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三一章 斗志残存不灭,便可再逐疆场——
酸枣县城的上空阴云避日。酸枣县的城门之外却是黑云压城…数十里的联营将这座小城团团包围,严丝合缝。黄风骤起,杀机泄露,就连城外军营中,中军大帐内的火把也时隐时现,整个光线变得昏黄。而就在这大帐中…“是不是有些太残忍了”终于,还是有人向关麟问出了这一句。是凌统…别看与张辽斗将时,他对张辽满是羞辱,可事实上,他也只是奉命而行,要深重的摧残与打击张辽的信心与斗志。凌统从来不是个会把个人恩怨强加于家国大义之上的人。可,这种让敌人求生不能,求死无门的作法,似乎总归有些残酷、残忍了。也正是如此,凌统是第一个将这个问题抛给关麟。此时的关麟,在温黄的灯光下,他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书籍,踏着那坑洼的地面,缓步慢踱,像是若有所思。对张辽残忍吗的确有些残忍!但这却是关麟心头能想到的,在解答张辽这道题时,惟一的答案。伴随着幽幽的“呼”的一声,关麟抬起头,朝向帐中情绪激动的凌统,“我如何不知道这样残忍呢可我有其它的法子么”“公子这是何意”凌统急问。“很简单,若你是张辽,城破后你会如何”“人在城在,城破…人…人亡!”在回答前半句时,凌统还能泰然自若,可当答到最后半句,凌统的话一下子变得踟蹰了起来。关麟却依旧在问:“那,若是我爹来劝降张辽呢凭你对他的了解,他会投降么”“不会!”凌统已是感觉到几许汗毛直立,他凝着眉,深深的咽下一口吐沫,“宁…宁为玉碎,不,不为瓦全——”“所以说…”关麟沉吟道,“我安排你们羞辱他也好,重挫他的信心也罢,我的最终目的是尽可能让这玉不要碎,让这瓦能得以保全!”说到这儿,关麟顿了一下,继续解释道:“你们都以为,重挫张辽,是除却你们逍遥津时遗留下来的梦魇与心魔,殊不知,我这样做,也是为了让张辽陷入深重的自我怀疑,让他遗失掉那个骄傲的自己,让他不再是原本的他…”“张辽是跟我爹一样的人,是忠贞义士,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这样的人无论如何是不可能苟活的…那么,唯一的方法…就是让他也陷入那深重的梦魇,让他也忘却他自己是谁对自己产生深深的怀疑!”当关麟说到这里时,凌统下意识的“咕咚”一声咽下一口口水,他咬着牙,沉吟了许久,方才接着说,“这样自我怀疑的张辽又会投降么”“依然不会!”关麟的回答无比笃定,“但,有一条,这样的他再搞清楚自己是谁之前,再变回那个往昔那个逍遥津战神之前,是不会自我了断的…何况…”“何况什么”凌统迫不及待的问。“何况,我们还有一条杀手锏…能确保他活着!”“什么!”“他手下的那些并州的同袍…”关麟眯着眼,有些感伤,却又有些残忍的说,“我还可以用他的这些同袍的性命威胁他,让他苦涩、艰难的活下去…”“但只是活下去的话又有什么意义”“现在,我想不了那么远…”关麟无奈的摊手,“先让他活着再说吧,后面,还有我爹,还有我大伯,再不济…还有那曹操嘛!总有人能劝的了他!”曹操——当这两个字吟出,凌统的情绪,迅速从极致的复杂转变为巨大的惊讶。关麟看出了他的疑惑,却是淡淡一笑,接着说,“保不齐,我爹抓住曹操后,能让曹操帮咱们劝降呢…”呃…这话让凌统更惊讶了。不,这已经不是惊讶,是惊诧!那么问题来了。按照云旗公子所言,曹操就要被关将军抓住了么——……话分两头。骊山脚下,热气球总算鼓起来了,火油罐子里也加满了鱼油。曹操认得,这是精炼的鱼油,是昔日为马钧成立工坊后,又改良提炼技术,完成的这等鱼油的精炼,用女婿马钧的话讲,这精油持续燃烧性极强,完全可以供应长途飞行,也就是说,从骊山脚下出发飞跃渭水,抵达并州的边陲,这是完全能做到的。而一旦到了并州,好兄弟夏侯惇定然已经安排得当,在边陲接应…他曹操也将逃出生天。