,铁人为之下泪。

王子虎首次听说此等奇闻,不禁唏嘘落泪,为之心酸。

士荣听罢,便使鍼庄子对理元咺状辞。

鍼庄子:元咺所叙之事皆有,委实不虚。但此皆因歂犬为逞一己之私,屡进谗谮之言,以致主公误听,因此屈杀元角。且太叔之死,亦乃此贼擅自所为,不干我主公卫君之事。

元咺斥道:歂犬初在帝丘,并未随主公出奔襄中。是他与我商量,要拥立太叔为主,不欲复迎卫侯回国;我当时若是从之,国君岂得复入卫都?只为某仰体太叔爱兄之心,故拒歂犬之请。不意彼竟私自离都,前往襄中密见国君,反肆离间。国主卫侯若无猜忌太叔之意,则歂犬谮言何由而入?其既能冤杀吾子元角,又如何不能屈杀兄弟太叔!歂犬虽为前驱,若无君命,焉敢直入王宫,射死主公胞弟,一国摄政之主!

士荣冷笑:就此状辞而言,便是汝挟杀子之怨,非为太叔申冤。

元咺道:杀子私怨,守国大事。咺虽不肖,不敢以私废国之大事,此心天日可表。故代太叔作书致晋,求复国君之位,今书信犹在晋侯之手,是为铁证如山。未料太叔一片丹心,却遭歂犬毒手!国君既知太叔并无篡位之情,便当立追歂犬离间之罪,如何又许他执弓带箭,先期而行?又用为前驱,借国君之名闯城入宫,明明是借刀杀人,难言不知!

鍼庄子闻罢此言,低首不出一语。

士荣勉强诡辩:太叔为臣,兄长卫侯为君。古来臣被君杀,有何话说?况君侯事后,便诛歂犬,又厚葬太叔,为君者尚有何罪?

元咺道:昔成汤放桀,武王伐纣,皆是臣诛其君。太叔与卫君同气连枝,又有守国之功,更非仅为下臣者。卫侯不过封国之君而已,上有周王天子,并服方伯管辖。擅杀同族公子,岂云无罪?

晋文公听了半晌,气冲两肋,再也忍耐不住,便谓王子虎道:其事已明,不必再费唇舌矣。卫侯姬郑乃天子之臣,寡人身为方伯,亦是臣子,不敢擅决,但可先将诸臣行刑。

遂喝教左右:凡相从卫君而来者,尽加诛戮!

众人听罢,皆都变色,瘫倒在地。

王子虎:贤伯不可不分贤愚,玉石俱焚。在下常闻宁俞号称宁武子,乃卫国之贤大夫,且屡调停于兄弟君臣之间,无如卫君不听。此狱与宁俞无干,不可累其受殃。士荣摄为士师,断狱不明,合当首坐。鍼庄子自知理曲,可从末减,惟君侯鉴裁。

晋文公允诺,乃以方伯霸主身份下令:敕命!将士荣斩首,鍼庄子刖足;宁俞并未参与迫害公子叔武,赦免其罪不问。

断案已罢,旁听诸侯皆称公道,赞叹不止。晋文公于是宣布退堂,自与王子虎将卫侯带回御营,交由天子裁决。

卫侯见两位大夫一被斩首,一被肜刑,直是如入冰窖,体似筛糠。只得垂头丧气,跟随晋文公及王子虎来见襄王。甫进殿堂,不由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泪如泉涌。

卫成公:小侯昏愦,罪在不赦。但望看在同姓本宗,望乞饶过这次,后再不敢妄为!

王子虎上前,向襄王备陈卫国君臣狱词,然后奏道:如此冤情,若不诛卫侯姬郑,天理不容,人心不服。乞命司寇行刑,以彰天罚。

襄王虽然气愤,但闻“同姓本宗”之辞,亦不觉心下惨然,转对晋文公道:王叔断狱甚明,姬郑罪恶滔天,果难饶恕。然周官设两造以讯平民,惟君臣无狱,父子无狱。卫国臣讼其君,是无上下之分,乱周制也。若为臣诛君,为逆已甚。朕恐其无以彰罚,而适以教逆,亦何私于卫哉!

