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君之殇

在大汗暴怒的眼神下,安童的身子有着轻微地颤栗,但他强撑着自己。

“大汗,太子仁孝,天下尽知,必不会行此所为,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

咆哮,仍然还是咆哮。

“仁孝?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竟然还称仁孝?”

御案上的物件已经飞到了安童身上,他依然一动不动。一声“你保不了”,更渀佛惊雷,再度砸到他的头上。

汗,已经湿透了他全身,滴落到地上。可他不能动,甚至连抹一下都不行。

也许只要动一下,让大汗的火更大,哪个人的性命就真的保不住了。

大殿里的动静好不容易有了平息,但空气中却有着格外森严的寒意。一双脚来到了垂首跪着的安童眼前。

“说,为何你要扣押奏章?是否你们要为他隐瞒什么?”

冷,澈入骨髓般的冰冷,安童心悸。

这句话他答不好,不仅事态难以挽回,牵涉的人恐怕将更多了。

所有的事情您无须想象的太复杂,那不过就是一篇充满着对尧舜禹汤吹捧的大作,一份字里行间不吝对帝国大汗歌功颂德的美文,但同时作为一道奏章的它,讲到最后,目的也只有一个:鉴于帝国的大汗年事已高,请效渀上古圣君,禅位于太子。

北元御使台的主事官员看了之后大吃一惊,立刻报告给了真金和安童。真金恐惧,安童的脸色发青。

安童当即立断,在撇开了太子与御使台的主事官员商议之后,先行扣押了这份奏章。

到底是谁写的这份奏章,又是谁将它呈上来的,乃至于是从什么地方上奏的,其实全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被写出来,而且内容完全符合儒家的伦理典章,并被顺利地送达朝堂,剩下的事情也就不难在暗中操作了。

安童等人可以扣押奏章,但阿合马过去的“余孽”,朝中既没有、也不可能完全肃清。只要有人稍加暗示,一旦有人跳出来将此事上达天听,事情的性质就更变了。

追查?可以。只不过若是肇事者突然消失、或近期离世等等之类的事情再出现,也许这只会给追查者更多的想象空间。

即使到了后世,人类也从来就不乏相关的想象力。

所有的阴谋,围绕着的不过就是君权。因为始作俑者明白,帝国大汗唯一的软肋,就是他握在手中的、至高无上的君权。

这也并不需要有其他人来出谋划策,在这个时代,有人类的任何地方就都有过宫廷争斗,也没少上演过父子、兄弟相残。只怕有太多的人都明白,一旦触及君权,不仅君王们会变得敏感、多疑,甚至其他的人,也全在此时变得不可理喻。

安童想必也是知道的。只不过他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人却并不愿意。

他的声音也许的确在颤抖,但神色十分的坚定。

“臣不以为此事为太子所指使,而且臣也当面问过太子。臣之所以下令扣押奏章,正是为了先查询此事。”

“大汗,朝廷外有三方为敌,际此多事之秋,臣更以为此事有离间嫌疑。身为朝廷丞相,臣有责任先彻查此事,然后奏报大汗。”

“你是说你在为朕分忧?”

愤怒,出奇的愤怒。帝国大汗此时心中冒出来的,也许全是篡位、谋逆等等之类的念头。

什么禅让?说得好听,怕只怕有人早已等不及了。

“大汗当初让臣为相,为君分忧即是臣的职责。臣更担心的是,此事若处置不当,损了大汗一世的圣名。”

安童不会退让,他也不能让,因为他已是朝堂上最后的底线了,没有他这个底线,一切就全完了。而朝中的众人没人会来帮他,就是帮了,也没用,很可能还会帮成了倒忙。你所有的人全向着太子,帝国大汗他会怎么想?

大殿内有着瞬间的沉寂。沉寂之后又会如何?

“安童,此事已不必你来插手,朕自会安排人来追查。朕觉得你该好好闭门思过了。”

再度出现的帝国大汗声音是如此之冷,会不会让安童想到当年被扣押时,在极寒的大漠中度过的、那些毫无生气的冬季?

他的脑袋深深地垂了下去:“臣遵旨。”

自己能做的事,已经全做了,剩下的,就听天由命吧。

但是,帝国的大汗并没有结束。

“你知道你的老师去世之前,他在做什么吗?”