不,这怎么能是逃出生天这分明是龙入江海,是虎入山林,是大魏逆风翻盘的开始。心念于此,曹操的虎目再一次凝起。眼看着干瘪的球囊越来越鼓,且已经开始腾空,眼看着火油罐子熊熊燃烧,那名唤“李秋”的飞球兵熟练的将食物、备用的火油罐子安放在藤筐内。做完这些,他已经开始招呼曹操,“大王,可以上来了!”看着那巨大的球体,曹操还有些迟疑,毕竟是第一次见面的飞球兵,又是飞翔在天穹,这让他不可避免的会生出紧张与担忧的情绪。关兴却是接着说,“大王,热气球目标太大,很快就会被敌军发现,此地不宜久留…”随着这话的吟出,曹操方才踏步上前,却是一边翻身进入这藤筐,一边最后的问出一个问题,“元让让你接孤时,可还提到了什么”这个…是最后的考验么随着曹操这一问,关兴微微思索,然后迅速的回答,“夏侯将军倒是提及过,若然大王疑窦,便告知他,是肉票将军全权安排的…”果然,当“肉票将军”这四个字吟出,“哈哈哈哈…”曹操大笑了起来,伴随着这大笑的是心头所有疑窦一扫而空,再无分毫的迟疑。“大祭酒、圣女、鬼婆,还有程武、程延,你们上来…”曹操甚至都没有去安排其它人…还是张卫与程武,他们连忙吩咐手下的鬼卒与亲卫,“就地解散,想方设法,并州汇合,汇合后,你们一个个都是大功一件!”“诺…”有些颓然,也有些不得以的声音响起。直到此时,许多鬼卒与兵士才意识到,在大王的逃遁计划中,原本就没有他们的份儿…安排完这些,张卫、张琪瑛、张玉兰、程武、程延上了飞球,加上飞球藤筐内原本的关兴与一名副手,正好七人,而这也是飞球的极限。“大王能否起飞…”“走——”随着关兴这最后的一问,随着曹操的回答,关兴熟练的取出了匕首,直接割开了三条揽绳。原本这缆绳拉着,飞球虽想要飞起来,却被扯住,可揽绳一断,整个气球便开始放飞自我,徐徐升腾而起。所有人目睹着这飞球,朝藤筐中的几人招手,齐呼“恭送大王!”但很快,他们又低下头,又静寂一片。仿佛,他们已经意识到,现在…大王是安全了,可他们,却是前路未知,前途未卜——……张辽已经输了六阵。这不可怕…所谓胜负乃兵家常事。但可怕的是,没有人能看出,在这样“不公平”的斗将中,张辽有任何得胜的希望。没有希望,这才是最可怕的!酸枣县城内,这支最后的魏军也已是心情低迷,士气涣散。张辽托着那沉重的、无法破防的月牙戟,茫然无措的走在街道上。“踏…”“踏…”“踏…”沉重步伐下的张辽,留下的是一个落寞的背影,一个空荡荡的灵魂。“将军,这不怪你…”高柔凝视着张辽,他知道张辽已经尽力,可…“将军你也感受到敌将手中的神兵、宝甲,那刀枪不入,削铁如泥,莫说是将军,即便是昔日的吕布吕奉先来此,也断不是这些汉军的一合之敌!”“将军你可还注意到了那些敌将驱马时脚踩之物,像是一个镫子,将军的马术本是远胜于他们,可因为这镫子的缘故,他们驱马时的平衡竟反倒是超过了将军!将军即便是输…也是输在了这些东西上啊!”高柔的话使得张辽脚步一顿,他自嘲道:“这些,我都知道,但输了就是输了,曾经这些人都是我的手下败将,可现在…因为那关麟,我已不是这些败将的对手!”张辽的声音永远带着一抹萧索,就像是英雄迟暮。“文远将军…”高柔嘶哑道。张辽却还在自嘲,“文惠,替我发一道军令,打开城门,谁若是想要投降,便放他们出去投降吧…还有…”说到这儿,张辽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文慧,你也投降吧,我不怪你们,大魏也不会怪你们,唯是我张辽无能,对不起你们!”这…随着张辽这落寞声音,他托着月牙戟一步步的向前,背影更加萧索。当夜,酸枣县的城门洞开。已经有不少兵士出城投降…黑夜降临,秋风拂面,唯是这酸枣县的县署大堂依旧灯火通明。一名兵士蹑手蹑脚的走入大堂,看着满地的酒坛微微一愣。却在这时,“呼哧”一声,张辽在大椅上翻了个身,手中的酒坛坠落在地,发出“砰”的一道声响。可这剧烈的声响下,张辽依旧是烂醉如泥,不省人事一般。