晋文公见周王援引祖制,只为卫侯求情,至此杀鸡儆猴目的已达,遂惶恐谢罪道:陛下圣明,为臣惭愧。既陛下施恩,对卫侯不加诛戮,臣当使人槛送京师,以听国人裁决。

襄王点头,抚慰有加。晋侯遂带卫侯回至公馆,使军士看守;一面唤来元咺,嘱其归卫,听由众卿大夫别立贤君,以代姬郑之位。

元咺拜辞晋侯,遂还至卫,与群臣众大夫计议,共举叔武之弟姬适为君。姬适字子瑕,为人仁厚,且合兄终弟及承袭之礼,众人便皆无辞。于是公子瑕即位,史称卫中废公。又举元咺为相,司马瞒、孙炎、周歂、冶廑一班文武相助。卫国之事,就此粗定。

周襄王受朝已毕,驾返洛阳。

晋文公率诸侯送出河阳之境,命先轸之弟先蔑押送卫侯至京师囚禁。宁俞自请随行,照顾卫侯饮食起居。

卫成公羁押洛邑,一日患疾,宁俞向襄王奏报,并请求医问诊。

襄王虽为天子,亦不敢作主,遂命先蔑派使前往绛城,请问于晋侯。

晋文公闻说,遂对众臣言道:卫侯患病,宁武子请求医治,众卿以为如何?

先轸:此人不死,卫国难安。

狐偃:既其患病,乃是天降惩罚,无可祷也。

晋文公既明众臣之意,遂遣医衍去王城为卫侯诊治,临行暗嘱,命其寻机毒死姬郑。

医衍奉命而往,到至洛阳监督中,先为卫侯诊过脉息,便开药饵,内中投以剧毒。

宁俞时刻在旁观察,见医衍配药时神色不正,便知内有蹊跷。又见其将汤药盛于钵中,将要端入病室,便即急忙喝止:医者且慢!

医衍闻言,手一哆嗦,药汤洒出钵外。

宁俞更坚其疑,环顾身周并无他人,低声问道:是否晋伯遣你前来,欲害卫侯?

医衍闻言大震,颜色更变,一时回答不出。

宁俞:某亦深知,君命难违。但先生若能放我主公一条生活,则某必保你一生富贵,并连子孙衣食无忧。

医衍:大夫既知君命难违,小人又何敢私自卖放?

宁俞:无妨,你只管下毒,但须减其分量,使药不死人。若能行此方便,我馆舍中广有财资,必以百斤黄金相赠,绝不食言。

说罢,解下腰间玉佩,塞入医衍手中,俯耳说道:只此玉玦,亦值百金。

医衍于是仔细斟酌,减其毒药分量,重新调配药饵已毕,将药方交给宁武子。

宁俞问道:于此若何?

医衍:可使呕血数升,昏迷三日,但不至死。

宁俞点头,遂唤侍从入内,照方抓药,仔细煎熬。复派心腹回至馆舍,赍来百斤黄金,赠与医衍。

一时三刻,其药煎成,宁俞亲自监视医衍,喂卫侯服下。

服药未久,卫成公大叫腹疼,吐血满地,昏迷过去,状如身死。

宁俞却也粗通医道,暗地伸手入袖,为卫侯切脉,果然其息未绝,只是假死。于是故作大怒,痛骂医衍,作势拔剑要杀。

医衍假作惊惧,连滚带爬逃走,兼程奔回温宫,向文公复命去了。

宁俞极具才智,知道主公不死,晋侯绝不会善罢干休,遂托鲁僖公出面斡旋,分别向周襄王及晋文公行以重贿,只求留下卫侯一条老命便罢。

周王见钱眼开,首先答应;更遣王子虎至温,向晋文公为卫侯说情。

王子虎未至温地,先蔑早已遣使回报晋侯,说卫成公死而复生,又醒转过来。

晋文公不知是医衍暗做手脚,却道卫侯命硬,天数不该终结。于是便将医衍怒骂一顿,命其再往洛邑,此番必要结果卫侯姬郑性命。

医衍无奈,正欲整装待发,鲁僖公遣使前来,向晋文公贿以重金,替卫成公求情。

晋文公正在为难,王子虎亦到,代表周襄王替卫侯说项。

既是诸侯之首及天子俱都出面,到此地步,晋文公便以为卫侯大难不死,必是天意,也只索罢休,同意释放卫成公,并撤回先蔑及其监守军士。

卫成公由此得以出狱,带病逃奔陈国。又命宁俞潜回卫都,用重金收买卫大夫周歂、冶廑,并许愿道:如能助我复位,必赐你二人为卿。

晋文公放过卫成公,见诸侯未散,于是设宴以待,并于席间说道:诸公皆来朝拜天子,勤劳王室,惟许国人一心事楚,不通中国。若依诸公之意,当作如何打算?

