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集 石门遗恨

秦国朝堂,君臣议事。

秦王闻听王猛之谏,大悟而喜:先生之计大妙。若非王公提醒,朕几自误!

因此马上改口,即从燕使之请,遣洛州刺史邓羌引两万精卒前来救燕。

初秋七月,燕国大将慕容垂、傅末波率八万大军前来抵抗晋军,两军对峙于枋头。诸将见晋军势大,各怀惧意,纷纷议论,莫衷一是。

司徒左长史申胤说道:以桓温声势,似能有为者。然由我观之,其必无成功。

黄门侍郎封孚大奇,问道:公何谓如此?

申胤:晋室衰弱,桓温专制其国,朝臣皆不与同心,必将乖阻以败其事。桓温又骄而恃众,怯于应变。今既驱大军深入,需知兵贵神速,彼却干犯兵家大忌,值此可乘之机,反倒逍遥于中流,不趋其利,反欲持久,坐取其胜,天下宁有此事哉!若迁延时日,从秋至冬,休说水枯舟滞,便是粮草一旦不继,则必不战自溃,此自然之数也,某故预知其败。

封孚听罢此论,大为赞佩。

慕容垂升帐,谓诸将道:国事危矣,惟有决死一战。公等各宜尽心竭力,以报朝廷。

诸将:便请殿下派将,我等无不从命。

慕容垂点头,唤过范阳王慕容德:桓温大兵尽集于此,粮草需经漕运,必经石门运来。将军可引重兵前去紧守石门,不必与之出战,只需令其粮草不入,便是大功一件。

慕容德领命,自引一万精兵去了。

慕容垂又取第二支大令,付予偏将军李邽:桓温若见石门不通,必使人从旱陆运粮。将军可引一军抄山径险道,埋伏于险隘,务必尽得其粮草,以供我军使用。

李邽得令,自引本部军兼道埋伏去了。

先说慕容德一路,引一万兵至于石门,晋军尚未到达。

慕容德谓部将慕容宙道:将军可引一千军前去哨探,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回。

慕容宙:晋军向来轻佻,怯于攻坚陷阵,追击逃兵时又不计其败。某可引少数军去,则必能诱其前来。

慕容德称善,便使其引二百轻骑前去哨探,将余军分作三处埋伏。

慕容宙依计而行,引二百轻骑前哨至五六十里,果遇袁真引前锋大军前来,二军相遇。袁真见燕军兵少,尽驱大军来战,慕容宙稍一接战,回马便走。

袁真挥兵奋追,未出三四十里,燕军伏兵大起,慕容宙复引二百骑回战。袁真兵大败走回,又被燕军伏兵出截,三下夹攻。

袁真只顾单骑逃回本营,然后收拢余众,见折去五千人马,于是士气大挫。

桓温闻报石门兵败,不惊反怒,于是令将战船停于黄河北岸,引步军皆都上岸列阵。

慕容垂闻晋军登岸,亦领军出,两军在河岸对圆。

桓温领先出马,单叫慕容垂出阵,以马鞭点其额而叫道:某出兵不到百日,已尽得淮北及徐、豫二州,兵指邺都,不足百里。今大兵至此,你胡虏焉敢对抗天朝?识时务者,若能举国以降,尚不失封公封侯之位也。

慕容垂并不发怒,从容笑答:公不闻强弩之末,其势不能穿鲁缟者耶?趁此河中有水,公若退兵尚留脸面,若迟些时,恐片甲不归,悔之何及!

桓温大怒,回首问道:谁敢出马,与我擒此逆贼?

先锋军中有燕国降将段思,乃被废太妃段氏之弟,一见慕容垂两眼冒火,挺枪而出,叫道:让某见此头阵,取慕容氏首级,与我家姊报仇。

桓温允之,拨马回阵观战。

慕容垂见来者是段思,不由大怒,便要亲自出战,擒此叛国之贼。

只听背后马挂鸾铃响处,似一声炸雷响在耳边道:杀鸡焉用宰牛刀,有事末将服其劳。殿下请退,将此卖国之贼交予咱家!

