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葛洪四
葛洪《论仙》篇论及死生问题时谓:“吾子乃欲延蟪蛄之命,令有历纪之寿,养朝菌之荣,使累晦朔之积,不亦谬乎?”其中“蟪蛄”与“朝菌”的形象,即来自于《庄子·逍遥游》“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句,用以形容生命短暂。又如,葛洪在批驳反对神仙信仰之人时谓:“夫聪之所去,则震雷不能使之闻,明之所弃,则三光不能使之见,岂輷磕之音细,而丽天之景微哉?而聋夫谓之无声焉,瞽者谓之无物焉。况告之以神仙之道乎?”葛氏以聋盲之人不知震雷三光来比拟心识不明者因自身领悟力有限而不能理解神仙之术的真实存在。此譬喻借用了《庄子·逍遥游》篇“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的论说方式,说明不能理解神仙之术是因为自身的局限,而不能因此否定神仙之术的真实存在。可见葛洪论述重要的道教理论时,常以“碎用”的形式,承袭《庄子》言辞与其论说方式,只是稍加敷演铺陈而已。
此外,葛洪在塑造道教理想人物时,亦采用“碎用”的方式,使其更具形象性和感染力。葛洪在描述本飘渺无迹的神仙时,承袭了庄子对“神人”等理想人格的形象化描写。比如葛氏认为上乘得道者“乘流光,策飞景,凌六虚,贯涵溶。逍遥恍惚之中,倘佯彷佛之表。”此种绝对自由的状态,正是庄子所谓“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的无待逍遥之“至人”“神人”“圣人”。葛氏所谓次等得道者“能肥遁勿用,颐光山林养浩然之气于蓬荜之中”。此种居蓬荜之中,而能不改其乐的形象,与《庄子》中衣大布过魏王的庄子、环堵蓬户的原宪等得道者的形象也极为神似。
葛洪对《庄子》的“碎用”,更深层次的体现对其道教理论体系中极其重要的哲学概念的阐述中。葛氏不仅继承了《庄子》哲学概念的核心内涵,还沿用了庄子的文辞及论说方法。如葛洪《畅玄》篇对“玄”所作定义:玄者,自然之始祖,而万殊之大宗也。眇眜乎其深也,故称微焉。绵邈乎其远也,故称妙焉。其高则冠盖乎九霄,其旷则笼罩乎八隅。乾以之高,坤以之卑,云以之行,雨以之施。胞胎元一,范铸两仪,吐纳大始,鼓冶亿类,回旋四七,匠成草昧。增之不溢,挹之不匮故玄之所在,其乐不穷。玄之所去,器弊神逝。
葛氏认为从抽象而弘大的“元一”“两仪”到具体而微的“草昧”都是“玄”的外在体现。“玄”深远微妙非眼目知识所能企及,人之于“玄”只能感悟和顺应。在葛洪的道教理论体系中,“玄”包含了庄子所谓“道”的概念是宇宙的绝对本体。
葛洪定义的“玄”与《庄子》对“道”的表述极为相似。《庄子·大宗师》篇谓:“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道)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葛洪谓玄“高则冠盖乎九霄,其旷则笼罩乎八隅”,“乾以之高,坤以之卑”,其意正与《庄子》类似,都是以时空的无限来形容道的本体地位。同时,葛洪采用描述的方式论说玄的深远微妙,辞采富丽丰赡,极尽铺陈敷演之能事,其论说方式亦与《庄子》一脉相承。
神仙方术自秦汉以来延绵不绝,到了东汉末年又为原始道教所汲纳,随着道教的不断发展,其内在的理论诉求不断加强,而此类方术往往存在术则有余、理论不足的缺点。葛洪《抱朴子内篇》在东晋时期对《庄子》的接受,正是从对《庄子》文本的“碎用”及其论说方式的承袭出发对道教理论体系进行了系统的完善。
二、对《庄子》基本哲学概念的化用与改造
葛洪整个道教理论体系的基础来自于其继承自老庄的以“道”为宇宙本体的哲学思想。“道”比较清楚的概念至晚在《老子》中已经提出,庄子则进一步发展了其内涵的丰富性和表述的形象性。葛洪在《畅玄》《道意》《明本》等篇关于“道”的内涵和表述方式上,都与《庄子》一脉相承。魏晋之时玄学滋炽,葛洪选择了具有明显时代特征的词汇“玄”来比附《庄子》的“道”。但葛洪对“玄”与“道”的概念未严格区分,如葛洪《畅玄》篇谓:“夫玄道者,得之乎内,守之者外,用之者神,忘之者器,此思玄道之要言也。”即将“玄”与“道”并称连用。
值得注意的是,葛洪所谓“玄”的概念是经过其改造之后的概念,既不同于魏晋时期糅合了老庄思想与儒家经义的“玄学”之“玄”,也不完全等同于《庄子》之“道”。除了包括《庄子》以“道”为本体的概念,葛氏所谓之“玄”还融入了“气”的概念,这为其构建道教理论——信仰实践一体化模式打下了基础。
《庄子》中对“气”的概念已有详细论述。《庄子·至乐》篇谓:“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庄子认为万物生机依附于形体,形体有赖于气而生成,而气亦非本来就有,它产生于“芒芴之间”,即因“道”而生。所以庄子的哲学思想中“道”具有本体地位,是终极存在的实在本身,而“气”则不具本体意义。葛洪则继承庄子以“道”为宇宙本体的哲学观念,又大大丰富并发展了庄子“气”的哲学内涵,以解决道教如何看待“死生”的核心问题。葛洪《塞难》篇谓:浑茫剖判,清浊以陈,或升而动,或降而静,彼天地犹不知所以然也。万物感气,并亦自然,与彼天地,各为一物,但成有先后,体有巨细耳。
葛洪认为人与天、地同样由道生成,并无区别,而万物生命状态的延续则来自于“气”的贯注。“气”的概念在葛洪的理论体系中,与道一样是自在之物,不随物质生灭而出现或消失,但能随物质生灭而流转。正如前文葛洪定义“玄”时谓“玄之所在,其乐不穷。玄之所去,器弊神逝”。葛洪此处的“玄”亦具有“气”的内涵,他认为“气”的流转是万物生灭的根本原因,他将这种流转的过程称之为“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