诸侯:公为盟伯,我等惟命是从。

晋文公:若依我意,颍阳便在密迩,倘置若不闻,是我等怠慢天子莫甚。趁诸公皆在,寡人受命得专征伐,愿与诸公问罪于许,公等以为如何?

诸侯闻此,哪敢不听?皆都拱手应道:敬从君命。

于是罢宴,来日各整军马,以晋侯为主,诸侯皆率车徒,齐向颍阳进发。

郑文公原是楚王姻党,借故后发,唤来上卿叔詹商议:晋侯为伯,得专征伐,今惩卫、许,来日也必轻放郑国不过。我欲再次背晋向楚,如何?

叔詹大惊:不可!晋侯幸允与我订盟,主公若再反复,必获罪不赦。

郑伯不听,使人向晋文公报说国中大疫兴起,需回国祈祷;一面收拾军马独归。

鞍马未曾歇定,郑文公复使人前往楚都,通款于楚王:晋侯重耳今率诸侯伐许,意在于楚。寡君不敢得罪上国,故不敢从晋南征,并冒死告闻。

便在此时,许国使者亦至,向楚王告急求援。

楚成王反复思忖,谓其众卿:我军新败未久,晋国锋势正锐,此时不能与其相争。可俟其厌兵之后,再去求成。

众卿皆以为然,齐道:大王英明,此时不可与晋为敌,宜绝郑、许二国。

楚成王称善,便将郑、许使者遣回。

晋文公正在行军途中,忽见郑使到来,替郑伯申请提前回国,心知必是郑伯再次反复,心中恚怒。但因此时无法分神对付,只得许其归国,暂且作罢。

郑使辞谢而去,晋文公遂率诸侯之兵兼程而进,包围颍阳数匝,内外水泄不通。

当夜扎营城外,大会诸侯,约定休兵三日,第四日攻城,一夕盛宴,尽欢而散。

当日晚间,晋侯醉卧帐中,觉到身上不爽,因染寒疾。故此辗转难眠,临到四鼓方才睡去,朦胧之中,便入梦境。却梦到一鬼,作诸侯打扮,衣冠楚楚,直入帐卧,来向晋侯求食。晋文公厉声喝之,忽然醒来,病势转危。

次日一早,诸侯闻说文公患疾,于是皆来探视。见其病重,卧不能起,无不忧形于色,只得退返本营,与部将大夫议论。

赵衰见诸侯皆退,乃请示晋侯:主公既是因梦得疾,何不召太卜郭偃,占问吉凶?

晋侯许之,于是命人去传唤,前来解梦。

镜头闪回。晋太卜郭偃,乃是北虢国开国君主虢序后裔。

郭氏出自任姓,为黄帝后裔。黄帝与其妃嫫母生有二子,长为苍林、次曰禺阳。

禺阳也称禺虢,受封于任,在今河北任邱西北,后迁移山东济宁东南。任氏部族是黄帝时代重要氏族,禺虢便是任氏之祖。

禺虢后裔郭哀,在夏朝为大禹御臣,因功封于郭,在今山东聊城西北,由此建立郭国,为侯伯。商朝时,郭国降为子爵,至齐桓公十六年,为齐国所灭,子孙遂以国为氏。

齐国灭郭之后,公族后裔就此四散。郭偃随父祖至晋,世为晋国贵族。晋文公即位之后,曾拜郭偃为首席大夫,命其主导国内经济改革,称为“郭偃之法”,由此助文公称霸。

郭偃改革传统用人政策,除“亲亲”之外,更加注重“尚贤”;并提出“君食贡”概念,要求国君不再保留土地,而向全国地主收取税赋,以足其公室所费。这些思想不但快速促进晋国蓬勃发展,更为将来三晋法家思想提供思想泉源。

