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集 权臣归天

燕都邺城,四门尽陷。

慕容评知道大事已去,慌入宫来见燕王慕容暐道:今有散骑常侍徐蔚乃慕容垂故将,聚众谋反,打开北门献城降敌。秦兵已然入城,请陛下速随臣走回龙城以避。

慕容暐大惊失色,暗道:你既知徐蔚乃慕容垂故将,因何不及早将其除之?定是为逼勒其家财,方留此后患也!

虽然一猜就着,此时命在顷刻,亦不顾多想,急领后妃俱各登车上马,收拾珠宝走路。听闻西门无兵,于是便往西而逃。

慕容评持枪跃马在前引路,当先杀出西门,正遇秦将王重从南门来截杀,交手只三五个回合,便被慕容评一枪挑于马下,复赶散其兵,冲出西门。

慕容暐在后面看得清楚,暗自喝一声采:王叔今日怎地忽然如此勇猛,大有昔日英雄气概?可惜,此时便有霸王之勇,亦与事无补矣。

慕容评见前面再无秦兵,于是回马请慕容暐先行,自与千余禁军殿后。

王猛占据四门,闻说走了燕王,不令追赶,遂与诸将迎接秦王入城,升坐太极殿。

秦王苻坚先命传令诸军,不许妄杀百姓,又令出榜安民,其后方令诸将接纳燕国文武之降,令各安其位,来日金殿受封。

次日秦王升殿,大赏功臣,并封燕国降臣。

慕容垂立于燕臣班首,见一众故僚官吏对己皆有愠怒之色,不由愧悔,恚怒难当。

旧将高弼立其身侧,悄悄耳语:明公且请按耐片时。今虽国家倾覆,安知其不为兴运之始耶!想当初汉光武帝屈身更始帝驾前之时,比明公今日犹为不堪也。明公宜恢廓江海之量,慰结旧部之心,以立覆篑之基,成九仞之功,奈何争其一时睚眦之怒耶!

慕容垂顿悟,浑身汗出,遂引众而入,舞拜于秦王阶下。

苻坚抚慰燕国降官已毕,闻说燕主慕容暐逃往龙城,遂命游击左将军郭庆、右将军巨武引兵一万五千,前往追击。

二将领命,率氐羌铁骑兼程而进,紧追不舍。

前至高阳,已远远看见前面旌旗歪斜,人马杂踏,正是燕国逃走君臣兵马。

慕容评正走之间,听闻马蹄动地,回头望时,见尘土遮天,知是秦军追兵将至。

回顾左右只有千余败残兵马,明知绝非其敌,乃借口更衣,别了皇帝,脱离大队钻入密林,单骑向北狂逃。

慕容暐看着慕容评背影,暗自叹道:是矣,我道皇叔因何忽然转了性子,勇冠三军?此时方才是其本来面目也。

话音未落,郭庆已经追至,杀散燕兵。巨武亲自登车,将绳索捆缚燕王及其后妃。

慕容暐大怒,斥道:你乃何方小人,竟敢捆缚天子?

巨武闻言差些儿笑翻,骂道:你非我君,某亦非你臣。我乃梁山巨武,奉秦天子诏命前来拿贼,却不知道甚么鸟燕国天子!

言讫,便与郭庆收军还邺,献慕容暐于秦王复命。

苻坚大喜,下令释其绑缚,问道:天兵到此,你因何不开城迎降,反而弃城逃走?

