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集 结识专诸

箫声呜咽,晋室宫阙。

太子建哭诉前情,晋顷公叩其备细,深为悲悯。遂命将太子送居馆驿,召魏舒、赵鞅、韩不信、士鞅、荀寅、荀跞六卿,共议联郑伐楚大计。

当时六卿之中,除魏舒及韩不信颇有贤声,余者皆都贪权怙势,不以顷公为意;荀寅好赂尤甚,兼且牙眦必报。郑子产当国之时,执礼抗晋;及游吉代为执政,荀寅遣人求贿,游吉亦不服从,由是荀寅便有恶郑之心。

因闻顷公询问联郑伐楚之事,荀寅便抢先发言:郑伯向来依违晋、楚之间,阳奉阴违,其心不定。今楚国世子在郑,只图借兵复位而已;楚国势强,岂保必胜?

晋顷公:若依卿计,其奈若何?

荀寅:依臣之计,莫若起兵灭郑,便以郑国赐封楚太子建。后以郑国为基,徐图灭楚。

晋顷公闻说可不与楚国相争,欣从其计,即命荀寅私告楚太子建,命其归郑,以为内应。太子建闻说虽然不能还国复位,但亦可为郑主,只得应诺,于是辞归,与伍员商议。

伍子胥闻而大惊,极力谏止:昔秦将杞子、杨孙谋袭郑国,事既不成,以致窜身无所,是为前车之鉴。且郑伯今以忠信待我,奈何谋之?大不义也。况行此侥幸之计,并无胜算,必然不可!

太子建:然吾已许诺晋侯矣!

伍子胥:公子不为晋国内应,未必有罪;若谋郑国,则信义俱失,大祸立至矣!

太子建贪得郑国,不听伍员之谏,便以家财私募骁勇,复交结郑伯左右,欲谋内应。

身在他国,行此险事,其谋焉得不泄?太子建所为早被驿吏看破,遂立刻入宫告密。郑定公闻报大怒,便与执政游吉计议,召太子建游于后圃,擒而斩之,并诛同党二十余人。

幸有从人机灵,参透内中玄机,未进郑宫,飞跑回馆驿,来报伍员。子胥闻报不敢耽搁,即时携带太子建之子熊胜出城,昼伏夜行,历尽千辛万苦,再赴逃亡之路。

公孙熊胜与伍员两个,欲往吴国,丧魂落魄东行数日,穿过陈国之境,将近昭关。

昭关在小岘山之西,是庐濠往来要冲,出了此关,便是通吴水路。关上原有楚兵把守,近因盘诘行人,缉拿伍员,更增派右司马薳越带军驻扎,愈加飞鸟难度。

伍员行至历阳,离昭关六十里,因闻来往行人纷说关上添兵把守,严加盘察,便即不敢前行,只得偃息深林之中,彷徨无计。

时有扁鹊再传弟子东皋公,隐居历阳山中,采药为生。因在林中得遇公孙胜主仆,向伍员脸上凝视片刻,见与关上画像相同,便知端地。

东皋公不动声色,将伍员邀至茅庐,奉以酒食。主宾叙礼,东皋公先报家世来历。

伍员闻说是神医扁鹊高弟,便据实说道:在下楚之亡人伍子胥,此乃太子建遗孤。

东皋公笑道:我医家门下,但有济人之术,无有害人之心,将军勿虑。

伍子胥:我主仆二人,欲往吴国,未知可过得昭关否?

东皋公:此处偏僻山林,公子若隐居于此,终生无人知晓;但若过关他往,着实为难。容某寻思一策,送尔君臣过关便了。

伍员如闻春雷,转忧为喜,满口称谢。

东皋公尽出其有款待,一住七日,并不言过关之事。

伍员狐疑不决,寝食不安,身心如在芒刺丛中。到第八日上,须鬓改色,皆成苍然灰白。世传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头,便是典出于此。

东皋公见之,先惊后喜,对伍子胥道:公子本来状貌雄伟,威势赫赫,不同凡俗;又有画像悬挂在关口,自是见者易识,无从逃脱。今只数日之间,便即须鬓斑白,精神萎靡不振,翻为半百老翁,人皆不能辨矣。如此待我用计,此番必能过关。

伍员惊喜不止:计将安出?