《韩非子》记载:“管仲毋易齐,郭偃毋更晋,则桓、文不霸矣。”韩非子将郭偃与管仲相提并论,可见其在晋文公时身份之重,决不低于狐偃、赵衰、胥臣等流亡名臣。

郭偃除任上大夫,主持改革之外,因其身具善卜异能,于是身兼首席太卜之职。史书所谓“卜偃”,便是由来于此。此前已经五次预言晋国前途,俱都奇验,可说是继周文王以来,又一个周易占卜大师。

闪回结束。郭偃正在帐中接待远方来客,忽闻主公相召,于是急随来使趋至中军大帐,来见晋侯。大礼参见已毕,靠近床榻看时,见主公脸色苍白,气息不畅,便吃一惊。

晋文公见郭偃到来,神魂略定,乃命赐座,告之以梦中所见。

郭偃听罢,心中已大致明白,说道:人来求我布施,主公此病无妨。

于是布卦,得“天泽损”,又阴变为阳,之卦变作“乾为天”。乃献爻辞,其词曰:

阴极生阳,蛰虫开张;大赦天下,钟鼓堂堂。

晋文公问道:此何谓也?

郭偃对曰:以此卦辞,合之于主公之梦,则必是有某国失祀之鬼神,前来求赦于主公。恐主公不允,故闹妖作怪,使君罹疾得病。

文公闻是如此,放心大半,努力回忆道:寡人于祭祀诸事,有举无废;至于别国宗庙,毫无干涉。且鬼神何罪于我,而于梦中前来求赦?

郭偃亦努力思索,忽现喜色,低声奏道:以臣愚度,梦中来扰主公者,莫非是曹侯之祖先鬼魂?臣闻当初曹叔振铎,乃文王之昭;晋先君唐叔,武王之穆也。昔齐桓公会合诸侯为伯,而封邢、卫异姓之国。今主公亦会合诸侯于践土,而灭曹、卫同姓之国,使其先君失祀。践土之盟后,二国已蒙主公许以恢复;今主公复卫而不复曹,则曹叔振铎见主公于梦中,求复其祀,不亦宜乎?主公若复曹伯,以安振铎之灵,使享钟鼓之乐,又何足患?

只一席鬼话,直说得文公霍然而起,大汗淋漓,便觉病势顿去其半。

于是更衣升帐,立遣人持令,往召曹伯襄于五鹿,使复归本国为君,所畀于宋侯卫国田土,亦都归还。办完此事,只觉浑身畅快,急索粥食之,再出一身热汗,其病便愈。

晋文大加称赞郭偃:先生大能,可谓能役使鬼神者,深不可测。

于是命赏金百斤,田三百亩。郭偃谢恩而退,回至自己帐中,对已久候来客道:在下不负所托,曹共公已得复国,子可归矣。

来客大喜,伏地再拜:曹叔振铎再得血食,皆赖大夫之赐也!

告辞而出,偷偷离去。

镜头闪回。原来此人便是曹共公身边近臣,名唤侯獳。

践土之盟后,曹共公襄被拘羁五鹿城中,闻说卫侯已经复国,而自己久不见晋侯赦令,心中焦急。今闻晋伯率诸侯伐许,故遣小臣侯獳为使,赍载金帛一车,来见晋侯求赦。

侯獳径至颍阳,知道人多眼杂,难以见到晋侯;因打听到郭偃甚得晋侯器重,故潜至其帐,告之以情。

郭偃由此便借鬼神之事为曹侯求解,毫不费力,既得曹侯重贿,又获晋伯重赏。

曹共公伯襄既然获释,回归故国,即统本国兵马趋至颍阳,面谢晋侯复国之恩,并求协助围许。文公赞而慰之,因己病大愈,更信郭偃有通神之能。由于心情畅快,由是决定对许国亦网开一面,不令攻城,反遣使入城,改劝许伯归降。

许僖公见楚国救兵不至,知道万万不是晋侯对手;且有曹、卫二国先例,不敢硬挣,乃听从晋使之劝,亲自面缚衔璧,向晋军营中乞降,并大出国中金帛犒军。

文公与诸侯商议,念许伯认错心诚,也便不为己甚,遂率诸侯与许伯共订盟约于城郊。来日天明,晋文公与诸侯各拔营寨,解围而去。

秦穆公临去之时,私与晋文公相约:前番郑国之事,贤侯休得挂怀。异日若有军旅之事,晋兵若出,秦必助之。若秦兵出,亦望晋必助之。彼此同心协力,不得坐视,可乎?