慕容暐:某闻狐死首丘,我欲效之,愿归死于先人之坟墓耳。

秦王苻坚本是个仁慈之主,闻听慕容暐此说,念其一国之主落于此番田地,反生悯然,因而谓道:卿若肯降朕时,可还于旧宫,率文武归附,则孤可免卿之罪,另有封赏。

慕容暐欣然应允,因而还于邺宫,召集文武百官,其后捧持玺印符册出城归降于秦王,再迎入宫内大礼参拜,自己甘为下臣。

燕国户部官读其降册:今燕国举凡郡百五十七、县一千五百七十九、户二百四十六万、口九百九十九万,举以归秦,愿世代为秦黎首。

秦王由此大悦,诏令尽赦燕王以下臣僚;又以燕国宫人珍宝尽赐随征将士,由此诸将踊跃,六军感奋,皆山呼万岁,无不感戴秦王大恩,愿效死力。

画外音:至此前燕遂亡。自晋武帝太康六年慕容廆称公建国开始,至慕容暐太和五年被秦主所灭,共传四世,国祚八十五年。

按下燕王降秦,再说燕国太傅慕容评一路向北狂逃,直奔到高句丽,请求国王庇护。

高句丽王高钊二话不说,令将慕容评打入槛车,直送回邺城,献给秦王。

慕容评被解送至金殿,亦二话不说,直接跪倒请降,乞求饶命。秦王不为己甚,爱心泛滥,并令赦之,听候封赏。

燕主慕容暐见慕容评归降,故作惊奇道:我道皇叔策马狂奔,舍我而去,必有好处;不料亦只是多走了数千里路程,复返于邺城,与我共事同僚。皇叔辛苦,往返不易!

慕容评被说得面红过耳,燕国旧臣无不哂笑。

秦王闻说梁琛出使长安归来,被慕容评怀疑与秦国有私囚之,遂令自监中放出,问道:卿不能见机而作,不如郝晷灵敏善断,反而身遭囹圄之祸,几被本国冤杀,可谓智士乎?

梁琛昂然答道:臣闻“几者功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如臣之愚暗,实所不及耳。为臣莫如忠,为子莫如孝,是以烈士临危不改其志,见死不避其难,以徇其君亲。彼所谓知几者,心达安危,身择去就,不顾家国之重,不问君亲之忧。臣即知其几之所在,尚不忍为,况非所及知几者耶!

说毕痛哭流涕。燕主慕容暐亦闻而流泪,而慕容评及郝晷皆有惭色。

苻坚深为叹惋,以礼相待;又闻悦绾之忠,恨不及见,于是召其子上殿,拜为郎中。

安抚燕臣已罢,遂大封征战功臣:以王猛为持使节,都督关东六州诸军事,冀州牧,使镇守邺城,悉以慕容评府中之物赐之。若六州守有阙,可以便宜补授,不必事前奏闻。各随征将士封赏有差,原州县守长皆因其旧职。以燕申绍与韦儒俱为绣衣使者,代天子循行关东,观省风俗、劝课农桑、赈恤穷困、收葬死亡、旌显节行。

王猛与被封诸将叩首谢恩,山呼万岁。

十二月,秦王恐故燕主慕容暐在邺城为患,于是命迁其及原领百官家属,并鲜卑四万余户至于长安安置。遂封慕容暐为新兴侯,慕容评为给事中,皇甫真为奉车都尉。

燕故太史黄泓叹道:燕国必有中兴之日,其在吴王慕容垂乎?恨我年老,不见此日。

王猛表请以梁琛为己之主薄,秦王允之。

次日王猛聚群僚宴饮,因谈及梁、郝二人使秦之事,因对百官说道:人生百态,其心固然不同如是。昔在长安,梁公满口称美其朝,而郝公微说其国之弊。

参军冯诞问道:则敢问都督大人,取良臣之道,以何为先?

王猛:自是以知机见危者先。

冯诞:然则明公宜赏丁公,而诛季布也。

王猛闻言愣怔片刻,大笑而罢。

当初慕容评保燕王慕容暐逃出邺城,奔走龙城之际,曾令宜都王慕容桓为后继。慕容桓后被郭庆、巨武所败,于是北走和龙,攻辽东不下,后转而投秦,被秦兵击杀。

其有子名慕容凤,年仅十一,亦被俘献秦王,苻坚赦之。

慕容凤阴蓄复仇之志,于鲜卑、丁零族人中有气度才干者,无不倾心结交。

秦将权翼见其志气不凡,召而劝道:卿方以才望自显,前途不可限量。但既被陛下恩敕,休效尔父不识天命!

慕容凤闻言,厉色答道:我先父欲建忠君之功而不遂,但此乃人臣之节也。君侯之言,岂奖劝某将来之义乎!