一骑踏雪乌骓飞驰而至,让过慕容垂,拦住段思,交马只一合,已将段思擒拿过鞍,复回马回阵,将段思掷于地上,令军士绑了。自出马至擒将回阵,直瞬间之事。

两军皆大骇,慕容垂看时,见出马者正是参军爱将悉罗腾。

桓温大惊失色,回顾左右:彼军中竟有如此猛将耶?尔等原外国降将,不可轻易临阵,枉自坏了性命,且损我军威。

话音未落,军中恼了一人,也不请令,暴叫声中出马,直入敌方军阵,从斜刺里向悉罗腾背后杀至,欲抢回被擒段思。

桓温及诸将看时,却是原后赵降将李述。想是不忿桓温方才之语,这才奋勇而出。

说时迟,那时快,顷刻之间,李述已至敌军阵前,手中一杆银枪只在悉罗腾背心弄影。燕军一齐鼓噪,有人叫道:将军小心背后,有人暗算!

悉罗腾在马上回身,大叫一声,使一招顺水推舟春秋刀法,寒光闪处,李述首级已离身而起,旋转飞向空中,与尸身同时砰然落地。

李述坐下马背上无主,跑回本阵,连主人也不要了。

桓温见瞬间折了两员上将,不由心中着慌。

慕容垂将手中鞭梢一指,令击鼓吹号而进,上前冲杀。晋军大败,保着主将桓温走奔回船,驶离江岸,燕军这才不追,得胜还营。

桓温见首战不利,于是引军还于南岸,二军复又相持。

转眼之间,已入仲秋,天旱不雨。果不出郗超所料,汶水、清水及新开三百里河道渐浅,运行不畅,只容小舟往来。

桓温倒也不慌,命令豫州刺史袁真,引本部军进攻谯郡、梁国,凿通石门,连接睢水与黄河,用以运粮。

袁真领命,亦欲将功折罪,于是引兵力战,不几日即克谯郡、梁国,但因工程浩大,石门一时未能凿开。

慕容垂小胜数阵,已扭转屡败之势,稳住阵角军心。此时见桓温久持不战,料其必是分兵前往石门。慕容垂于是将计就计,命在大营中多增鼓角,虚插旌旗,并令一千骑兵分为两班,每日轮换,在江岸驱驰挑战,以惑晋军;却暗将手中大部骑兵一万五千人尽行交付己弟慕容德,令其趁夜潜行,越出桓温之后,直逼石门,以阻挠晋军开凿水路。

自己仍然留守枋头,以牵制桓温本部大军。

桓温因见燕军每日搦战,且有时慕容垂亲出跃马江岸,故此丝毫不疑,只在寨中浅斟慢酌,等待袁真捷报,一面遣使回朝催促粮草。

转眼又至九月暮秋,慕容德到达荥阳,与袁真战于石门。

袁真未料燕军竟忽然在此出现,仓促持兵迎之,一阵而溃,狼狈逃回谯郡。事到如今,凿通石门方案完全失败。

石门兵败消息传至枋头大营,桓温长叹一声,后悔不及。此时前进不得,粮草将尽,不敢坐困于此,只得下令悄悄收拾,预备全师而退。

十九日,因水浅难以行舟,桓温命令焚烧舰船辎重,全军弃舟登岸,由陆路向南撤退。恐燕军闻信来追,于是安排大将各引精兵断后,缓缓而退。

前燕众将见南岸火光大起,晋军船舰尽焚,急入帐请战:桓温自焚战船,必是粮尽退军。请殿下发令急追,必擒桓温,一战而定。

慕容垂笑道:桓温极善用兵,诸公不可造次。其大军初退惶恐,必严设警备,简其精锐以为后拒。我等此时击之未必得志,且有败兵之忧,不如缓之。彼若庆幸我军并未追来,必尽撤其伏而昼夜疾趋;我俟其士众力尽气衰之时,然后引轻骑击之,则无不克。

