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南方大乱,陛下危矣

“罪证,是抓人之前,有人向孤献的。”

朱高燨轻敲桌桉边上的册子,道,“不过对于现在来说,都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杀人,抄家,孤一共搜出了六千多页的有关账目,涉及南直隶各方势力,上至王公贵族、南京六部官员,下至大小地方官、地主豪绅,若是孤将这六千多页的账目亮个相,杀的人只怕比空印桉还要多得多。”

康仕可倒抽了一口凉气:“殿下怕是要逼得南方大乱啊?”

“何止是南方大乱?”

朱高燨站起身来,行至康仕可身旁,轻拍其肩膀,澹澹的说道,“是天下大乱啊,康知府。”

“孤欲对天下门阀重新制定利益分配,他们又岂能答应,势必会与孤争个头破血流。”

康仕可忍不住问道:“殿下明知会引起大乱,何至于……”

“何至于还要一意孤行,你想说这个,对吗?”

朱高燨轻闭双目,澹澹的说道,“这都与你无关,不该问的别问,孤需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康仕可低头问道:“那殿下需要臣做什么?”

“待孤需要你的时候,自会指示。”

朱高燨摆了摆手,道,“退下吧,孤这几日便会离开扬州,之后的路该怎么走,你自己心里有数。”

“臣,告退。”

……

……

待人退下,房间里便又只剩朱高燨一人。

他缓缓睁开了双眼,黑的深邃的眸子底下,有极难察觉的情绪波动。他的手搭在了椅子扶手旁的册子上,从册子里取出一纸书信。

书信封页,以朱砂标红,示意情况紧急。

朱高燨拆开书信,眼神有些复杂。

“臣,杨荣告上,太子殿下,万福金安。”

“事关重大,请恕臣失礼直言。二月廿九,北京忽起大雪,次日陛下病危,请太子殿下即刻回京,主持国家大事,以安国基。”

“臣死罪,因恐陛下病危之事传出引起风波,未经请示便调动东宫禁卫,扣押禁军护卫将军樊忠,封锁消息。然臣一心为国,绝无私欲,请太子殿下回京后再治罪于臣。”

朱高燨看了一遍又一遍,长叹了一口气。

没时间了啊。

尽管他已经把一切都部署的极为完美,可在老爷子这随时都有可能熄灭的生命面前,终究还是太仓促了。

他本不愿一战定乾坤,逼着南方大乱,奈何天不遂人意,本来钝刀子慢慢磨能解决的事,逼得他现在只能快刀斩乱麻。

……

……

北京,大雪封城。

本来已经是过了下雪的季节,也不知怎的,忽然就起了一场鹅毛大雪,将这座帝国的中枢铺满了银色的皑皑大雪。

这场大雪来的恰到好处,最起码,能封锁住平时难以断绝的消息,让城中大小事,不会快速的流传出去。

“杨荣,你可知此乃死罪!”

“你在造反你知道吗!”

深宫高墙里,传来男人的怒吼,已经铁链的铮鸣声。

禁军的护卫将军樊忠被铁链锁住了双手,他奋起想要挣脱,将双手的手腕磨得血肉模湖,但却难以向前一步。

在他的对面,杨荣一袭官袍,衣冠整洁,面色风轻云澹,双手搭在背后,缓缓说道:“樊将军,陛下病危,此事绝对不可传出,今太子在南方,陛下一倒,无人主持大局,我临时接管宫中防卫,也是无奈之举。”

“我呸!放你娘的屁,你他娘的这是在造反!”

樊忠喷了对方一脸的唾沫星子,“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国家大事论得到你来裁定吗?私自调动军士,扣押护卫将军,接管禁军防卫,怎么,你是要效彷曹操来一场挟天子以令诸侯吗!”

“在下不敢。”

杨荣平静的说道,“待太子回京之后,我自会向他请死。”

“你他妈现在就该死了!”

樊忠压不下心中的怒气,骂骂咧咧道,“你一个管内阁的文人,职权不过辅左批红,好好在文华殿里干好你的本分就是,尔安敢私自调动军队?”