权翼见其气壮山河,敛容称谢。次日入见秦王道:慕容桓之子慕容凤慷慨且有才器,但怀狼子野心,恐其后终不为人用,大王宜早除之,以免后患。

苻坚不听,只是付之一笑而已。

秦王苻坚既已平定燕国,遂改号甘露七年为建元六年,大赦燕境。

王猛上奏,欲履行前言,请封邓羌为司隶校尉。

苻坚说道:司隶校尉负责督察京城,职责重大,乃辛劳苦役,岂能用来优待名将。邓羌有廉颇、李牧之才,朕欲以征伐大事付之,北平匈奴,南扫扬、越,此乃重任,司隶校尉何所谓耶!可升为镇军将军,赐位特进。

邓羌其实便如当年曹爽,属于驽马恋栈之辈,只欲作威作福于故人乡里,岂有甚远见?故欲求司隶校尉之职,以为显要。今见天子如此说法,虽内心不悦,亦自无法。

秦王又进王猛为丞相,杨安、徐成、张蚝皆为大将军。王猛上表固辞不肯受职,秦王授之再三,王猛让之再四,固辞乃罢。

秦王既得邺都,因欲兴兵讨伐凉州,恐再劳军伤民,乃命王猛修书,遣使晓谕凉王张天赐道:昔贵先公称藩于刘汉、石赵者,惟审于强弱之势也。今秦国之威旁振无外,关东既平,将移兵河右,恐非六郡士民所能抗者。若能首降,则可保境禄无危也。

张天锡观书大惧,与群臣商议一番,量不能敌,即遣使持国书至长安,称藩臣于秦。

秦王得其国书大喜,复遣使节至凉州,拜张天锡为凉州刺史,西平公。

画外音:张天锡小名独活,初字公纯嘏,后改字纯嘏,乃前凉文王张骏少子,桓王张重华及威王张祚之弟,于升平七年弑张玄靓自立。

凉王投降,秦王大喜,由此改元建元。

建元元年,河西鲜卑首领秃发椎斤卒,终年一百一十岁,其子秃发思复代统其众。

字幕:西元三七一年,东晋太和六年,改元咸安元年,前秦建元七年。

仇池氐人杨世举地降于前秦,被授平南将军、秦州刺史,封仇池公,此年三月病卒。其世子杨纂继立为仇池公,旋即宣布自立,与前秦绝交。

苻坚闻而大怒,遂遣西县侯苻雅及杨安、王统、徐成等将,率步骑七万讨伐仇池。

秦军抵达仇池之北鹫峡,杨纂率众五万迎战,两军对峙。

东晋梁州刺使杨亮闻之,急奏请简文帝司马昱,派遣督护郭宝、卜靖率千余骑援助杨纂。晋军因而驰援,适逢仇池军与秦军在鹫峡中遭遇。

三国激烈鏖战,杨纂大败,死者二万人,郭宝战死,晋军亦溃。

苻雅乘胜进军仇池,武都太守杨统降秦。杨纂恐惧,面缚出降秦军。苻雅押送杨纂至长安,秦王赦之,以杨统为南秦州刺史,杨安都督南秦州诸军事,自此仇池亡国。

仇池既灭,苻坚又出兵攻伐陇西鲜卑,生俘其首领乞伏司繁,尽降其众。苻坚留乞伏司繁在长安,由其堂叔乞伏吐雷统领其众。

吐谷浑王辟奚闻秦军攻占仇池,恐其乘胜前来相攻,于是主动遣使往拜秦王,进献骏马千匹,金银各五百斤。秦王大喜,遂封辟奚为潞川侯。

辟奚好学,为人仁厚而无威断,其三弟专横跋扈,致令国人忧虑不安。

吐谷浑长史钟恶地便与司马乞宿云合谋,在百官朝拜辟奚之时,当场收杀辟奚三弟。

辟奚以为是来谋己,遂惊吓恐怖,投于床下。

钟恶地与乞宿云扶王升座,跪地请罪:王弟乱政,昨夜先王托梦于臣,令臣等讨伐,故今日诛之;非敢造反,王其勿忧。

辟奚却因此惊吓患病,终日恍惚,不久忧惧而卒。

世子视连继立,因悲痛父叔之死,不饮酒、不娱乐、不狩猎,长达七年之久。

钟恶地以为主公如此沉沦不妥,遂入宫进谏:我吐谷深源出鲜卑,世以游牧骑射为生。殿下今为部落之主,当自娱乐畋猎,以树立威信,布施恩德,岂能七年不闻征伐耶?愿我主出宫上马,振我部族雄风。