于是整点军马,趁黄河断流引三军涉溪而渡,进军河南,并使人兼程南下,于路放出风来,说晋军南撤途中河流、水井,都已被慕容德率骑军下过毒药。

桓温闻之,虽有犹疑,但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命令士兵远离河流,凿井而饮。

如此桓温大军一面撤退,一面遗井与追击燕军,南撤七百里。

慕容垂闻而大喜,将步兵辎重皆留之于后,只亲率八千骑兵在后面慢慢跟随,与桓温亦步亦趋。晋军以为燕军不敢深入,于是整队探路而行,每日只走五六十里。

如此走了十多日,终至襄邑。晋军眼见淮河在望,乃心中大定,不复防备。

桓温到此,亦长舒一口气,见天色已晚,下令就地临水傍林结营,休息一宵,明早起行。

三军安营已毕,争锅夺灶,一阵喧闹,传餐方罢便即进帐,放倒身躯便睡。因连日行军凿井,皆疲累已极,又见将及故国,故各营诸将皆鹿角不竖,岗哨不设,放心大胆已极。

当夜将至三更,忽闻马蹄顿地而来,犹如地动山摇。

慕容垂引八千久逸精骑奔到,直杀入晋营放火杀人,便似砍瓜切菜,轻易至极。

晋军直被斩杀万余,方猛醒披衣应战,睁眼看时,四面皆是燕国铁骑,眼前尽为滴血马刀,自家军将残肢断臂,零落满地;中伤士众,倒地辗转呼号——怎一个惨字堪说!

早有部将趁乱,从睡卧中扯出大将军桓温;来不及顶盔贯甲,只扯过一床毛毡,胡乱裹在身上,扶其上马,不分东西南北,只望着淮水狂奔。

晋军损兵万余,此时猛醒,余众仗着地埋精熟,亦随后向南奔逃,慕容垂追之不及。

桓温眼见河岸在望,自知河中必有自家战船,于是心中大定,缓下马来,以等后面步军。正在此时,路左忽然响起一通火炮,号角长鸣。

炮号声里,密林中一彪骑兵奔上坡来,迎面截住晋军,不分青红皂白,又是一通狂杀。桓温大惊,急问是何处兵马。

亲军来报:是燕国骑兵,旗号上书燕骠骑将军慕容字样,乃是慕容德兵马杀来也!

桓温惊呼:此贼不在荥阳,却如何却到了这里?如此,孤命休矣!

原来早在桓温南撤之时,慕容德见袁真被自己所败,则晋军粮道已断,必然南返败撤,故率骑兵星夜兼程,早早赶到襄邑设伏以待,至此已等了十日之久。

其未料晋军行程如此之慢,桓温若再不来时,正欲引军北返,却于此时等个正着。

桓温正在危急之间,一彪人马从斜刺里杀来,荡开慕容德骑兵。

为首大将正是前锋都督袁真,叫道:主公快走,某来断后!