这兵士连忙将木架上的披风取下来,为张辽披在身上,而后郑重的行了一礼。“我吴老六因为与将军同乡,被将军提携做了亲卫,而今已经有将近二十年了,可同乡的张忠、李勇、赵刚、王猛、郭锐…他们都投降了,我跟他们一样都尚有家儿老小,不能死在这里,也无法追随将军!末将对不起将军,也…也…”说到这里时…这名名唤吴老六的亲卫已是泣不成声,他只能将脑袋重重的磕在地面上,以此来表达他内心中对将军的愧疚。“好酒,好酒…”“云长,好一个降汉不降曹,这一碗我敬你…敬你的忠义!”“公明,咱们均来自并州,咱们与云长一道同起!”张辽翻了个身,仿佛梦回当年,梦回他们并州三兄弟在曹营里一并饮酒、吃肉的日子。这名唤吴老六的亲卫咬着牙,他没有打扰张辽,而是再度重重的行了一礼,然后毅然决然的转身离开大堂。随着他的人影消失,张辽的眸子这才睁开,脸色满是愧疚,方才的他是在装醉。“走了…”“降了,也好,也好——”喃喃一声,他从地上捞起酒坛大饮一口。十万并州狼骑,数郡都尉,是丁原从并州带到了洛阳。其后,吕布杀了丁原,带着并州狼骑转投董卓麾下,那一刻,张辽也曾质疑过吕布的决策。可局势使然,当这支残存的并州狼骑最终交到他手上的一刻,他感受到的是莫大的压力与责任感。并州那是什么地方!光合元年,乌拉山山岸崩裂,乌桓、鲜卑入侵并州…雁门郡一夜之间血流成河,无数百姓惨死,而他也是从那时候起,带着人与吕奉先一道厮杀在乌拉山沿岸,厮杀在雁门关前,他俩固然是一战成名,可无法阻止的是并州十室九空!这些并州狼骑…是那片土地,那个时代最后的种啊——“关麟…关麟,你成功了,你成功逼得我并州男儿望风而降,你厉害啊,你的手段一如既往的凌厉啊,但你…但你这一桩事儿做的好,做得对…”说到这儿,张辽又满饮一口,然后那目光中透着精芒,他接着说,只是这一道声音变得低垂、厚重。“但关麟,你的算盘怕是要落空,你以为并州男儿归降,我便会归降,错了,错了…我张辽虽是大魏降将,可决计不是朝秦暮楚、两面三刀之人…大王对我重恩器重,你的算盘要落空了。”也不知道是酒醉时的呓语,还是张辽闷在心头许久、许久的话。这一夜,张辽独自喃喃,他喝了很多,也说了很多。渐渐地,他醉了,醉了,真的醉到不省人事。……除了曹操以外,随行的张卫、张琪瑛、张玉兰、程武、程延,他们都是第一次坐飞球。自打这飞球升空起,他们便觉得天旋地转。半空之中,风呼呼刮得很厉害,以至于他们觉得自己的耳膜有些疼,等到有心思往下看时,骊山脚下的那千余兵卒已经变成了一个个小点,甚至…飞球越飞越高,就连骊山,就连渭水,就连这关中之地所有的山川、河流、关隘都变得越来越小。或许是因为魏王曹操就在身边,他们一个个咬着牙,努力的压制住自己那几乎吓尿的心情,但脸色却是不由自主的苍白了起来,特别是张琪瑛与张玉兰,因为是女子…四处“呼呼”刮向身子的劲风,让她俩一阵颤粟。张琪瑛忍不住问张玉兰,“姑母,这…这飞球真的能飞回去么”张玉兰下意识的颔首,“我们应该相信魏王,相信这位…飞球营的少年将军…”相信么也便是“相信”这两个字让张琪瑛闭上了嘴巴。可很快…“阿嚏”张琪瑛又打出一个喷嚏,好冷…真的好冷。倒是这时的关兴察觉到了这两位女子,他提醒道:“这藤筐内有毯子,大王,还有诸位…不妨披上这毯子,就不冷了。”张琪瑛与张玉兰冷的受不了,于是寻得毯子,蜷在藤筐里…可透过缝隙,张琪瑛往下望,那么高…她感觉她不止冷,还畏高,她不由得颤巍巍的问道:“我们…我们不会掉下去吧!”关兴表现的很沉稳,他一手拿着罗盘,以此辨别方向,一面道,“相信我,我是受过训练的,这里距离并州尚有一段距离,诸位不妨歇了,等睁开眼时…多半便已经抵达并州了!”关兴说的很轻松…可包括曹操在内,莫说休息了,他们都不敢闭上眼睛,毕竟飞在这天穹中…不可避免的让人心生紧张与胆寒。甚至,程武与程延还密切的望着脚下,他们要确保…飞行路线是正确的。