晋文公笑道:彼此姻亲之国,自当如此!

二君相约已定,各自分路归国。

晋文公行至半途,探马来报:郑国遣使通款于楚,背叛前盟。

文公勃然大怒,便欲移兵伐郑。

赵衰谏道:主公连日操劳,致生疾病。今玉体乍平,未可连续驱驰;且士卒长久在外已敝,又诸侯皆散,复召聚之不当。不如且归,休息一年,而后图之。

文公允诺,乃归晋都。

画外音:未料秦穆公与晋文公修好之言,却是诀别之语;赵衰之谏,也成为镜花水月。晋文公回国之后,便即重又患病。直至病逝,再也不能带兵会合诸侯,奉天子以伐不臣。

镜头转换,复说卫国。

元咺奉公子瑕为君,修城缮备,政令一新。

卫成公既脱罗网,逃至陈国,养好内伤之后,便又野心再起,复思归国夺位。

宁俞奏道:臣闻周歂、冶廑恃拥立之功,求为卿不得,心中怀怨,此可结为内援。又有孔父之后孔达,胸有经纶,与臣交厚,且与周、冶二人相识。若使孔达以上卿之位为饵,使二人谋杀元咺,则大事成矣。

卫侯大喜:此议甚善,寡人全权委卿,便可依计行之。

宁俞奉命,乃使心腹潜回卫都,以卫侯手书付予孔达,使其私结周歂、冶廑二人,如此恁般行事。周、冶二人贪图重贿高爵,满口应允。

孔达在城中散播谣言,扬言于国人:卫侯虽蒙宽释,无颜回国,将往楚国避难。

元咺闻而信之,于是不再以成公姬郑为患。

孔达再次拜访周歂、冶廑,三人闭门密谋。

周歂:此事易为。子瑕年幼无知,所依仗者,惟元咺一人而已。元咺恐主公获释返国,每夜必亲自巡城,而随身卫士不过十人。我等可各率家甲百人,设伏于城闉隐处,突起刺而杀之;继而入宫并杀子瑕,扫清宫室,以迎卫侯,则大事定矣。

孔达赞道:果然妙计,神鬼难测。若能刺杀元咺及子瑕,则复国大功,无出二位上卿。

于是叮嘱再三,告辞而去。周、冶两家各自约会家丁,埋伏停当。

当日黄昏,元咺照例巡城。因闻卫侯已逃奔楚国,故此不如往日谨慎小心。

巡至东门,忽见周歂、冶廑二人迎面而至。

元咺惊问:二位不在府中安坐,为何夤夜到此?

周歂:传言故君入境,宁武子派人混入城来。我等甚不放心,故来助大人巡城。

一边说着,脚下不停,已抢入丈许以内。元咺心知有异,急待声唤从人,冶廑忽从身侧出现,箭步上前,拿住元咺双手。

元咺急待挣扎,周歂已拔刀在手,劈头砍来,倒在血泊之中,顿时断气。

周歂、冶廑遂率家丁杀入内宫,沿途大呼:卫侯引齐、鲁之兵,见集城外矣!

国人闻听,家家闭户,处处关门。

周歂、冶廑杀入宫中,公子仪闻声出问:何事喧哗?

言犹未了,被周歂一刀砍倒,复又一刀,顿时毙命。

公子适隔窗看见,且悲且怒,急寻地方藏匿,至于后园,失足落井,亦被淹死。

宫中御者宁申,乃是宁俞族侄,颇怀忠胆义胆,见周、冶二贼为乱,乃将子瑕一把抱入怀中,潜出宫苑,驾车趁乱出城,逃奔他国而去。

乱到天明,周歂、冶廑遍寻宫廷,终未找到子瑕,只在后园井中捞出公子适尸首。便知子瑕定是逃出城去,也不再去追究,乃命击鼓撞钟,召集百官,将卫侯手书榜示于朝,说明欲迎接卫成公还国复位之事。国中众卿大夫见事已至此,只得随声附和,并无别说。