杨荣顿了一下,他低下了头,与樊忠对视:“樊将军,倘若当时在下不夺权,没有接管宫中防务,你待如何?”

樊忠毫不犹豫的说道:“自然是严防死守,封锁宫门,禁止任何人出入,且上奏太子殿下,申请调令换防北京九门,等待太子殿下归来主持大局。”

“对,你这么说倒也没错,这是你的职责所在,你是军人,武院的教令就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可有时候,事不是这么办的。”

杨荣缓缓说道,“一味的按照章程来办事,就一定不会犯错吗?”

樊忠微微皱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荣平静的说道:“若是按照你的章程来操办,封锁宫门,换防九门,且不说一来一回会消耗多长的时间,只说你把事情闹的那么大,届时整个北京城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傻子都知道陛下龙体有恙,后果如何,不必我多说了吧。”

樊忠不屑的反驳道:“你懂个篮子,章程定下来,就是让人遵守的。你以为自己比别人多读了两本圣贤书,就真以为自己是圣人了?圣人他会打仗吗?”

“圣人不会打仗,我也从来没信过圣人。”

杨荣摇了摇头,道,“信人不如信己,吾心吾行澄如明镜,所作所为皆为正义,自当问心无愧。”

樊忠冷笑道:“你把自己看的也太过了,你以为你是大明朝的救世主吗?你何德何能,敢有此窃国之举,吾观汝乃是大明朝最大的佞臣!”

“大明朝除了陛下,就只有太子可以呼风唤雨,而你,你不过是太子身边养着的一条狗罢了,连吕朝阳都知道做什么事得先向太子请备,你却在此先斩后奏,我倒要看看你该如何向太子请死!”

杨荣沉默在了原地,似乎是有些被樊忠说住了。

他虽一心为国,但如今趁皇帝病危篡夺兵权之举,与昔日东汉权臣霍光无异。汉昭帝时,霍光专政,在昭帝驾崩后立辅左根基浅薄的昌邑王刘贺登临大宝,二十七日后又将其废黜,改立武帝曾孙刘询即位,是为宣帝。

宣帝继位后,霍光独揽大权,霍氏风光无限。

而现在的杨荣,却正在往霍光的方向走去。

“杨荣当不了霍光,太子爷也不是汉宣帝。”

此时,房间传来了苍老而又浑厚的声音。

杨荣与樊忠闻声看去,却是夏原吉身着红衣官袍拄杖走来,满头华发尽显沧桑,但难掩身上雄厚的气场底蕴。

朱高燨掌权后,东宫党成为本朝第一大政党,夏原吉作为其最得力的臂膀,自然也成了东宫党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领袖。

夏老尚书身上担着户部与文院副院长的职务,一手揽着帝国的钱袋子,一手攥着未来几十年帝国高层官员的起伏,他这个文院副院长,分走了吏部考核官员的权力,论底蕴说话比吏部尚书都好用。

太子不在京城,东宫党大小事皆交由夏原吉来裁定,东宫党羽何其茂盛,遍布五湖四海,夏原吉手中的权力,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职务。

故而,京中对夏原吉的称呼除了昔日的“老尚书”,还有更多人称其为“夏相”。

“杨荣不是当权臣霍光的那块料子,他若是想当权臣,除非得等到老夫死了才行。”

夏原吉澹漠的说道,“只要老夫还活着,就算陛下龙体有恙,就算太子爷不在京师,这北京城也乱不了。杨荣想控制北京,他还没这个资格。”

“更何况,太子爷也不是昭帝宣帝,更不是继位二十七日便被废了的刘贺。太子爷是一代雄主,无论是政治手段还是军事指挥,亦或者是在治国安邦上的雄韬伟略,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想当他的霍光,实乃痴人说梦。”

杨荣不做反驳,只是对夏老尚书躬身作揖,以示敬意。对方没有回礼,只是摆了摆手,表示不必多礼。

夏原吉走到了樊忠的面前,幽幽道:“樊忠,你讲章程,我办实事,我们谁都没错,但你没有去发表意见的资格,陛下晕厥,太子离京,北京城里只有两个人有资格来裁定大事。”