慕容德这一阵好杀!直杀得人头滚滚,血满沟渠,晋军又折三万。

到至江边,桓温回顾部众,仅余七八千人。由是心中凄惶,令人催军前行,步军疲累至极,却已走之不动。桓温无奈,令众军坐于泥地里稍息,以待后军。

正在这时,忽听后面鼓声动地,不知又有哪里兵来,左右皆惊骇欲死,复催军起身。众军不起,桓温令禁军以马鞭抽之,却是抽起这个,那个复又坐倒,怨天恨地。

只见一军飞来,为首者正是郗超,叫道:秦王苻坚遣苟池、邓羌二将来接应燕军,从洛阳杀来,我三万军皆被其与燕军绞杀。今袁真将军拼死殿后,若再不走,俱为齑粉矣。

晋军听了,无须再加鞭打,爬起来就逃。

后面秦军果来,又被裹去三千步卒,只余五千兵马,回至谯城。秦兵追杀二十余里,收兵还国,桓温只得收集散卒,屯于山阳。

燕军还师归国,举国欢腾。慕容恪乘胜挥军西进,略地至崤谷、渑池。

燕王随即以慕容筑为洛州刺史,镇守金墉,慕容垂都督荆、扬、洛、徐、兖、豫、雍、益、凉、秦十州诸军事,镇守鲁阳。

桓温深以此败为耻,又恐朝廷见责,于是使人上疏,皆归过于袁真,称其为前锋总督失略,致败三军,宜问重罪,念其前功,可贬为庶人。

晋帝从奏,诏命黜袁真为庶人,复令桓温还于本镇。

袁真军为桓温指挥所误,后又拼死救他性命,至此反为所谗,自然大怒。

遂据寿春叛变,并暗中勾结秦、燕二国,欲尽夺淮南之地。

至此朝廷大慌,复恐桓温亦因羞恼而反,不但不敢追究兵败之责,另命侍中罗含带牛酒于路劳军,并命其子桓熙为豫州刺史。

桓温遂先还军江陵,后又移镇广陵。

燕主慕容暐闻袁真寄书来降,不由大喜,诏署其为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淮南诸军事、征南大将军、领护南蛮校尉、扬州刺史,封宣城公。

袁真二子袁双之、袁爱之分别杀梁国内史朱宪、汝南内史朱斌,亦举兵叛晋。

来年二月癸酉,袁真不幸病死。陈郡太守朱辅立袁真之子袁瑾继嗣,自称豫州刺史,固守寿阳,求救于燕主慕容暐。

夏四月辛未,桓温部将竺瑶攻击袁瑾于武丘;八月癸丑,桓温再击袁瑾于寿阳。

太和六年春正月,秦王苻坚遣大将王鉴、张蚝来援袁瑾,却被桓温部将桓伊、桓石虔击败。不久桓温攻破寿春,俘获袁瑾。

于是命造槛车,将袁瑾、朱辅及其宗族数十人全部送往建康斩首。袁瑾妻女被赏赐将士为奴,其所侍养之数百乞活军则被活埋。

从此豫州彻底落入桓温之手,桓温再次掌握建康北门锁钥。

历史真相:桓温自负才能过人,久怀异志,因此屡次发动北伐,望效当初魏武帝曹操,先为国家建立功勋,然后回朝接受九锡,从而夺取政权。前两次得胜即归,不能彻底巩固战果,是恐自己长期远离朝廷,被朝中大臣反制。但因至此第三次北伐失败,桓温在朝中便声望大减,终至图谋不成。

寿春之战后,桓温曾问郗超:此胜可雪枋头兵败之耻乎?

郗超摇头道:未也。将军不如效仿伊、霍,废立皇帝,以重立威权。

桓温甚善其言,至此方知郗超对自己十分忠诚,并未因自己夺其父军心怀恨怨。

太和六年十一月,桓温带兵入朝,剑履上殿,威逼褚太后废除司马奕帝位。百官凛惧,并无一个敢言。

褚太后大惊问道:皇帝并无过错,何无故废之?

桓温:天子骄奢淫侈,纵欲伤身,患有瘘病,满朝皆知。因其无后,却使宠臣相龙、计好、朱炅宝等人与后宫美人私通,所生三子,皆充皇子建储为王。如此污秽宫掖,倾颓社稷,混淆王嗣,如何容得?

司马奕因纵欲患有瘘病是实,褚太后反驳不得,且惧桓温之势,只得集百官于朝堂,诏废司马奕为东海王。

而后桓温亲率百官至会稽王邸,迎司马昱入朝,拥立为帝,是为简文帝,改元咸安。

桓温既行废立,自思权臣恶名已经坐实,遂对朝中异己力量大加废徙。

武陵王司马晞好习武事,又在朝中担任太宰重职,桓温便以“聚纳轻剽,苞藏亡命”为由弹劾,免去司马晞与其子官职,令其返回封国。又逼新蔡王司马晃自首,称与司马晞、司马综、著作郎殷涓、太宰长史庾倩、散骑常侍庾柔等人谋反,将其收付廷尉,请予诛杀。

