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兜术天王神宗玉书》

这卷道书托在手中,如是有万钧之沉重,而在陈珩心中方生出此念头时,却又骤然一轻,重负悉数消去,仿若他只是虚握着一团空有形而无质的云光,分毫不显体量。

以目看去。

只见正册上赫然镌有几个龙飞凤翔、变移无常、穷综幽微的大字。

其清光溢壁之状,夺人目睛,煞是皎洁明净——

如若玉田湛湛、银海洋洋!

“《兜术天王神宗玉书》……”

陈珩缓缓念出这些文字。

他袖袍微动,刚欲翻开这卷道书来做观看,手中之物却倏尔化作一团法光,直撞入他的面门。

脑中霎时多出了无数古怪文字。

将神意运起,细细一察。

才觉这些文字竟原是一篇修道法决,其高上玄妙,绝不在于《神屋枢华道君说太始元真经》之下!

哪怕是粗粗一观,亦不免心怀震撼,念头摇动!

“你修行的《神屋枢华道君说太始元真经》,乃是九州四海内至极的练炁道书,为劫仙老祖亲自创出,神屋枢华道君所转述,但可惜,这门法决仅为做筑基之用,却再无下文。”

君尧缓缓开口,语声如远谷流响,低沉而清亮,肃然有灵气。

“其实我同你一般,早年间皆是散修出身,这卷道书也是在机缘巧合下,才侥幸得来。

赖它之助力,我开出了上等紫府异象,至于后续被恩师接引入下院,同样也有它的一份功勋所在。”

紫府——

陈珩脸上若有所觉,不禁点头。

哪怕方才仅粗略一观,不过看了个大概。

但他也知晓,脑中的《兜术天王神宗玉书》,正是含有了紫府、洞玄这两境的上乘修行法决!

阐述详尽,立意超卓!

他的《神屋枢华道君说太始元真经》不过筑基道书,仅能够修行到筑基三重,便再进无可进,需又寻得一门新法决,才能擢升自家功行。

而《兜术天王神宗玉书》却囊括紫府、洞玄境界,倒是正好接上了这断缺!

“上等紫府异象……此书虽是道子的机缘所得,却绝是不输于八派六宗的秘传经典了,也不知有何来历,究竟为哪位大神通者所创?”

感受到《兜术天王神宗玉书》的那股高上无极、仿是能够总辔鸿蒙太空的慷慨气韵,陈珩心下暗道。

若真个相论起来。

九州四海之内诞出的“开府真法”足有数万之多。

再加上前古遗泽,和一些天宇、地陆的掠夺所来,那便更是数之无尽了。

可纵是“开府真法”密如夜间繁星。

能够开辟出上等紫府异象的真法,却依是寥若晨星……

同筑基真炁的九阶三十六品一般。

紫府异象亦有上中下三等之别。

每一等间的差异,可都几乎是天差地别!

似是这等能开出上等异象的紫府道书,向来也仅在八派六宗和十二世家流转,从未走漏!

可以说,陈珩脑中的《兜术天王神宗玉书》若是一经泄出,足以惹得八派六宗之下,无数道统、宗派间打生打死!

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

似看出了陈珩心中疑惑,君尧微微抬眸,淡声道:

“因‘太始元真’之故,你的道基本就是罕有能及,若后续修行的法决低劣粗陋,哪怕仅稍逊一筹,亦是要浑浊了一身精纯元真,耗费前功,为日后行道埋下祸患。

我予你的《兜术天王神宗玉书》乃是昔日道廷太子长明的创造,其并不在太始元真之下,倒是可以放心修行,无有挂碍。

陈珩,方才你已是做了阅览。

若我言说它与‘太始元真’相异,是能够直指合道成仙境界的天地奇书,你会如何作想?”

此时。

君尧忽得话锋一转,含有考量意味,道:

“你可知晓,我为何不传你《兜术天王神宗玉书》的全篇,只到洞玄境界,便戛然止住?”

陈珩闻言微微皱眉,仔细思量了一回。

片刻后。

他将手一拱,沉声答道:

“因为玉宸派!”

“不错。”

君尧颔首,示意无差。

……

既入了四大下院修行,便等若是在身上打入了玉宸派的标识。

之后争夺十大弟子的席位,拜入上宗,再以求晋升为真传,甚至道子。

这才方是玉宸派这方前古仙门最为正统的擢升之径!