东皋公:我有好友皇甫讷,身材长相,皆与足下仿佛。可教其假扮足下穿戴,足下却扮为厮仆,挑担在后,叩关而过。

伍子胥:若关上守吏逐个盘查,却又奈何?

东皋公:绝无此事。倘皇甫讷为楚守关军士所执,其必吵嚷争执,故意引起当场混乱。足下便可怀抱公孙,趁乱抢过昭关。此谓鱼目混珠之计,公子以为若何?

伍员闻罢,犹如在乌云密布之中陡见一缕阳光,感激之情莫可名状,倒地再拜泪下:先生之计甚善,神鬼莫测,必能成功。但若因此累及贵友皇甫讷,伍员于心不安!

东皋公:这个自也不妨。只要公子蒙混过关,皇甫讷又非真子胥,自有脱身之策在后。闲言少叙,不心过虑!

说毕,便命童儿:请皇甫先生来见!

镜头闪回。原来东皋公款留伍子胥在家七日,便是使人去请皇甫讷来者。

因事关紧要,又未知皇甫讷是否在家,能否寻到,故此未曾明言,以至使伍子胥七日之间,愁白须发。东皋公故此又惊又喜,以为天助自己用计。

闪回结束。童儿出去未久,便将一位先生请至土室,说道:皇甫先生到也。

东皋公迎入,使与伍员相见。

伍子胥详视皇甫讷相貌,见其身材魁梧,不怒自威,与自己面目亦果有七分相像。于是彼此见礼,不胜之喜,心中更多几分胜算。

东皋公当下便亲熬药汤,端来与伍员洗脸。伍子胥洗毕揽镜自照,见一张如同冠玉白面,已变成黄面病夫,连自己亦不能识。

伍员喜道:先生真乃神乎其技,有颠倒阴阳之能!

东皋公:微末之技,何足挂齿!

(中国史上最早易容化妆之术,据说便源于此。)

众人捱至黄昏,吃罢晚饭。东皋公请伍员解其素服,换与皇甫讷穿之,另将褐衣麻裳与伍员穿著,扮作仆者。公孙芈胜亦命更衣,扮作村家小儿之状。

打扮完毕,众人互视,无不惊奇,更不相认。伍员扯住公子孙胜,对东皋公及皇甫讷大拜八拜。二人失惊,急忙闪避,然后还礼。

伍子胥哽咽道:今番倘能得过昭关,异日相见,定当重报!

东皋公亦为之鼻酸,挥袖嘱道:趁此天色昏黑,容易蒙混过关,你等这便去吧。此行到关,正当五鼓开关放行之际,休得迁延,错过良机。

于是伍员辞别,手牵公孙芈胜,跟随皇甫讷,连夜望昭关而行。

走了一夜,黎明赶到,果然正值开关。

皇甫讷见状,欲进又止,故作慌张,引得路上欲过关百姓齐都讶异,纷纷观望。

关卒远远望见:此人身穿素缟,状貌与图形相似,且有惊悸之状,莫非便是伍员?

即时上前盘住,与墙上画像左右比对,越看越像。关卒便如得了重宝,当即绳捆索绑,令人入报守关大将。薳越闻报大喜,急自府衙飞车奔往关口。

彼时天光未开,星光下只见城门口绑定一条大汉,白面长须,身穿缟素,正在那里挣扎,口中争辩。

薳越停车喝令:速速拿住,绳捆索绑,此人便是叛亡之将伍子胥!其人勇冠三军,力敌万夫,你等小心,休要使其纵脱!