简文帝不许,但终将司马晞、司马晃废为庶人,殷涓、庾倩、庾柔等人皆被族诛。

颍川庾氏乃是晋朝高门望族,势力强盛,庾希、庾倩等兄弟六人皆为朝中显贵,深为桓温所忌;庾倩、庾柔被诛后,庾蕴饮鸩自尽,庾希则与弟庾邈、子庾攸之逃入海陵陂泽。

青州刺史武沈是庾希表兄,暗中为其供应粮饷。

庾友因儿媳桓氏是桓温侄女,最终得以幸免。

咸安二年,桓温得知庾希兄弟踪迹,欲要斩草除根,遂派军队前往搜捕。

庾希与武沈之子武遵在海边聚众抢夺船只,乘夜攻入京口,赶走晋陵太守卞耽。并打开监狱,放出数百囚徒,发放兵器,宣称奉褚太后密旨以除桓温,惩其擅行废立大罪。

卞耽逃往曲阿,征发诸县乡兵两千人,复来与庾希对抗。

庾希出城战败,只得回军退守城池。

桓温又命东海太守周少孙征讨,周少孙攻克京口,擒获庾希及其亲戚部众。最终庾希、庾邈、武遵以及子侄、部众被解至建康,全部诛杀,并夷三族。

桓温诛除庾氏,威势盛极,朝中群臣更无敢忤其意者。便是侍中谢安亦见而遥拜,更以君臣之礼奉之。

简文帝继位,进封桓温为丞相,欲留其在京师辅政。

桓温不敢放弃军权,于是辞让不受,率军返回白石,还镇姑孰。其后简文帝又派侍中王坦之征召桓温,请其入朝辅政,并增食邑万户,桓温再次推辞。

简文帝虽为皇帝,却常担心被桓温废黜,便向郗超询问:卿观桓温是否会再行废立?

郗超:臣以家族百口担保,大将军绝无此心。

简文帝稍微安心,但也开始暗聚势力,准备渐削桓温身边羽翼,弱其兵权。

桓温擅行废立,不仅百官震栗,自己亦恐怕朝野物议,且惧周边之国借此为由来伐,紧张不已,便派出心腹细作,至秦、燕两国打探反应。

晋朝政变消息传至秦国,前秦皇帝苻坚正率群臣围猎于万年,闻细作来报,便于大帐中询问王猛:桓温擅行废立,公以为此事若何?

王猛呵呵大笑道:桓温休矣。前帝司马奕孱弱,其尚能把控朝政,今代之以会稽王司马昱,其才胜废帝不知数倍,桓温控之不得,此非自掘坟墓乎?

苻坚大喜道:世间英雄所见略同。桓温此前败于灞上,今又败于枋头,十五年内使国家两受重挫,不反思己过,反废黜君主立威。六十岁老叟如此狂悖,则如何容于天下?

君臣正议之间,长安来报:燕主慕容暐遣使郝晷、梁琛来拜,感谢出兵相助之谊。

秦王苻坚闻报,便令尚书郎辛劲前去传令,请燕国二使至万年围场来见。

梁琛闻言不悦,说道:前番秦使至燕国邺都之时,我大燕君臣朝服备礼,洒扫宫廷,然后敢见。今秦王欲就野营赐见燕使,何其藐视我大燕陛下哉?外臣不敢闻命。

辛劲:自古天子若是离都外巡,乘舆所至便曰行在,何常居之有?且《春秋》所载亦有路遇之礼,何为不可?贵使此请,可谓胶柱鼓瑟。

梁琛:昔桓温窥我中原,燕危则秦孤,是以秦王为消己患,故与燕国修好,共抗外侮。两国交聘方始,宜崇礼尚义交欢,若是此般忽慢使臣,岂是修好之义?外臣并非不期而见,故贵国相见若不以礼,外臣不敢苟从。