视连泣道:我家族自先世以来,皆以仁、孝、忠、恕相承。父王因弟被诛,忧愤而卒。我今虽即位,亦万念俱灰,军国大事尚须烦劳诸将。至于建立威德之事,只有付之将来耳!

钟恶地闻言,默然无对,极悔当年不应背着辟奚冒然行事,使其惊杀,遗讥于民。

由此天下承平,数载之间南北和平相处,不闻杀伐。

晋咸安二年正月,大将军桓温忽然上奏简文帝,称应复降被废前帝司马奕爵位,自东海王黜为海西公,迁往吴县西柴里居住,由吴国内史刁彝及御史顾允领兵监管。

简文帝莫名其妙,只得准奏。

时人同情司马奕境遇,于是不少人假称奉其诏命,聚众起事,反对朝廷。司马奕闻之大惧,遂深居简出,闭门谢客,小心谨慎度日,尽量避免嫌疑。

十一月,有彭城人卢悚自称大道祭酒,聚集徒众八百多家,遣弟子许龙潜至海西公府,诈称奉崇德褚太后密诏,迎海西公还宫复位。

司马奕本欲从之,被妻子所阻:来者可疑,夫君休得上当,复引杀身灭族之祸。

司马奕大悟,于是婉言拒绝,不肯相从。

许龙急道:如此大事,岂敢儿戏?陛下不必听信女子之言,宜速从我出。

海西公厉声斥道:某因为帝获罪,后得宽怒免于一死,如今岂敢轻举妄动,以速己祸!况太后如有诏令,必遣官属送来,为何只派你一人?尔必乃欲为谋乱者!

便令从人:将此人捆绑起来,送去官府审问。

许龙急夺门而出,恐惧逃走,回报卢悚。

卢悚不肯就此罢休,仍率三百余人进攻建康城北广莫门,令部众诈称海西公还宫,从建康宫云龙门突然闯入殿庭,夺取禁军武器。

云龙门吏士与守卫惊吓不已,不知所措。游击将军毛安之闻讯赶来,与左卫将军殷康、中领军桓袐一起讨伐,卢悚及其部众全部伏诛。

海西公闻知,深恐遭受横祸,遂恣意酒色,不闻政事,即使有子也不敢抚养,恐被诬为复辟张本。朝廷知其安于屈辱,不再防备,司马奕便由此得以苟安善终。

是年七月,简文帝病重,急召桓温回朝,在一昼夜内连发四道诏书。

桓温见诏旨不明,推辞不肯入朝。

简文帝无奈,只得传下遗诏,令桓温摄政,效仿周公之事。侍中谢安、王坦之入宫视疾,见此遗诏大惊。王坦之伸手从黄门手中扯过,三两把扯作粉碎。

简文帝:卿此举何意?

王坦之:陛下,此事绝不可行。桓温本就怀有异志,朝野尽知。若命其摄政,则必行董卓、曹丕之事,晋祚必移于别姓矣!

简文帝:某此帝位,本就是无意得来,得之未喜,失之又何惜之。朕且释然,卿等何必固执不舍如此?

王坦之:不然。天下乃宣帝、元帝所创之天下,陛下何得专之,轻与他人?

简文帝闻言惭愧,说道:寡人不敏,险铸大错,即从卿意改之可也。

王坦之告罪,遂重书诏令,将遗诏中“摄政”改为“辅政”,“依周公故事”改为“依照诸葛亮、王导旧例”。写罢,复呈御览。

简文帝熟视再四,遂令奉玺郎用宝,付予王、谢二人。

不数日,简文帝司马昱驾崩,遗命太子司马曜继位。百官举哀发丧,殡葬于高平陵,庙号太宗,谥号简文皇帝,亡年五十三岁,在位不足一年。

晋文帝葬毕,群臣犹自疑惑,因未得桓温意思,不敢拥立新君。

侍中谢安聚集百官于朝,与众议道:今孝文先皇崩世,国不可一日无君,宜立太子早日登基嗣位。不知诸公以为如何?