无数长老、上真,诸位殿主,乃至掌门和大德祖师,皆是遵循着此法,一步步晋升而来。

而似是八派六宗之流,皆有各自的金丹大道。

唯有真正的嫡系亲传,才能够得授,是前古长生秘传!

反之。

也唯有修行了派中的金丹大道,凝出各家独有的上品金丹之人。

才方能被视为真正嫡系亲传,日后也才能够被诸真放心委以重职!

大道之争,步步艰险。

一昔行差踏错,便恐是将来的万劫不复、追悔莫及!

君尧之所以不授陈珩《兜术天王神宗玉书》全本的用意,正是欲要他专心谋求玉宸的金丹大道,勿要为外经所迷惑,以误了日后大事。

“本还欲点拨你一二,但看你现下应答,倒是无须了,下院里的些许阴私谋算,于你而言,应不过是障目埃尘,伸手便可拂去。

再多赘言,却也是我的饶舌。”

君尧起身,缓缓拍了拍陈珩肩头,脸上微露笑意:

“我坐化之后,若事有不谐,你可修书前往荀秉之处,也便是方才与我同案共坐者。他是我至交好友,可以相托生死的情谊,定不会负你。”

“道子。”

陈珩后退几步,将袖袍一敛,郑重其事稽首一礼,躬身道:

“此恩深重,珩纵碎身亦难偿还,恳受一拜,若珩将来侥幸修行有成,必——”

而他话还未说完。

君尧已是微笑打断道:

“不必记挂于心,陈珩,你并不欠我。”

此时。

忽闻窗棂微颤。

凛凛山风把檐角金铃吹得丁丁当当地轻响,也将内殿萦绕的烟云吹拂开了一角。

但见西面的侧壁上,正悬挂着一张图画。

画上是一个穿着黄衫,明媚娇俏的少女,她站在一艘乌篷小船上,脚下是清波悠悠。

两岸月桥花半吐,红透肌香——

“……”

君尧顺着陈珩视线看去,神情微微一怔,随即却缓缓移开了目光。

“她是陈嫣,我的道侣……”

陈珩感觉对面之人似沉默了片刻,才接着淡淡开口:

“你且在希夷山上再住上几日,等我将你名姓注入了金籍,坐实身份之后,再去下院修行罢……世事如舟挂短蓬,或移西案或移东,还望你能够不坠心志,善得始终。”

“多谢道子教诲。”陈珩拱手言道,

“勉之,勉之。”

君尧眉宇微露释然解脱之色,唇角含着一丝笑意:

“去罢!”

他伸手轻轻一推。

陈珩眼前物象便瞬时恍惚,错乱迷离,天旋日转。

待得他定住身形,终脚踏实地之时,却已是置身在了自己先前所居的那间静室面前。

密竹清幽,林壑甚美——

枝叶相互摩挲的沙沙声响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如若水涛绵绵。

仰首望之。

天景为林木所障,日光稀疏。

陈珩默默站了一会,才将门户推开,踏入室中。

“玉宸派……终是来到了今日的这般田地……”

他心下轻叹道。

……

……

而乾元大殿内。

静坐中的君尧忽若有所觉,收了玄功,将双目睁开,

下一瞬,他案几上的一方牌符就突得冲飞上天,直入极天高穹。

而那牌符不过才飞走数息。

赫然便有铺天盖地的霞光自天中流泄而出,浩浩荡荡,若一挂星河淌落,翻动如覆,光光彩彩!

“师尊。”

君尧起身稽首,对着那无穷霞光,行礼道。

“哼!道子还是免礼罢!老夫可受不起!”

有冷厉语声陡然自霞光中响起。

而这异象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漫天的霞光便被一股无形力道敛藏,悉数不见。

遥遥云天之中,一个容貌清矍,头戴元始冠,身披九宫八卦仙衣的鹤发老者冷哼一声,他脚下一动,便踏进殿内,来到君尧面前。

他头上悬放有两朵高虚无极庆云,呈璀璨缤纷之状,穷极精妙,夺人目睛。

而庆云旋动之时——

若天之无形,地之无理,亦虚亦实,变化无常!

显然一身功行已然臻至了无上妙境,不可用常理来做揣度!

老者定定看了君尧一眼,神色甚是复杂难言,最后还是长叹一声,自顾自在案边坐下。

“恩师怎有暇分化神意来此?”