辛劲于是还归万年,以燕使之语报于秦王。

苻坚肃然起敬,于是乃专设行宫,使百官尽列宫阙,然后备仪仗迎接,请燕使相见。

梁琛与郝晷闻此,方始入见秦王,备称燕王感谢发兵救危之事。

苻坚大悦,令排盛宴,以待来使。时梁琛从兄梁奕在秦国就职,为尚书郎,苻坚遂命典客官安排,宴罢使燕使以梁奕府宅为馆,使梁琛居之,方便其兄弟畅叙久阔之情。

梁琛坚拒道:昔诸葛瑾为吴国聘使于蜀,与其弟诸葛亮惟于公朝相见,退则不相私会。今臣奉燕王明诏为使而来,秦王安于私室,某不敢从也。

于是固请还居行营。其兄梁奕便来营中相见,叙罢兄弟之情,便问燕国之事。

梁琛正色说道:你我兄弟本心,各有所在。欲言本国之美,恐兄非所欲闻;欲言我国之恶,又非使臣之所宜。请兄只言家事,国事当议之于朝堂可也。

梁奕诺诺含愧,还报秦王。

苻坚乃命典客,使太子苻丕延请燕使到府相会,吩咐如此如此,以观梁琛应变之才。

梁琛应太子召请而往,至其府堂,赞礼官令燕国使臣行赞拜国君之礼,梁琛不从。

典客官讥讽道:对使臣而言,邻国之君,犹如己君;邻国储君,乃有何不同乎?

梁琛正色答道:休说是邻国储君,便是本国太子,亦不敢以其父之臣为臣,况他国之臣乎?礼有往来,情岂忘恭,但恐降屈为烦耳。

于是坚执不拜,常礼相见。

典客吏将此事如实还报秦王。

王猛:似梁琛之才,兼且忠贞之士,不可多得。大王何不留之,以备我国之用?

苻坚:孤恐惟其忠贞,终不能为他国所用。

王猛与燕使郝晷有旧,遂暗请至府,询问燕国朝内备细。

郝晷明知燕国将亡,欲自托于秦国,于是将本国军情政事,积草屯粮之处一一说之,并画图表以献。王猛得图大喜,便如当年张松献图,武侯孔明狂喜之状。

盘桓宴请数日,燕使请辞秦王而归。

镜头转换,燕都邺城。

慕容垂自大败桓温之后,威名大振。太傅慕容评不喜,更对慕容垂忌恨有加。

慕容垂上奏:前番抗晋,将军孙盖等摧锋陷阵,应蒙殊赏,以劝为国用命之臣。

奏表既上,但被慕容评压住不报。

慕容垂大为不满,便在太后可足浑氏面前与慕容评据理相争。可足浑氏素恨慕容垂,遂毁其战功,并与慕容评相谋,欲杀慕容垂。

慕容恪之子慕容楷闻知,急约慕容垂舅父兰建,夜至大司马府:太后与太傅谋诛将军!

慕容垂:如此怎好?

慕容楷:某闻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将军乃朝中干城,国中无人不知。今若引兵铲除慕容评及乐安王慕容臧,朝中余者则无能为矣。

慕容垂:骨肉相残而首乱于国,我有死而已,不忍为也。

兰建:你不忍为,人家却不认骨肉之亲。宫内欲除公之意已决,公不可不早发。

慕容垂:若必不可弥缝,我宁避之于外。

二人闻此,连连叹息,告辞而去。慕容垂心中忧虑,愁容满面,未敢将此事告诉诸子。

世子慕容令问道:父王如有忧色,岂非以主上幼冲,太傅疾贤,功高望重,愈见猜邪?

慕容垂:你怎知道?

慕容令:儿有一计,可免此祸,尚请父亲斟酌。

慕容垂:我儿有何妙计?