关卒闻令,不敢怠慢,便舍过关众民,齐来围定皇甫讷,推推拥拥,挤挤挨挨,押入关上。皇甫讷诈为不知其故,只顾乱嚷,佯作挣扎,但乞放生。

由是关内关外百姓,闻说捉得子胥,都来观看,关门之前乱成一团。

伍员见此情状,以手加额:东皋公妙计,直可捉鬼弄神。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一把将公孙芈胜抱在怀中,乘着关门大开,杂于众人之中,捱捱挤挤,混出关门。

镜头回转。楚将薳越得意非凡,命将皇甫讷押到关上,就堂中坐定,声唤部将:请子胥公相见,尔等休得失了礼数。

部将领命,传命军卒,将皇甫讷拥拥挨挨,推至堂口。皇甫讷立而不跪,兀自叫嚷。

薳越笑问:未料堂堂太师公子,申国大夫,楚之良才,竟落至今日这般地步!子胥贤弟,别来无恙乎?

皇甫讷叫道:吾乃龙洞山下,隐士皇甫讷,神医东皋公之友。今与东皋公相约出关东游,定于关前相会,并无触犯将军之处,何故见擒?说甚太师大夫,子胥贤弟!

薳越闻其声音,便觉不妥,复仔细观其面容,更知拿错,一时无言可答。

正疑惑之间,关卒来报:将军,东皋公求见。

神医大名,哪个不知?且楚国举朝公卿大夫,倒有一大半曾得其疗疾救命,更都熟识。薳越命将皇甫讷押过一边,延请东皋公入堂,各叙宾主而坐。

东皋公一眼瞧见皇甫讷,故作惊奇问道:兄不在关前相候,到城门凑甚热闹?一旦被当作贼人擒捉,至令绳索加身,太失士人脸面,斯文就此扫地矣!

皇甫讷:是这位将军手下眼拙,胡乱拿人,又怎怪我?

东皋公不理皇甫讷,又对薳越说道:闻说将军捉得亡臣伍子胥,可喜可贺!

薳越大惭,离座亲释皇甫讷之缚,谢罪道:只因天黑,小卒错认,先生休怪。

因觉难以为意,乃出金帛,奉为二人东游之资。东皋公与皇甫讷也就不再深究,接过钱财,称谢下关,扬长而去。薳越号令将士,坚守关隘如故。

镜头转换,复说伍员。

伍子胥过了昭关,心中暗喜,放步而行。

此番怀抱幼主,又无马匹可乘,一路上走得好不辛苦!好容易至于鄂渚,遥望大江,见水天一色,白浪排空,无舟可渡,不由难过,落下泪来。

便在此时,忽有渔翁撑船,从下流泝水而上。因见岸边一老一小,痴痴望向江心,便扬声相问:君子独立江渚,可是要求渡济乎?

伍员暗叹:天不绝我!

乃急呼道:全仗渔父救拔,渡我过津!

渔父将船拢岸,伍员携公孙芈胜践石登舟,终得渡江。

伍员:多谢老丈救命大恩。然逃亡之人,身无长物,又无分文,难付舟资,奈何?

渔翁笑道:你猜我因何知道此时此地,会有人求渡?

伍员:未知。却是为何?

渔翁:只因夜来梦到,将星坠于江畔,求我救拔其难,故此来也。

伍员:老丈休得取笑。

渔翁:小小渔者,岂敢取笑将军!

伍员:老丈休得错认。某只是落魄行客,此处并无甚将军。

渔翁:观子容貌,绝非常人,亦符我梦中将星情状。老翁不取将军舟资,但你须据实相告,可是太师伍奢次子,名员,字子胥者?

伍员大吃一惊,至此地步,只得据实以告:实不瞒恩公,在下正是伍子胥。

渔翁嗟叹:如此,此孺子当是太子遗孤也。我看你二人面有饥色,但不敢延入村中相款;待吾回家取食,以啖公孙,将军只在江边稍待。

说毕,将小舟系于树下,急匆匆离去。

伍员与公孙芈胜皆都两日不食,自然饥甚,因此虽然有些猜疑,也不舍得便走;且又恐来往行人看见,不当稳便,于是避入芦苇之中,等那渔翁到来。

逾半日,渔翁提麦饭、鱼羹、盎浆来至。左瞧右望,不见伍员,这一惊非同小可,乃扬声唤道:芦中人,芦中人!吾非以子求利者,可速出就食!