早有宁俞心腹出城,飞驰往报主人,诉说卫都之变。

宁俞闻说政变已成,乃奉卫侯自陈国复归,周、冶二人率百官迎入城中,升殿复位。

卫成公复位,祭享太庙,大封功臣。不负前约,果封周歂、冶廑为卿。以宁俞屡有护驾及倡复之功,用为上卿。宁俞固辞不肯,再三逊让;乃以孔达为上卿,宁俞为亚卿。

其后未几,周歂、冶廑二人先后暴毙,死状甚是奇特,医卜皆不能明其原因。于是国人皆都传说,此必是元咺死得冤屈,化作厉鬼报复,将二贼索了命去。

周、冶二人既死,卫侯并不难过,止命以卿位厚葬而已。二人葬礼已罢,卫侯升殿理事,与众臣商议,深忧晋侯再来征伐问罪。

孔达献策:不如主动上表认罪,并将元咺及二公子之死,都推在周歂、冶廑身上。

卫侯从之,便令孔达撰写降书顺表,遣使往谢晋侯。

晋文公此时卧病在床,置之不问,卫侯因此躲过一劫。

公元前628年,周襄王二十四年、鲁僖公三十二年。

夏四月己丑,郑伯文公姬捷卒,在位四十五年。公子兰继位为君,是为郑穆公。

同年夏,晋国勋将魏犨饮醉,坠车折臂,又引动当年内伤复发,呕血斗余而死。文公大为悲悯,命录其子魏颗嗣爵。其后未几,狐毛、狐偃兄弟相继病卒。

晋文公闻报,不由大放悲声,伏榻恸哭:寡人得脱患难,以有今日,当初多赖赵衰、二狐、胥臣、介子推等人之力,今皆弃我而去,朝堂一空。是寡人命将终乎?哀哉!

胥臣进言:人生在世,谁不有死?主公切请止哀,免伤贵体。若曰二狐死后朝堂乏人,臣举一人,可佐主公永保霸业!

文公闻言止哭:未知卿所举者,系何人也?

胥臣:此人非别,乃郤芮之子郤缺也。自其父死后,舍于冀野,与妻秉耒而耨,相敬如宾。臣闻以尧、舜为父,而有丹朱、商均不肖;以鲧为父,而有禹圣。可见贤与不肖之间,父子不相及也。此人若用于晋,绝不弱于狐子犯之能。

晋文公闻言颇喜,便命胥臣以簪缨袍服,往召郤缺。

郤缺再拜请辞,胥臣再三传命劝驾,郤缺乃簪佩入朝,来见晋侯。

文公见郤缺身长九尺,隆准丰颐,说话时声如洪钟,不由大喜。乃命迁升胥臣为下军元帅,便使郤缺为佐。复诏命改称二行为新上、新下二军,以赵衰将新上军,箕郑佐之;胥臣之子胥婴将新下军,先都佐之。

晋国旧有三军三行,今又改二行为二军,便共有五军,仅亚于周天子之制。

楚成王闻而大惧,乃使大夫斗章为使,请平于晋。

晋文公念其在自己流亡时相待旧德,又因城濮之战始发于楚子玉,其人如今已死,恩怨已释。于是便许与楚国通好,使大夫阳处父报聘于楚。

是年冬,晋文公自感疾笃,不能复起。

遂召赵衰、先轸、狐射姑、阳处父诸臣入内,赐受顾命:卿等皆为晋之重臣,或本身或父伯,各有大功于国,并助寡人成就伯业。寡人死后,众卿当佐世子驩为君,勿替乃父伯业。

顾命诸卿落泪,伏地再拜,遵依文公遗嘱。

晋文公又恐自己死后诸子生乱,遂下诏命,发遣公子雍出仕于秦,公子乐出仕于陈。又使幼子黑臀出仕于周,以亲王室。

文公托孤已罢薨逝,在位八年,享年六十八岁。世子驩主丧即位,是为晋襄公。

襄公升殿登位,先接受众臣拜贺,后奉文公之柩,殡葬于曲沃。

送葬队伍方出绛城,忽闻柩中响作大声,状如牛鸣;又其棺柩重如泰山,车不能动。襄公与群臣无不大骇,乃请郭偃卜之。卜而得卦,献其爻辞:

有鼠西来,越我垣墙。我有巨梃,一击三伤。

襄公便问:未审此辞,究系何意?