慕容令:主上暗弱,委任太傅,一旦祸发,疾于骇机。父若欲全身保族,又不失大义,莫若逃之龙城,逊辞谢罪,以待主上之察。若当初周公之居东国,庶几可以感寤而得还,此幸之大者也。如其不然,则内抚燕、代,外怀群夷,守险要以自保,亦其次也。

慕容垂深以为善,遂以打猎为由,微服出邺,欲归故都龙城。

行至邯郸之时,因幼子慕容麟自谓不受父亲宠爱,便逃还邺城,向慕容评告密。慕容垂左右部将随从见主人势衰,中途也多有离去者。

慕容评闻慕容麟密报,急来见燕主慕容暐,诏派西平公慕容强率兵追之,直到范阳。

慕容垂闻说追兵赶来,便使慕容令断后,慕容强不敢追赶而还。慕容垂乃遣散步骑,趁夜傍南山小路复还邺郡,隐于后赵显原陵。

乃杀白马以祭天地,遥祝先祖,休使慕容氏骨肉相残。

慕容令:太傅忌贤疾能,构事以来,人尤忿恨。今邺城官民望父返归,皆如婴儿思母,夷夏同之。父亲大人若袭其无备,取邺城如反掌耳。事定之后,革弊简能,大匡朝政,以辅主上,安国存家,功之大者也。今日之便,诚不可失,父亲若给儿数骑,便足以办之。

慕容垂:事成诚为大福,不成悔之何及!不如西奔,可以万全。

于是率部西行至河阳,斩津吏而渡。行至洛阳,遂集合家眷,引妻段氏、舅兰建,子慕容令、慕容宝、慕容农、慕容隆,慕容恪之子慕容楷,郎中令高弼等,一起投奔前秦。

乙泉戌将吴归闻慕容垂携家西去,急率兵追击,却被慕容令以伏兵之计击退。

慕容垂催动军马西行,一边修书,遣使先到长安,向秦主苻坚请降。

降书呈递秦宫,苻坚大喜欲狂,直从御座中跳将起来,以手加额说道:阿弥陀佛!孤得此公前来,大事成矣。

于是急令全班文武,出城迎接慕容垂入城。又唤大将邓羌近前嘱道:卿可带数十人带果酒前往,排列仪仗,以迎慕容将军,孤自后即引百官来也。

邓羌领命而去,秦王自带王猛等重臣随后出迎。

慕容垂发使既去,自引军缓缓而行,前面行至长安地界。

忽见一队军马约有百人迎来,为首一将轻裘软甲,于马上扬声问道:对面来者,可是燕国吴王慕容殿下乎?

慕容垂勒住坐骑答道:然也,不知将军贵姓大名,因何而来?

那员将闻听,急下马上前声诺:某乃秦国末将邓羌,奉我主之命,前来迎候殿下。

慕容垂闻是猛将邓羌,急忙下马答礼:原来是邓将军,垂闻名久矣。

邓羌即命捧过酒果,进献与道傍,请吴王及家人稍洗征尘。

慕容垂心下感动,暗道:人言秦王宽仁爱客,今观果然如此。

于是立饮数杯,复上马与邓羌同行,来至长安界口。

此后每行二十里一站,均有果品案酒相待,殷勤备至。是日天晚,前到馆舍,早见有百余人列于两侧,叉手侍立门户,又有乐队击鼓相迎。

稍时又有一将骑马奔至,却是秦国排名第二员大将张蚝,来至慕容垂马前施礼:奉我主秦王之命,为殿下远涉风尘,特命小将洒扫驿庭,以待宿歇。

慕容垂下马,与其同入馆舍,见早备筵席相待,水陆毕陈。当夜宿了一宵,次日早膳毕上马复行,不上数十里,只见远远一簇人马到来。

当中麾盖之下,正是秦王苻坚,左有王猛,右有权翼,亲自出城来接。

慕容垂远远看到,早先下马立于道左等候。秦王已至,各令下马,前来相见。

苻坚疾步上前,执手言道:久闻殿下高名,如雷灌耳,只恨不能相见。今闻殿下不弃敝邦,前来相投,实乃小王之幸也。

慕容垂拜伏于地,语含哽咽道:背国之将,承蒙陛下不弃见容,已出望外,陛下如此见重,臣何以克当!