伍员见只渔翁一人前来,并无别人跟随,乃出芦中,再拜称谢:性命攸关,忧患所积,不得不避,渔丈人休怪。

渔翁:不怪,不怪。你二人想是饿极,快吃,快吃!

伍员乃与公孙胜饱餐一顿,这才恢复体力。想想终不过意,遂解肋下佩剑,以授渔翁:此剑先王所赐,价值百金,以此答酬丈人之惠。

渔翁笑道:楚王有令,得伍员者,赐粟五万石,爵上大夫。我不图上卿之赏,而图你百金之剑乎?君子无剑不游,我渔翁无所用也!

伍员抱愧收剑:敢问丈人大名,以图后报。

渔翁怒道:我怜子含冤负屈,故渡汝过江,岂望子报?此后若有机缘再会,我呼子为芦中人,子呼我为渔丈人可也。

说罢解缆登舟,长歌而去。

伍员立于江畔,见小舟消失于江天之间,嗟叹一番,遂携芈胜入吴。

行至溧阳,因囊中无钱,再次馁而乞食。

恰遇浣纱女子,于濑水之上浆洗衣服,见其二人可怜,便尽以箪食盎浆赠之。伍员拜谢将行,那浣纱女望其背影叹道:妾为侍寡母,三十未稼,从不与男子交言。今为救人陷于饥馁,败名毁节,何以为人!

慨叹已罢,遂抱石投水而死。

伍员行犹未远,闻水响回身,见那女子投水,感伤不已。乃以剑破指,沥血书字于石上道:尔浣纱,我行乞;我腹饱,尔身溺。十年之后,千金报德!

题毕,抱起公孙胜,转身而行。

可叹!与男子交言便谓失节,此女之愚,堪与宋伯姬并列。

既过溧阳,伍员主仆复行三百余里,前至吴趋。

这一日行至街上,伍员见公孙饥饿不堪,免不得再次放下脸面,寻人行乞。忽见路边有一肉摊,笼中猪肉已熟,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公孙胜闻到猪肉香味,再也挪不动步子,且不由自主,直向肉摊上挨蹭过来。

伍员见此,暗叹一口气,只得上前,对案前操刀摊主躬身施礼。

那肉铺摊主乃是壮士专诸,事母至孝,见一落魄大汉至前施礼,不由稍觉惊讶。仔细看时,见来者焦黄面皮,风尘仆仆,但难掩英雄气度,好汉本色。

专诸:大汉何来?施礼为何!

伍员:小可主仆,自郑国而来,寻亲不遇,落魄至此。因我小主人两日未食,腹中饥饿,特此礼求摊主,供奉些残羹冷肉,自当感铭五内,后图重报。

专诸:未闻向人求乞,尚作如此大言者。公何曰“供奉”,而不说“赏赐”?

伍员:咄!公子王孙,虽然落难,但只受人奉,岂受人赐!

专诸哈哈大笑:如此,敬诺!

于是掀开蒸笼,就屉内拿出一整只猪头,摔在案上,看他如何吃法。

伍员再次施礼:更请奉献食簋两个。

专诸愈奇,随手丢过一只笸箩:乡间何来食簋?止有此物。

伍员接过:如此也罢,只得将就。

于是磕去内中杂物,放置身前。又自腰间拔出解手刀来,冷气森森,光华夺人二目。左手掇过猪头,不理其烫;右手以刀细细切之,放入笸箩之内。

公孙胜早已饥馋难耐,但依然静静相候,并不急躁。专诸盯视伍员系列动作,却是越来越奇,甚至目瞪口呆。

伍员将半个猪头皆切成细条,次序排列入箩,然后掷刀在案,双手端过笸箩,递给公孙胜道:少主至那边稳坐,慢慢吃来。

公孙胜应诺,亦是双手接过,端到棚下,席地而坐,慢慢嚼食。

伍员复又拿起解手刀,将剩余半个猪头几下剁碎,将手抓起,送入口中。如同风卷残云,瞬时之间,桌上只余一堆残骨。

专诸一直目不转睛,见他吃毕,高叫一声:真是豪杰,果然好汉!