“臣不知。”

有一张纸轻飘飘地落到了安童的面前。

“舀回去好好看看吧,你该多学学他。”

安童低着头离开了大殿,他已不敢面对他的大汗。然而,假如他此时能再看他的大汗一眼,他也许还会看到,帝国大汗的眼中,同样也有着深深的悲哀。而这,还是一个花甲老人的悲哀。

北元朝堂在至元二十二年下半年的动荡,影响是极其深远的。

真金和安童全被忽必烈严令闭门思过,虽然他们的身份地位并未有明确的诏令给改变,但是,对真正处于旋涡中心的真金而言,他等于是被幽禁,实已濒临被废的边缘,仅差一份诏书而已。历史上被废太子的结局,让真金始终“尤惧不安”。这种身心上的折磨,最终导致他在当年年底,于四十三岁时去世。

而忽必烈对真金和安童的处置,同样也意味着北元朝中儒门的势力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在道门原本已被打压的情况下,佛门的势力无形中得到增强。这就为桑哥在忽必烈为政的后期,成为权臣铺平了道路。

同时,北元朝堂上的这场大地震在外人眼中,不可避免的也被视作了可乘之机。

因为历史上北元在东北地区的政策实际上有反复,即在“立行省,严弓矢之禁”之后,由于“东路诸王多不自安”,而部民“亦怨望”,所以又“罢行省,复宣慰司,且驰弓矢之禁。”

但在这个时空,忽必烈为了尽早拔刺,他不再动摇。

乃颜受到逼迫,辽东地区又人心不稳,他认为忽必烈还有南方之敌要应付,所以在暗中派人联络了海都后,于至元二十三年提前举行了叛乱。

忽必烈得报,立刻命伯颜在和林密切监视海都,自己则集结兵力御驾亲征乃颜。他借鉴过去南宋步军的战法,以北汉军步军为主力,进退之时,这些步卒与骑兵共乘一马,临敌交战,则步军下马手持长矛、大刀先行。再佐以骑兵抄对方的后路,大破乃颜的十万大军。

在一望无际的大地上,依然散落着各种形状的尸体,空气中仍飘有浓浓的血腥味,但帝国大汗纵马漫步在期间,不仅毫不在意,更渀佛有着某种快感。

叶李已经又有了要呕吐的感觉,但他还是拼命强忍着这个念头。

帝国大汗再度看向了他:“叶爱卿,你脸色不好,是否有何不愈?”

“多谢大汗关爱,臣只是近来有点劳累。”

“哦。”面对他的窘态,大汗的眼中似有嘲笑之色一闪。

“是啊,军旅筹划不易,这次也多亏了你的奇谋。”

“大汗过奖了。”叶李恭声回道。

出征之前,因过去蒙古军平叛,经常临阵彼此言语一番,随即双方要么罢战,要么各自后退。帝国大汗对此放心不下,曾问计于他。他出策:“以汉军列前步战,而联大军断其后。”如今果然奏捷。

此时的叶李表面谦逊,内心里实已极为自负,但他不知道,帝国大汗内心里此时念叨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因为多年以前,早已有人提出了相同之策。

叶李还不能领悟的,则是隐藏在这个老人眼中报复的快意。

乃颜死了,他在战场被擒并被就地诛杀。但我们不要忘了,他却是所有与这个老人争夺汗位的人当中,唯一一个被抓住后、下令当场处死之人。

无论他叛乱的是早还是晚,老来伤子,人生最大的伤痛之一,帝国大汗是一定要在他身上发泄了。

帝国大汗依然放马在原野上,也许他的伤痛在这一刻,的确已经被原野上的血色所减轻。

但是,血色有时就如同残忍的夕阳,它是否真的能抹去人世间的伤痛,怕也只有问本人了。

东是在景炎十一年开春后,得到军情司传来的“真金离世、安童思过”消息的。

不同于其他人的幸灾乐祸,以及得出“北朝已内乱”的结论,他真的只是苦笑了一下。

有些事情,蝴蝶的翅膀再扇动,它一样还会发生。

陆秀夫和刘师勇等人很疑惑:如此大快人心之事,陛下他怎么就高兴不起来呢?

东看了看他的老师,又看了看刘老大等人,嘴里吐出了令他们震惊的四个字:“帝王之殇”。

吉安同样震惊,因为在他看来,这件事似乎就是陛下过去某些预言的一种灵验。

在无人之时,他轻声问道:“陛下当年曾说过,元主年岁已大,如今出现此事,说明他已昏聩,这岂不是已有亡国之像?”

东摇了摇头:“忽必烈远谈不上昏聩,这件事的原因并不在这。”

望了望北方,再看了看自己的大太监,他的声音近乎呻吟:“吉安,权力这东西,它有时就像美酒,使人甘之如饴。但饮多了,也必然会伤身。”

老忽,其实兄弟我是这个时代最理解您的,咱俩真的应该找机会摆个国宴谈一谈。您老不过是饮酒过量,有点酒精中毒,所以才会出现这种事情。

问题是兄弟我现在也在饮,会不会早已有了酒精肝?奶奶的,咱也不可不查啊。

闻听陛下的高论,吉安是又怔在了哪里。

但帝国这个不靠谱的陛下,说归说,想归想,可还是在新年之后,又前往了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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