秦王逊谢:长安奄有数郡,乃荒邑之地,只恐不堪将军歇马。

于是请慕容垂并辔入城,接连三日盛宴相待,只不提燕国及邺城之事。

慕容垂见秦王如此厚待,心中感念,于是倾其肺腹:亡国之臣,荷蒙厚恩,敢不粉身以报!若陛下信得过时,某愿竭尽全力,为陛下平定江南,生擒桓温以归,以报深恩。今东晋据江东六郡八十一州,犹不知足,屡使桓温来犯。燕主慕容暐坐拥中原之地,其性暗弱,亦必不能守。某闻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惟有德者居之。况大王仁义布于四海,占西京而即正统之位?陛下若有心图谋天下,臣当竭力助之,愿为马前之卒。

苻坚闻言大喜,复执慕容垂之手道:某欲图中原久矣,未得其人相助,亦畏将军守之。今既闻将军披肝沥胆,孤复何忧?某闻圣主贤杰,必相与共成大功,此自然之数也。孤当与卿共定天下,大事若成,必还卿于本国,世封幽州,子孙不替。使卿虽去故国而不失人子之孝,归朕亦不失事君之忠,不亦美哉!

慕容垂父子听了,再拜称谢。

从此君臣相得,遂以慕容垂为右将军,赐金五百斤,在长安与其置以田宅,每有大事,必请至共同商议,毫无间隙。

王猛虽是鬼谷掌门之尊,亦无法堪破功名利禄,见慕容垂夺己之宠,不免心怀妒忌。

于是每自暗地里劝谏秦王:某观慕容垂父子之相,势如虎狼,绝非池中之物。主公若再加以重用,譬如假龙虎于风云,不可制矣。不如趁其立足未稳,早早除之,以免后患。

秦王向来爱才如命,闻此大为不悦:先生乃智谋之士,如何教某行此不义之事?孤正欲延揽英雄,以靖四海,平定天下;今幸得盖世英雄来归,奈何杀之!且其始至,某便推诚纳之,许以富贵与共,便如对先生一般无二。匹夫犹不弃言诺,况某乃万乘之主乎?

于是不听王猛,复加慕容垂为冠军将军。

梁琛为使入秦,自长安回归邺城,来见太傅慕容评道:臣入长安,见秦人日阅军旅,聚粮于陕东,阴有东征之意,我两国和协必不长久。今吴王慕容垂又往投之,秦王准纳其降,其与我决裂之意已明。太傅宜为之备,防西更甚于御南。

慕容评:卿观秦王苻坚,乃何如人也?

梁琛:英明而善断之主也。

慕容评:则其谋主王猛,又何如人也?

梁琛:名不虚传,实乃天下奇士。

慕容评:卿言过矣,不过一个丧邦流民,山中樵夫,何至于此!

梁琛又将此言奏于燕王,慕容暐亦不以为意。

皇甫真深以梁琛之奏为忧,遂上疏燕王:梁参军自秦国而回,深明其虚实,其奏甚是有理。臣请陛下选将益兵于西边,防患于未然,以保国泰民安。

燕主慕容暐览奏,亦不肯听。

王猛早在邺城安布细作,时刻打探燕国朝廷动静,往返于长安,不时向自己汇报。此时闻细作报说燕国走了吴王,朝廷竟毫无反应,不由好笑。

于是来见秦王苻坚,进言道:今燕国第一大将归降主公,燕主竟置之不问,且不加增设西边武备,是自讨其亡也。主公可使人前去邺城,以报燕国谢我出师相助之礼为由,而观其朝中虚实国策。若其军备严整,我可待之以时;若武备不堪,则即可发兵攻之。

秦王大悦从之,遂遣别驾石越出使燕国。

燕主慕容暐亲在太极殿接见,待以国礼,后命太傅慕容评款待。慕容评为示燕国强富,倾其库中所有而待,极尽奢华能事。(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