伍员听他如此称赞,微感诧异,遂就案边瓦盆中洗过双手,又扯过案上抹布擦干,然后拱手长揖,问道:好汉高姓大名,何方人氏?

专诸:贱名专诸,无姓,本地人氏。英雄何来?高姓大名?

伍员:受人厚赐,不敢相瞒。某乃楚人伍员,字子胥,逃亡落难至此。

专诸闻说是伍员,啊呀一声,急离肉案,趋步上前,拜将下去:我道何人,有此英雄气度,原来却是申邑大夫,太师公子。适才失敬,得罪休怪。

伍员上前相扶,托而不起。不由大惊,又暗中较力,运气再扶,专诸身子稍晃,趁势起身,脸上紫气稍显即隐。

伍员:原来好汉身负绝艺,是某走眼。

专诸:微末小技,于公子面前,不值一哂。

便在此时,公孙胜已将肉条吃完,也去瓦盆中洗手,拉过抹布擦干;再回棚下,掇起笸箩,交还专诸,施礼道谢。

伍员:公子,与人无功,不可受此大惠。你可解下绦上玉环,以还肉价。

公孙胜应诺,便去腰间解绦。

专诸:伍大夫这是看不起在下,欲羞辱我耶?

伍员:好汉若嫌玉环价轻,若向官府首告,倒可获赏千金,落一场大大富贵。

专诸:既是如此,某难自辩。便倾此命,以释英雄之疑可也。

说毕,忽拿起案上尖刀,便往颈中斩落,其快如风。伍子胥立刻出手,其速如电,已夹手将尖刀夺过,复插入肋下鞘中。

专诸:公子欲待怎样?

伍员:如此好汉,岂可错之交臂!某愿请与子结交,拜为兄弟,你道如何?

专诸闻听,喜不自胜,不答子胥之言,疾步跑回后院,请出母妻,连拉带拖,唤至伍员面前:母亲,老婆,此是我义兄伍员,楚太师伍奢次公子是也!

伍员闻此,急向专诸母亲大礼参拜,又与其妻各施半礼。更与专诸对拜,就此结义。因叙论年庚,伍员年长为兄,专诸小于三岁为弟。

专诸再与公孙胜以礼相见,欣喜若狂,杀鸡为黍,置酒相待,留义兄共宿一夜。

伍员心中有事,不敢多耽,次早辞行。专诸嘱道:吴王僚好勇而骄,不如公子光亲贤下士,兄宜择其贤者从之。

伍员答道:承蒙贤弟指教。愚兄安顿已毕,再来相请贤弟。

专诸送至村外桥头,兄弟二人洒泪而别。

伍员与公孙胜来到梅里,将公孙安顿于客舍,因身上盘缠用尽,只得自入吴市,以剑削竹为箫,在街市之中吹箫行乞。

可叹!中国史上历代英雄豪杰,每每欲成大事,先令其穷困落魄,历经磨难。但困顿以致沿街行乞者,乃自伍子胥而始。

伍子胥为求银钱,更求为吴人所知,由是放下贵族身段,故作狂态。乃由东至西,复自西还东,来回行于市上。边行边吹,品箫一曲,便继之咏诗一阙。便听其唱咏道:

伍子胥,伍子胥!跋涉宋、郑身无依,千辛万苦凄复悲,父仇不报,何以生为?

伍子胥,伍子胥!昭关一度变须眉,千惊万恐凄复悲,兄仇不报,何以生为?

伍子胥,伍子胥!芦花渡口溧阳溪,千生万死及吴陲,吹箫乞食凄复悲。

身仇不报,何以生为?