只是…随着这飞球越飞越高,穿过云层…哪里还能看清楚脚下的境况,有那么一刻钟,甚至连东南西北都无法看清楚了。这种情况下,只能寄希望于那“李秋”手中的罗盘。曹操原本也是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可随着四处的劲风,他也有些受不住,特别是那额头,因为被风吹,已是有些微弱的痛感。于是,不由得,他也寻了毯子,将身子包裹在其中,也将头埋在那藤筐里。飞行的时光总是枯燥的…因为这气流与劲风,众人彼此间对话很少,时间一长,连日的奔波、逃亡…不免让曹操困意席卷。渐渐地,渐渐地,竟是睡着了…也不知道是太疲倦了还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曹操竟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梦。他梦到汉末皇室成殇,遍地荒凉,黎民悲怆;他梦到天光乍降,那个谯县少年郎;他梦到桓灵帝荒淫无度,官宦贿殃,到处都是豪强;他梦到他自己,他少时机敏,任侠放荡,举孝廉入仕,秉持正道,五色大棒棒打权贵,颁十罪疏还百姓青天,捣毁邪庙,消淫祀清赃,可谓——初展露锋芒!他梦到,他直言谏阻董卓入京,他陈留起兵灭奸贼,收黄巾,编余党…他梦到他与旧友袁绍兵戈相向,他梦到张绣归降,孙伯符暴亡,梦到在徐州收强将…他梦到战官渡,奇谋以弱胜强,攻乌巢,身先士卒破城立邦。他梦到他的铁骑平残党,四州尽入囊,踏乌桓千里奔袭神兵降,还有那斩蹋顿,名将立功彰。他梦到…他意气风发,魏武挥鞭,遥望荆襄九郡,南下渡江,东风吹,战鼓擂,烈焰烧…铁索连江…立雄图霸业,终是一梦黄梁。然后是渭水旁,孤身亲往,割须断袍,隔岸相抗;是陈仓入,破军斩将,虎豹平西凉;是荆襄战场,五子良将三出战云长;是汉中战场,定军变阵…马失前蹄亏良将…他梦中甚至在呓想,何谓英雄——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他曹操就是英雄!不过是又输了一次的英雄,一如那三讨吕布,一如那赤壁旁,一如那渭水岸,一如那襄樊战场…英雄从不会被“输”字打败。只要那斗志残存不灭,便可再逐疆场——何况,他是曹操啊!少时愿,抚绥万方,拓土开疆,做一个征西将军,百年后入庙堂——谁曾想,后筑高台,出将入相,雄踞九州,九锡封为魏王——他是英雄,是魏王,是要一统山河的魏王。只要还有一息尚存,只要他还能回到故土故地,那魏武霸业的扬帆就不会停滞,魏武霸业的雄伟势必再度降临…他曹操也会如同昔日那一次次失败后的模样,将从刘备手中失去的全部都夺回来。“哈哈哈哈…”想到这里,哪怕是梦呓,曹操忽的爽然大笑。而这笑声不止是将他自己惊醒,也将藤筐中所有睡了,或是假寐的人吓了一跳…这时,天尤自漆黑一片…没有人能分得清东南西北,而混沌中,唯独天穹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像是指引着曹操与这些麾下之人前进的方向。“到了——”就值这时,关兴开口吟道。而随着这一道“到了”的声音,关兴显得颇为激动。反观曹操与一众麾下,他们连忙起身,纷纷扒着这藤筐的围栏,探着头往下望。这是一处山峦间的平原,离地有些高度,而并州多山…这倒是符合并州的地貌。而随着飞球缓缓的下落。曹操已经能看到那平坦平原上的火把…那是围城一圈圈的火把,就好像是指引这飞球落下去的方位。飞球还在继续下沉…渐渐的,曹操已经能听到了地面上的欢呼声,就好像每一个迎接着他的兵卒,都士气无比激昂,心情无比振奋。他们那激动的呼喊声越来越大…这也让曹操心情不由得振奋了起来。——『他们在庆祝孤回来了么』——『哈哈,果然,孤猜想的不错,只要孤回来了,那魏武霸业的雄伟就一定会再度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