群臣异口同声答道:此朝廷大事,须待大司马到来处置,我等不敢定议。

廷尉王彪之听了,正色叫道:是何言耶!自古以来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今天子已崩,太子代立,是天理也,大司马有何异议!若先向其咨询,必反为所责矣。

谢安说道:王叔武之言是也,诸公勿扰。

于是群臣再无异论,乃请太子司马曜登皇帝大位,群臣山呼万岁。登基礼毕,改元宁康,大封群臣。以谢安为大司马,王彪之为尚书令,二人总摄内外,共掌朝政。

太子司马曜继位,是为晋孝武帝。褚太后认为孝武帝年幼,且正在居丧期间,再次提议让桓温摄政,复被王彪之阻止。

桓温原以为简文帝临死会禅位于己,或令自己摄政,而今大失所望,怨愤不已。

孝武帝命谢安征桓温入朝辅政,并加其前部羽葆鼓吹,赐武贲六十人。

桓温仍旧辞让,既不接受,也不入朝。

宁康元年二月,谢安、王坦之与群臣商议,表请诏命桓温为丞相,总领朝中百官。使人持丞相玺印及孝书前往姑孰往见桓温,并嘱咐使节,若丞相如此问时,便如彼作答。

使节领命,至于姑孰,见桓温呈上封敕及孝书,拜见丞相。

桓温先拜玺印,复拆书观之,然后问来使:先帝临崩之时,有何遗诏?

使者依照谢安所教答道:先帝临崩,遗诏国家之事无论大小,一律禀与丞相。嘱咐太子登位,敬丞相如刘后主敬事诸葛武侯丞相故事,别无余言。

因答对并无不妥,遂得安全归朝。

桓温发令使者去讫,因群臣奉太子即位而大怒,心恨文帝:你本乃区区会稽散人,不是我力主,焉能得此帝位?你既临终,亦当将此位禅让还我,方是正理。不然退而求次,亦当以我为周公摄事,何如竟遗诏为诸葛武侯辅佐阿斗故事耶!

遂唤郗超入内,问以对策。

郗超进言:此必是谢安、王坦之强改帝意,伪作诏书。来日丞相收拾军马入朝,可使人只说商议北伐大计,先召谢安、王坦之来新亭迎接。倘二人欣然前来必无他意,若有推诿,必怀鬼胎,则入朝先收此二人,然后再废当今天子,另扶傀儡,则大事定矣。

桓温击节称善,又问:倘是二人来时,便又如何?

郗超答道:丞相可于亭中悬置壁衣,内伏刀斧手数十人,我暗藏在帷帐之后,观其言语动静。如其奏对不善,居心叵测,某即呼刀斧手出而杀之。如其并无拒绝丞相之意,却不可妄行,恐失民望。则宜与其二人修好,同入京师,把握朝政,逼皇帝加赐丞相九锡,如当年曹操佐献帝故事,亦终必可得晋室江山。