伍子胥奏而复咏,一连三日,皆是如此。里长为此留心,遣人报与吴市长吏。

画外音:吴市吏名曰被离,生于卜人之家,极为善相,乃为公子光心腹。公子姬光,前任吴王诸樊之子。依照先王遗嘱,自吴王夷昧薨逝,应立季札即位。然而季札依然不肯接受,再次避位逃走。季札既辞,仍该立长兄诸樊之子姬光;但夷昧之子姬僚贪恋权位,趁便子承父业,自立为王。公子光心中不服,潜怀杀僚之意,争奈群臣皆为僚党,恨力不及。由此一面隐忍己志,一面以心腹被离为吴市长吏,嘱其谘访四方豪杰,引为辅翼。

里长来报市吏被离:有人吹箫乞于吴市,接连三日,行迹异常,故此来报。

被离闻此,心中略动,起身离衙,随里长到街市亲自来看。到于市中,果见一名落魄大汉,手执洞箫,奏而复咏,箫声呜咽,诗咏甚哀。稍辨洞箫之音,若有所思。

片刻之间,伍员已行至近前,吹箫不止。被离再相其貌,不由大惊:吾相人多矣,未见有如此之貌,真绝世之英雄也!

急上前拜揖:闻子之箫,天恨地怨;观子之貌,翻江倒海。何不入衙,以叙衷曲?

伍员闻其所言,有些对着自己心思;又见其冠戴,知为长吏,便不推阻,随至衙中。

登堂入室之后,被离逊让伍员于上坐,单刀直入:我观君貌,绝非行乞之人,乃楚之亡臣伍子胥也。以子之才能,若助公子光夺回王位,则某必使吴主报子之仇,未知可乎?

伍子胥见被他识破行藏,且道着心事,兼思义弟专诸之嘱,于是欣然应诺。

被离大喜,同时派出二使,一报吴王僚,二报公子光,皆说伍子胥入吴之事。

吴王僚早闻伍员大名,即命被离,引入郢都会见。被离命将公孙胜接入衙中,委人看顾;使伍员沐浴更衣,随己一同入朝,进谒吴王。

伍员既更换衣冠,立即英气逼人;一张焦黄面皮,复换作面如冠玉。上殿拜罢,吴王赐命平身,大奇其貌,并慑其威。与之共语,更知贤能,当即拜为大夫,予以重用。

子胥复述父兄之冤,吴王壮其意气,当场许诺:孤必寻机兴师伐楚,为伍氏复仇。

被离见伍员初见吴王便被重用,急遣人告于公子姬光。

公子光暗道:不好!伍员若为王僚所用,我之大事休矣!

乃入内宫,私见王僚:光闻伍员来奔,被大王委以重任,许以发兵报楚,可有此事?

吴王僚:是有此事。

公子光:臣谓不可。万乘之主,不为匹夫兴师。今吴、楚构怨已久,长年交兵,我未见大胜。若为子胥匹夫之恨兴兵,胜则彼快其愤,不胜则益我辱,且必寒众卿大夫之心。

吴王僚:卿言甚善,是寡人失于计算。

遂罢伐楚之议,只赐给伍员阳山之田百亩,使与公孙胜闲居于此。

姬光大喜,立即私往阳山,来见伍员,馈以米粟布帛,待以尊师之礼。

子胥拜谢:某自义弟专诸处,早闻公子贤德之名,今观果然如此。

公子光闻听专诸之名,恍然大悟:非子言及,我几忘之,真是死罪!

当即便与伍员同车共载,造访专诸之家。至其筚门蓬户,公子光丝毫不嫌,低头而入,先拜专诸之母,奉上金帛以为贽礼;后与专诸叙礼,情若兄弟。

专诸深为感动,且见义兄已为其所用,遂自述己志:某村野小人,蒙公子下顾,无以为报。倘有差遣,惟命是从!