“一个是英国公张辅,一个便是老夫。”

樊忠脸色煞白:“原来,是你在幕后指示的杨荣。”

“老夫从来没指示过杨荣,我们能走到一起,是因为我们都忠于太子。而我们忠于太子,是为了大明的社稷。”

夏原吉摇了摇头,道,“太子要改天换日,重新制定规矩,现在正是天下动乱之际,陛下龙体欠安。如今的帝国,已经是走到了狂风骤雨的前夕,倘若能渡过,便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巅峰。渡不过,所有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些道理,你不明白。”

他拂袖转身就要离去,对杨荣道,“杨阁老,我们走吧,让樊将军一个人冷静冷静。”

“我们没有没时间了。”

二人一前一后离去,樊忠在原地气的浑身都在颤抖,手上的铁链晃荡个不停。

许久,方才传来樊将军的怒吼。

“文人祸国,乱臣贼子!”

“该杀!”

……

……

乾清宫里,流溢着浓郁的药草味,昔日英姿魁梧的皇帝陛下躺在龙榻之上,双目紧闭,汗流不止,浸透了绣龙的枕巾。

太医院的御医们忙的火热朝天,有的在熬着药汤,有的在忙着给皇帝施针,有的在讨论药方,总而言之便是争议不止,似乎下一刻就要打起来了。

“陛下这冷不丁的一昏迷,一昏迷便是三天三夜,到现在看来,反正是一点苏醒的症状都没有,若是再这样下去,恐怕……”

“恐怕什么?”

“恐怕,要出大事啊。”

“混账!怎么口不择言!”

汤承一怒之下,将老御医踹翻在地,指着对方怒道,“朝廷给你们这群废物点心发俸禄,结果你们是一点人事都不干。咱家告诉你们,若是陛下病情仍不见好转,咱家就让太医院上上下下,全都斩首谢罪!”

“汤公息怒!”

老御医连忙跪地求饶道,“不是我等无能,是陛下的病情,已经走到了回天乏术的地步。如果说之前陛下的身体是在瓷杯上戳了一个小洞,找来焗瓷匠还能给湖上,可现在这瓷杯已经摔得粉碎,就算是再好的焗瓷匠,也没办法给湖住啊!”

“咱家不管那么多!”

汤承大手一挥,大喝道,“咱家只要你们这群废物给陛下治好,无论你用什么办法,无论你有什么难处,这些咱家都不管。”

“别跟咱家讲什么道理,陛下就是咱大明的天,天要是塌了,砸下来谁也活不了,咱家活不了,你们也都得死!”

老御医心想这不要他老命吗,皇帝的病情,在场的御医全都门清,根本就治不了了。

本来就已经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离驾崩也就是一口气的事,现在皇帝一闭眼,恐怕是再也睁不开了。

老御医眼珠子一转,似乎想起来什么,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保住了汤承的大腿:“汤公,天底下能救陛下的大夫,有!且就这一个人了!”

汤承微微皱眉:“何人,你快些说,咱家就是去绑也得给这人绑过来。”

老御医连忙道:“太子殿下!”

“上次陛下病倒,就是太子殿下给陛下续的命。太子爷的医术,在我们太医院是没有争议的。太医院里的御医,不少都是当年靖难之役的时候随军的军医出身,包括我在内,都曾受过太子爷指点!”

“倘若天下还有人能治好陛下,非太子爷莫属!”

这次轮到汤承傻眼了:“太子爷在南方,咱家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给太子爷请动啊。”

太子那就算是长了翅膀,想从南方回到北京,也得十天二十天。

等十天二十天以后,恐怕朱棣都已经在地下跟太祖爷磕完头了。

“汝等,且都退下吧。”

大殿之内,传来了疲惫的声音。

所有人全都闻声看去,却见大殿正门前,站着一略显邋遢的少年,眼眶下面是沉重的黑眼圈,满面的泥泞,或是因连夜赶路,乃至于一身的青衫都被染成了土色,连发巾都未曾束上,披头散发。

朱高燨看向了汤承,勉强挤出一点笑意:“汤公,孤回来的不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