桓温闻之,以手抚郗超之背言道:公妙策天下,真孤之子房也。

计议已定,便使人入朝,命王、谢二人迎至新亭,说有国家大事面议;一边收拾军马起程,称说来赴山陵祭拜先帝,止军新亭,以待王、谢,余者诸官皆不接见。

朝中百官闻说丞相桓温带兵入朝,虽借言拜谒皇陵,乃皆猜测其必是来行篡逆之实。一时京中流言四起,皆谓桓温此次入京是要诛除王谢二公,并欲颠覆晋朝。

朝廷亦大惧,不敢有违,朝中位望稍高者,并皆惊慌失措。

正议论间,桓温使节已至,召王、谢二人在新亭迎驾,百官在城外十里接官亭相候。

孝武帝当时只有十一岁,闻言慌悚不已,问计于群臣,如何应对。

百官皆道:此必是丞相欲杀王、谢二公,复引兵入京夺位。陛下宜陈兵以待,休使二公前往,往则必遭其毒手。

王坦之奏道:若臣等去接,正中其谋,乃羊入虎口,有去无回也。

惟有谢安从容说道:若依群臣与王公之议,则误国家大事,反危社稷。桓温虽有不臣之心,因有王敦之鉴,亦未便敢于擅自举兵。彼必疑先帝有遗诏加其九锡,被我匿而不发,故召我二人前去问明。我二人若是不去,彼疑是实,则必背朝廷,反致不可收拾,酿成大祸。晋祚存亡,在此一行,奈何因惧死而舍社稷大义耶!

孝武帝闻此意决,于是说道:既如此,二卿便可去迎。你百官随行出城,派人前往打探吉凶,若丞相果有无礼之举,可速使人还报宫廷,以备不虞可也。

群臣领诺,于是随王、谢二公出城。

行途之次,御史中丞高崧又与谢安戏言道:公之前屡违诏旨,高卧东山而不肯出仕,朝中诸士每相与言,则必曰“安石若不肯出,则如苍生何”。今日之危,则苍生将如公何?

谢安不理其语中颇带讥讽,从容对道:桓温其剑虽利,不能便诛我。谢某不比深源睥睨社稷,闻难去位以避之,公何以戏言相嘲耶!

高崧此次未得上风,但只干笑,无语可答。

说话之间,百官止于十里接官亭,谢安与王坦之双骑而往,至于新亭。

桓温引军已至,安营于野,亭上布置壁衣军帐,令郗超伏刀手于壁衣之后,自己居中高坐,单候王、谢二公。

谢安、王坦之朝服手笏以进,入见丞相,施以朝礼。

桓温令坐,王坦之流汗沾衣,倒持手版,谢安则从容就席,安之若素。

谢安坐定,窃见壁衣中伏有刀手,于是笑谓桓温:谢安听闻诸侯有道,守在四邻而已。明公之守,何竟至于壁间耶?

桓温见其说破,笑答道:某闻匹夫一怒,流血五步。亦防狗急跳墙,不得不尔。

借此戏语,喝令刀斧手尽退出亭外候立。此时郗超正卧于帷幕之后,欲窃听亭中之语,忽有阵风起处,吹动帐幔,翻卷掀开帷角,显露其形。

谢安正好瞧见,不由哈哈大笑道:某尝闻“入幕之宾”一语,原来典出于此。郗生亦世家子弟,何不请出一见?

郗超恐失章仪,走出相见,各施礼重新叙座,只得讪讪旁坐相陪。

谢安言于桓温道:先帝崩逝之时,遗诏明公行诸葛武侯丞相故事,我等便欲奉诏涓吉,迎接乘舆入朝辅政。今幸丞相车驾来临,迎接不及,帝命百官皆于城外十里接官亭恭候,委我二人前来代天子接驾,礼备不及,丞相休怪。

桓温只得淡淡一笑,答道:孤有何德,敢慕诸葛武侯?

谢安:丞相盛德巍巍,何谓不如?以某观之,虽伊尹、周公,亦不能及耳。

二人言语入巷,渐入清谈之境,于是欢悦攀话,不由笑语移日,只恨时促。

桓温忽然想起一事,遂问道:先帝既崩,公等将以何议上谥号?

谢安:臣等以先帝手易不訾曰简,兹惠爱民曰文,谥为简文可乎?