其母在内室闻此,叹道:我儿之命,付予此人矣。

公子光与伍员辞去,自此使人日馈粟肉,月给布帛,存问专诸之母。

将伍子胥及专诸收为己有之后,公子光便一改前议,反以国家利害为辞,极力劝说吴王出兵伐楚;转而又对伍子胥许诺,必劝吴王出兵,以为伍氏报仇。

吴王以为公子光是为国着想,同意伐楚;伍子胥以为公子光大义参天,亦愿为效命。

周敬王元年,吴王僚以公子光为将,命率大军击楚。

公子光奉命,便以伍子胥为行军参议,先攻州来,就此掀开吴楚大战序幕。

吴国自寿梦之时崛起,称王自立,从此摆脱楚国附庸身份,并与之分庭抗礼。

至吴王僚在位时,距寿梦自立已有六十余年。此间两国战争频繁,互有胜负,吴国愈战愈勇,并于短短数十年间,一跃成为春秋末期南方强国。

因地势所限,吴国与楚相争,必须溯江仰攻;淮河流域且为楚国控制,故而吴国虽然愈战愈强,但却不得寸进。州来地处淮河域中心,东钟离(今安徽凤阳)、南居巢(今合肥西北),三城互为犄角,便成难以逾越屏障。故此多次吴楚之战,皆都围绕州来争夺。

此番公子光发兵,自不例外。

吴人发兵,早有谍马报至郢都。楚平王得知吴军进攻州来,丝毫不惧,下令迎击。

乃以司马薳越为帅,统率楚军,复传檄召集顿、胡、沈、蔡、陈、许六国之兵,共集七国联军前往救援。尚恐不能必胜,复使令尹阳匄总督全军。

阳匄字子暇,楚穆王曾孙,继斗成然为令尹。此番吴人来伐,子暇正患虐疾未愈,但既奉平王之命,只得带病督师。

公子光闻报楚军大举而至,为避敌锋锐,遂撤州来之围,移驻钟离,以逸待劳。

楚军既解州来之围,前敌总指挥薳越以为初战得胜,便令扎营城外,与吴军对峙。

时当夏末秋初,骄阳似火,两军皆不堪忍受,于是互派使,约定待秋凉之后再战。

未料便在此间,楚令尹阳匄病重不支,竟死于军中。楚军失去主帅,士气低落,司马薳越见此大惧,又恐吴军趁丧来袭,被迫回师鸡父(今之河南固始)。一面遣使护送令尹灵柩还都,一面休整训练三军,以备养成士气后再作行动。

公子光闻知楚帅阳匄病亡,谓是歼敌良机,便遣使上表吴王,建议决战。其表略曰:

楚虽聚六国诸侯,都是小国,且因惧楚强而随之,不足为虑。胡、沈国君年幼而躁,陈大夫夏啮虽壮勇而愚顽,顿、许、蔡憎恨楚国,不肯奉令。今楚令尹死,士气涣散,薳越出身低贱而受宠,由此政令不一。如此七国异心,不能一致对敌,楚国可胜,愿请决战。

吴王僚准奏,乃亲率中军至于前线,诏命疾向楚联军逼近,定于当月晦日发起攻击,乘敌不备,奇袭取胜。公子光奉诏,遂与伍子胥商议,如何调兵遣将,方保必胜。

伍子胥:先以部分兵力,进攻胡、沈、陈等,乱其两翼;然后集中兵力,攻击楚军。

公子光:公言甚善,依计而行!