郭偃奏道:数日之内,必有兵灾自西方而来。我若出而击之,可获大捷,俘敌三帅。此先君有灵,以警告主公也。

襄公闻罢,率群臣下拜称谢。柩中响声顿止,亦觉不重,如常而行。

下葬文公已毕,君臣回归都城,聚于朝堂,议论柩中之警,卦象爻辞。

先轸奏道:有鼠西来者,秦人也;越我垣墙者,侵入晋之国土也;我有巨梃者,是以五军御之也;一击三伤者,虽擒而不杀,然则必获大胜也。

襄公闻此,目示太卜。郭偃点头,深以为然,群臣不由交口称赞。

秦襄公闻此,遂使人密往秦国,探其君臣异动,以早作防备之计。

镜头闪回,郑国北门之外,秦军连营。

秦将杞子、逢孙、杨孙三人,屯戍于郑国北门,此时已将近一年。

因奉秦穆公之命,在此监视郑国。先见晋国送公子兰归郑,强迫郑侯立为世子;今郑文公去世,公子兰又继郑君之位。于是三将忿然不平,相互计议道:我等留此,本为郑伯拒敌晋兵,风餐露宿,将近一载。未料郑国终归晋国所属,实为可恨!

计议未休,遂遣使密还雍都,将公子兰即为郑伯之事,呈报本国之君。

秦穆公接报,更是不忿,只是碍著晋侯,敢怒而不敢言。只得回复杞子等三将,暂且宁耐;又与众卿商议,欲待撤回郑国驻兵,尚且犹豫未决。

公子兰继立君位,接受群臣朝贺,复遣使遍告周王以及诸侯,对城外秦军却视若无睹,并不请三位主帅进城观礼。

杞子由此大怒,遂与逢孙、杨孙商议:我等屯戍在郑,孤悬国外,终无了期。不若趁郑侯大丧,子兰立足未稳,劝我主潜师袭郑,就而灭之。我等皆可厚获,并建不世之功。

逢孙:我亦早有此意。争奈秦兵东来,须过晋境。若重耳得知,必加力阻,奈何?

杞子及杨孙皆知晋文公手段厉害,闻言便即不语。

正当此时,斥侯来报:报三位将军,万千之喜!晋文公薨逝,晋国仆告至郑。郑穆公使国人俱为晋侯穿孝,并遣使前往绛城吊丧。

秦国三帅闻知,皆举手加额,相互称庆:我等正忧若使主公发兵袭郑,恐为晋侯所阻。今晋国大丧,是天助秦国,得成霸业也!

三人遂复遣使归秦,密奏穆公:我等今屯郑人北门,若主公遣兵来助,一战郑国可得。能救郑者,唯有晋国;今晋逢大丧,必不能相救,郑君新嗣,守备未修,机不可失。

秦穆公接此密报,深以为然,但犹不放心,遂请蹇叔及百里奚两位老臣入宫,与其商议趁丧伐郑。二臣闻此大惊,同声进谏,百里奚先朗朗发言。

百里奚:秦去郑国千里之遥,击之何为?又非能得其地;利其俘获,且不敷军资所费。况岂有千里袭国,能掩人耳目,使彼国毫无防备者?若郑国早为之备,则我军非但劳而无功,且中途必生他变。夫以兵戍人,还而谋之,非信也;乘人之丧而伐之,非仁也。成功利小,不成则害大,非智也。失此三者,臣不知其必胜之道何在?

穆公闻言不悦:寡人三置晋君,再平晋乱,只因晋侯败楚,遂以伯业让之。晋侯即逝,郑必复依蛮楚。不乘此时灭郑,待其投楚,则必为日后大患,悔之何及!

蹇叔见穆公固执伐郑,便知谏之不入,遂婉转请道:今晋、郑二国,皆逢君丧,主公何不使人以行吊为名,至二国观其虚实?若郑必可攻,晋必不救,然后出兵未迟。毋为杞子求功心切,虚言所惑也!

穆公闻言苦笑:蹇叔老矣,如此不善算计。此两国一个数百里之远,一个是千里之遥。若待行吊而后出师,往返之间,又近一载。夫用兵之道,贵在神速,疾雷不及掩耳,岂有迁延经年,而筹谋袭人之国者?二卿休得再言,回府休息去罢!(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