桓温笑谓左右:此谢安石碎金之语也。

左右亦顺其意赞道:谢公真乃经天纬地之才,我等不及。

因此众人安坐,一直谈论至日落西山,早忘杀伐之事,满座春风。因见日暮,谢安与王坦之告辞,桓温亲自送出亭外。

谢安出亭之后,才知百官已到大半日,皆拜于道侧,直跪得两股战战,汗透重衣。年老者已东倒西歪,深度中暑,渐觉不省人事。

桓温见状得意至极,遂命百官入亭相见。

百官入亭,见外面大兵陈卫,位望而爵厚者皆战栗失色,只得战战兢兢,入见拜礼。

桓温对众官道:劳你百官远迎至此,今日天色已晚,公等即可还朝,免此伺候。

于是百官暗自庆幸,告辞而归。于路便有埋怨谢安、王坦之者:公等只顾清谈,却令我等跪肿双膝,殊不人道。

便有聪明人出言止道:尊兄休得如此说法。彼坐于亭中之时,亦不弱于沙场征战。桓公本是怀怒前来,决心杀人;若不是谢、王二公先以舌枪拼杀一日,我等提前拜见丞相,恐不知有多少人触忤其意,已人头落地矣。

怨者暗自心惊,无复再言。

桓温与谢安畅谈一日,胸中怒气平复,杀心顿消。于是次日移军山陵,祭拜先帝,以完人臣大礼。祭罢先帝,不及入朝参拜新皇,却忽然得病,卧帐一十四日,不能起坐。

孝武帝闻报丞相寝病不起,乃令谢安、王坦之前往慰问,并咨以政事。

二人直入内卧,施礼已毕,谢安望色半晌,问道:连日不见公颜,何以至此?

桓温叹道:人有旦夕祸福,其谁能自保无事耶!二公此来,可有陛下旨意?

谢安:陛下心挂丞相贵恙,命我二人前来视疾,并问以政事。

桓温: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皆道我怀有异志,其实不知我也。孤昔日灭蜀,克寿春,多负辛劳;如江南无孤,则不知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晋之天下必已碎裂矣。今新帝登位,岂忘我之大功,仅只以为丞相,未加九锡?此我所以愧之,无以归告先帝也。且闻前有卢悚入宫一案,变生肘腋,一旦噬脐何及?典吏者不得辞其罪责,必要究之。今我病重难朝天子,欲还姑孰,请二公将孤意上达天听。

谢安:明公功盖天下,德播华夷,莫道封王,禅位皆宜。明公今还贵镇,且保重尊体,我二人归去,必与群臣保奏天子,加九锡必矣。

桓温大悦:尚请二公多负辛劳,善将孤意还报天子。

谢安、王坦之再拜告辞,归还建康。

归途之中,谢安叮嘱王坦之道:以某观之,桓温不久将亡,时日不多矣。适才所议加赐九锡之事,切宜秘之,只可你我二人知道,休要泄漏他人,只迁延日月,待之可也。若桓温病愈,可奏请加封其为王;若是不起,即息其议,也可止其篡逆令名。

王坦之深以为然,连连声诺。二人回至京城,只将丞相病情及所嘱卢悚入宫之事上奏,孝武帝准之,诏命将尚书陆始收付廷尉,究问其禁卫不严之罪。

桓温使谢、王二人还京复命,于是亦令郗超率诸将起营拔寨,还归本镇。

自回到姑孰之后,病渐沉重,但仍不忘屡次修表入京,逼朝廷加其九锡之礼。

谢安、王坦之细问来使,已知桓温病重,便以袁宏所撰锡文不佳为由,借此拖延。

同年七月,桓温病笃,急召弟桓冲及子桓熙唤至榻前,留其遗嘱:某自总角之时,便知用兵之道,至弱冠屡立边功,至今纵横天下二十余年。今上天不假我以寿,病入膏肓,故托后事于尔等。世子熙才弱不堪重任,只可做清闲之官,安度此生可也;四子桓祎生性愚蠢,不辨菽麦;惟幼子桓玄,虽止五岁,异而有志,我弟当善加辅之,以继我大业。我死之后,弟冲代领部众,须自执兵权,不可轻付他人,自取灭族之祸!