七月二十九日,晦。吴军齐进,突至鸡父,发动攻击。

依当时列国通例,晦日不利于兵,忌于交战,故楚国联军皆都不作战备。面临吴军突袭,楚司马薳越仓猝应战,并命胡、沈、陈三军为第一阵,顿、蔡、许三军为第二阵,皆都列为前阵先锋,以掩护楚国中军。

吴王僚见此情状,便即调整战术:自率中军,公子光率右军,公子掩余率左军,分作三路退却数里,预作埋伏;却命以三千囚徒为诱,佯攻胡、沈、陈诸军。

双方交锋未久,吴国刑徒便即散乱溃退,掉头便跑。胡、沈、陈三国军队获胜大喜,于是贸然追击,进入吴军伏击圈中。

吴王下令击鼓,三面伏兵齐出,一举全歼胡、沈、陈军,俘杀胡、沈国君,以及陈国大夫夏啮。战役结束,吴王却命纵放所俘三国士卒,使其逃回本阵。

三国士卒侥幸得命,狂奔而回,口中叫嚷:胡君死矣,沈君死矣,陈大夫死矣!

许、蔡、顿三国君侯将领,闻听此言大惊,由是军心动摇,阵角散乱。

吴军三路主力复合,紧随胡、沈、陈三国败兵之后,乘胜擂鼓呐喊,攻入许、蔡、顿三国军阵。三国之军惊恐惶惧,转身狂奔,不战而溃,反而冲动后面楚军。

司马薳越适才眼见胡、沈、陈三国得胜,狂追吴军而去,岂料转瞬之间复又败回,溃不成军。于是毫无防备之间,便被吴国三路大军攻入阵内,军列瞬时崩溃。欲待止喝约束,已经不及。座驾御者不待主将传令,亦早掉转马头逃窜。主帅回走,更导致全军败退。

吴军由此大胜,乘势攻占州来。

鸡父之战大败,司马薳越一路收集残部,退驻薳澨(今河南新蔡),一面派人重新纠合六国散兵,欲待整军再战,以报前耻。

战争间隙,伍子胥向公子光申请军马,直入蔡国郧阳,寻到太子建之母,带回吴营。比及还师,便将夫人交给公孙芈胜奉养,至此祖孙重又相会。

司马薳越闻说伍子胥袭夺楚夫人入吴,仰天叹道:吾身为楚之上将,受命把守文昭关,不能缉获亡臣伍子胥,是无功也;此番鸡父之战,复丧七国之师,又失先君夫人,是有二罪也。无一功而负二罪,有何面目复见楚王?

长叹已毕,自刎于军营之中。

败兵报入郢都,楚平王即悲且怒。及至令尹阳匄灵柩还都,便使囊瓦接替令尹。

囊瓦者,芈姓囊氏,字子常,是楚庄王第三子王子贞之孙。为人奸诈贪财,楚灵王时曾为车右,欲辱齐相晏婴,反被晏子辱之,身为楚人所笑。

此番既为令尹,欲要有所作为建树,以洗前耻,乃献计平王:郢城卑狭,不利大国之都。若依臣议,莫如更于其东筑一大城,比旧都城墙加高七尺,方圆增广二十余里。乃名旧城为纪南城,以其在纪山之南故也;新城仍名郢,徙旧都于此居之。复筑一城于西,以为新城右臂,号曰麦城。由此纪南、郢都、麦城,呈品字形鼎足而立,联络有势。

楚平王闻言甚喜,便依其计,大兴土木。其城半年而就,楚人皆以为囊瓦之功。

沈尹戍笑道:不修德政,徒事兴筑,吴兵若至,虽十倍郢城,有何益哉?

未料此语被人告知令尹,囊瓦大怒:竖子以为我只会筑城,不能建立战功耶!

由此欲雪鸡父之耻,使朝中公卿大夫对己刮目相看,遂便大治舟楫,操演水军。未及三月,以为水手习熟,囊瓦便率舟师,顺江而下,直逼吴疆,耀武而还。

吴王僚闻报楚师犯边,急派公子光率舟师星夜来援,比及至境,囊瓦已还师而归。

姬光笑道:虚张声势,是色厉而内荏也。囊瓦执楚人之政,必是我吴人之福。

于是整饬边防而还,归报吴王僚。吴王闻说有惊无险,因而大犒三军。

自此之后,吴国势力渐达淮上,与楚国攻守态势易位。但其后未久,楚平王只因一件小事,激动无名怒火,再次兴兵,大举伐吴。(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