君尧施了一礼后,同在案边坐下,道。

老者身形如若浮光霭霭,斑斓显目,且还偶会有阵阵涟漪显现,显然并非真身来此,只是分出了一道神意来做出游。

而那方令牌,便是他能降临此世的凭籍——

见君尧发问,老者却不答,只冷淡望向壁上挂着的陈嫣图画。

过得许久。

他才一拳擂于手中,转目暴喝道:

“蠢货!早知如此,我为何要将你带来玉宸派?就应夺了你的《兜术天王神宗玉书》,便一脚将你踢开,眼不见为净!若是这般,又哪来今日的烦恼!”

他一指陈嫣图画,厉声道:

“你可还记得威灵祖师说你甚么吗?槁木不可为柱,卑人不可为尊!

堂堂道子,居然得了这般的品评?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为了陈玉枢的这个女儿,你已是成了九州四海内的一个大笑话,我的这张老脸,又到底该放往何处去做安置!”

老者怒气勃发,一旦涌上,便再不可抑。

好半晌。

待得他喝骂完后,君尧神情依是平平淡淡,若古井无波。

“师尊请用茶。”

他道。

“……”

老者闻言面皮一抽,缓了半晌之后,才改了语气,苦苦哀求道:

“好徒儿,听老夫一句劝告,为了区区一个陈嫣,并不值得你这般辛苦,你便停了那方术罢!若真个再继续下去,你绝逃不开一个死!”

“师尊,你是知晓我心意的,又何必再言。”

君尧道。

似是这般的对谈已是不下百回,但结果皆是无二,也从来,他连犹豫都不存着一丝……

老者心头憋闷非常,满肚子的邪火无处发使。

他额角暴跳了几回,终还是无奈作罢,暂弃了这劝说,不再自个给自个平白寻不快。

“听说你最近在派中做的好大事,甚是威风!累得首阳山的谢应元惶惶不安,四处在寻人请托,想见你一面,但却被你屡屡回绝?”

老者突然问道。

“是因陈珩之事罢。”君尧摇头。

老者冷哼一声,没有接口。

君尧道:“至于谢应元他惶惶不安,倒是言过其实了……此人暴戾恣睢,生性乖戾,当初只为了争夺一个下院十大弟子的席位,都敢冒犯法规,欲请谢氏族人出手,除去他的敌手。我现今不过一介将死之身,他又怎会畏惧?”

“罢了!罢了!说这蠢物干什么?你这次给了那个陈珩什么好宝贝,我猜猜,是勾陈道兵还是玄俗子倚杖图?你手中的物什这些年间也差不多该散尽了,说来让让老夫听听,这次你又是做了怎般的散财天子!”

而老者却不耐烦听谢应元故事,只道。

“仅是《兜术天王神宗玉书》,我并未给他金丹之上的经文。”

“什么?”

老者白眉一耸,他显是明白了君尧心意,但却不以为然,

“你倒是看重陈珩呵,但难保此人不会是下一个陈蔚?若到时候他连下院十大弟子的席位都占据不得,那就是贻笑大方了!”

老者嗤笑一声,道:“话说回来,你怎不像待陈蔚、陈养素一般待他,帮这个陈珩备好修道资粮?只给了一本《兜术天王神宗玉书》,还尚不是全本,却也不符你往日性情,过于吝啬了罢?”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若真是个道种,一应修道所需,自能靠己力争取得来。而倘我看走了眼,此举又未尝不是救他一命?”

君尧望着面前的烟光蒸蔚,眸光不易察觉的一沉:

“恩师所言的陈蔚、陈养素等人,我虽为他们铺好了前路,但观其结果,这些人不是失了心志,沦为庸夫,便是凄惨横死,尸首不存,都算不上何等好结局。

长生大道,总归是要靠己力独行的,过分揠苗助长的行事,却是百害而无一利……”

这语声带着隐隐一丝怅然。

而老者听在耳中,忍不住阴阳怪气道:

“道子倒是别有一番心得体悟,实是个好师尊,看来要远胜于老夫,你教出来的徒弟,想必要远胜过我罢?”

“恩师何必说笑?”

君尧起身离席,拱手道。

“……”

老者见他这般模样,心底复杂叹息一声。

他默然片刻,忽上前几步,把住君尧臂膀,低声言道:

“你可知晓,我今日为何要分出神意见你?”

“弟子——”

“向太素丈人求取人参果之事,已现结果了!”

……

……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