嘱毕泪如雨下,以手指心而死,终年六十二岁。

桓冲即依兄所嘱,收敛殡葬,写表申奏朝廷,自领兄长部众,以兄少子桓玄为嗣,袭封南郡公爵。哀表至于建康,朝廷闻说桓温于姑孰病逝,无不释然。

朝廷于是罢加九锡之议,追赠桓温为丞相,谥号宣武,丧礼依照安平献王司马孚旧例,又赐九旒鸾辂、黄屋左纛葬仪。

桓温世子桓熙未袭父爵,于是不服,遂与叔父桓秘、弟桓济合谋,欲杀桓冲。结果被桓冲发觉,命将桓熙、桓秘、桓济皆流放于长沙。

桓温之事已了,谢安以为天子只有十一岁,尚在年幼,乃召集文武群臣商议,欲奏请崇德太后褚蒜子再次临朝摄政。

王彪之谏道:自前汉吕雉以来,历代太后临朝称制,向有体例,不可寻常行之。皇帝尚在襁褓中,太后才可摄政,且凡事不能擅自决断,须征求大臣意见。今天子已逾冲龄,将及冠婚,反令从嫂临朝,尤其不妥。

谢安只是不欲委桓温弟桓冲为辅政,故愿太后临朝,使己能裁决诸事,不受他人掣肘。因此不听王彪之意见,坚执己见。

群臣皆因谢安计退桓温大军立有奇功,因此皆附其议。

宁康元年八月,崇德太后褚氏复又临朝摄政。

镜头转换,按下东晋,回说前秦。

秦王苻坚自灭燕国之后,先使王猛镇守邺城,其后见燕地安定如堵,便复调回长安,委以丞相之职,都督中外诸军事,令辅国理政。

王猛自少时便随鬼谷掌门习学三韬六略,行军布阵之法固然不在话下,理政治国更如反掌之易,直不弱于先代祖师徐庶、孔明等人。

于是自回长安,夙夕用心,治理秦政,无不得当。不过期年,前秦便恢复太学及地方各级学校,广修学宫,聘任学者执教,公卿以下子孙入学,文化大兴。

秦王苻坚每月亲临太学,考问诸生经义,品评优劣,并与博士等教官讲论学问,以督察学校教育力度。且亲率太子、王侯公卿及士大夫之长子,祭祀孔子,宣扬儒教。

如此汉族文化在氐族之国得以复苏振兴,胡人化为汉学拥趸,王猛实有不世之功。

秦王苻坚早有兵下江南之意,时刻派有细作往来传递情报。此时闻听晋简文帝崩,大司马桓温亦死,不由大喜,遂聚群臣,商议攻取江南之计。

丞相王猛进言:桓温虽死,其部将尚在,军队无损,江南急未可下。宜取汉中,据有蜀中,再以得胜之兵顺流而下益州,则江南可一鼓而下。

秦王闻而大悦:丞相之策,正合孤意。

遂命邓羌为都督,徐成、杨安、张蚝为副将,引大军十万,分为三队,直趋汉中。

诏命既下,杨安当时驻兵仇池,正欲前来会兵,忽闻晋梁州刺史杨亮派其子杨广来攻。杨安率众出迎,一战大败杨广,乘胜追击。

梁州原驻守沮水各军惊惧,因而弃守溃逃,逼使杨亮退守磬险。

杨安趁机进攻汉川,遂与邓羌合兵一处,浩浩荡荡来伐西蜀,兵至汉中。

晋益州牧鲁荣闻报大惊,急使其弟鲁卫把守阳平关,以大将杨仕、杨钦为副将,往敌秦军。鲁卫紧守斜谷山口,修缮关隘,与秦将邓羌相持半月有余,不分胜负。

邓羌见硬攻不下,引兵佯退,令杨安、张蚝各引轻骑三千,取小路去打阳平关之后。

杨钦见邓羌大军拔营,欲趁势击之,杨仕苦谏不从,于是尽起五寨军马尽起来追。

只因大雾漫天,对面皆不能见人,杨钦只得于半路屯扎,等待雾散云消。

杨安引军抄过山后,见重雾垂空,又听到人喊马嘶,看不清途径,寻着马嘶声误走到杨钦旧寨。蜀兵以为主将杨钦返回,大开营门迎入。杨安便即挥军杀起,放火烧营。

蜀军弃营而走,一时火光冲天。杨仕直待雾散,方能引军来救,正遇杨安,战在一处。正在难解难分,秦将张蚝亦望着火光而来,两下夹击。(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