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九十三章 百越

南郡的芰江县,在郡治江陵城以北不到五十里,是南郡中距离江陵城最近的县治。

芰江城就在云梦大泽西北角,靠近芰江城的水中颇多两角菱、四角芰。

因为这些菱、芰,很是养活了许多的百姓,芰江由此而得名。

在芰江城东、紧邻云梦大泽的一座极为有名的小山,也因此而得名芰山。

芰山山不灵、云梦大泽水也不能说秀,芰山之所以极为有名,只是因为芰山上的屈氏一族。

自楚怀王在武关同秦昭襄王会盟,被不讲武德的昭襄王扣押在秦国、最终客死于秦后,屈氏一族就在当时的族长屈原的带领下举族搬迁至芰山。

楚怀王狩猎云梦大泽的时候,曾经连续三次宿与芰山之上。

这也是做为楚怀王宠臣的屈原极力将屈氏搬迁至芰山的主要原因。

楚怀王是屈原的伯乐,对同属楚国王室血脉的屈原极为信赖。

楚怀王十二年,楚怀王任用屈原进行变法,结果遭到同为王室血脉的景、昭两氏极力抵制。

屈原由此被罢官流放,从此之后再没有回到楚国朝堂。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中的三户,其实指的就是同为楚国王室血脉的屈、景、昭三氏。

及至如今,屈氏已经在芰山繁衍了快百年。

所以,芰山早就不复百年前的荒芜模样,从山顶到山脚,都修筑了大量的房舍,以供楚人居住。

甚至在芰山脚下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亭村,那是逃难而来依靠云梦大泽过活的黔首聚居地。

在秦灭楚后,虽说没有对楚国的贵族公卿们大肆杀戮,但是必要的打压肯定是有的。

而屈氏经历了屈原被罢官放逐之后,在楚国权力中枢仅剩的独苗屈丐也在丹阳之战中,被秦国活捉后身死。

自屈丐之后,虽说屈氏依然是楚地三姓之一,但是已经渐渐远离了权力中心。

虽说还有很多的族人在朝中为官,却再也没有人能坐上那几个举足轻重的重要职衔。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屈氏在秦灭楚后依然保留了绝大部分的族人。

这也让屈氏成为楚地遗族中最具实力的存在,成为楚地反秦复楚的领头羊。

屈氏跟秦国的恩怨由来已久,比之后来居上的项氏更是不遑多让。

要知道,屈原的恩主楚怀王就是被不讲武德的秦昭襄王给借着会盟的名义给直接扣押囚禁了。

如果楚怀王不被秦国囚禁客死于秦,颇受楚怀王宠信的屈原会有极大可能再次回到楚国的权力中心。

楚怀王死在楚国,算是彻底的断了已经被流放的屈原复起的道路。

再加上屈丐也是被秦国偷袭丹阳的战阵中,被秦人生擒后处死,断了屈氏在楚廷中的独苗。

而屈原更是因秦国在公元前278年攻破郢都,自沉汨罗江,以身殉楚国。

屈原身死,是屈氏难以言喻的伤痛。

这样的仇恨在,屈氏暗暗的举起反秦大旗那是再正常不过。

其实早在秦刚刚灭楚的时候,屈氏就已经开始行动了。

在王翦灭楚不过一个月,吴越、东瓯两族就遣越兵数千人偷袭江陵城对岸的秦军大营,导致秦军死伤千余人,就是出自屈氏之手。

随后一系列针对楚地秦军的越人偷袭,或多或少都与屈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也正是因为百越的偷袭,才导致王翦在灭楚之后屡次上禀始皇帝进言要留在楚地坐镇。

当然,王翦坚持要留在楚地坐镇、两年之后才卸下兵权回到咸阳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估计只有始皇帝和王翦两人知晓了。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王翦留在楚地两年最直接的理由就是百越各族的偷袭。

随着秦军全力反扑,直到王翦离开楚地前,百越的偷袭才渐渐平息。

可以明确知道的就是,王翦回到咸阳正是始皇帝第二次巡视天下、第一次东巡的泰山封禅之前。

始皇帝第一次巡视天下乃是西巡陇西,也是唯一的一次西巡,剩余四次都是东巡。

而在这次东巡回到咸阳之后,始皇帝就马不停蹄的开始了南征百越之战。

适时,大秦一统天下不过两年。

而随着大秦开始南征百越之战,本来还蠢蠢欲动的屈氏瞬间变得低调起来。

不过,今日的芰山屈氏祖宅却是格外的热闹。

当然这热闹仅只是限于芰山之上,芰山下那已然规模不小的亭村,却是一如往日,波澜不惊。

芰山山腰,各色房舍鳞次栉比,组成一个庞大的建筑群。

在这庞大的巨宅正中的大堂最上首,并排摆放着三张青铜案几,三个头戴切云高冠、身穿华丽赤色锦绣曲裾深衣的中年男子端坐其后。

深衣上绣着华丽而夸张的各色彩凤、花鸟等物。

在这三个男子下方大堂两侧,则分别摆放着数十张青铜案几。

此刻,绝大多数的案几后面都有人跪坐,唯独左侧最靠近大堂上首三个主座的三个案几后是空的。

而堂内两侧矮几后坐的人,在装束上也是不尽相同。

空出两个位置的左侧一方,矮几后的跪坐的人老中青皆有,尽皆都是男子。

身上袍服同上首的三个老者大同小异,仅只冠冕的样式有些不同,或者有的干脆没有戴冠。

大堂右侧那一排案几后却是不仅男女皆有,且坐姿也是各异。

有的盘膝、有的鸭坐、有的斜坐、有的跪坐……等等不一而足。

这些人衣袍同样也跟对面高冠华服的人截然不同。

小衣短褂、光臂赤足者比比皆是,披头散发、脑门空空亦是尽皆有之。

不过唯一相同的是,这些人无一例外身上的某些部位都纹有形状或是狰狞、颜色或是鲜艳的各类刺青。

有的在胳臂,有的在腿上,还有的头脸上亦是有之。

看的对面一列衣冠楚楚之人无不暗暗皱眉。

而右侧这些奇装异服者却是对那些异样眼神仿若未见,自顾自的用俚语乡音谈笑着。

大堂外,一个穿着赤色深衣双手拢在袖中的屈氏家仆匆忙而至,在大堂外止步,深深拜伏与地。

“禀家老,项氏项梁、项藉、楚墨邓季已至。”

大堂内陡然一静,上首三个高冠老者豁然睁眼。

“请。”

居中的那个刀眉、马脸老者沉声喝道。

“喏。”

来报的仆从手脚并用倒伏而出数丈后,才起身奔出。

“屈家老,可是楚阳候之子项燕?”

待到仆从离开,坐在大堂下首左侧首位的一个披发、额头上纹有一只腹下生有两足貌似蛟龙纹身、光臂赤脚精壮男子出声问道。

“译吁宋大首领,正是楚阳候之子项燕,此次请百越各大族老前来,也正是项燕之意。”

屈沛点点头回道。

“屈家老想必也知,自三年前秦人发兵攻吾等百越各族,东瓯、闽鸥等大小数十族皆为秦人所屠,

这两月,一直与吾等南瓯、西瓯相持的秦将屠睢,也突大肆攻打吾南瓯、西瓯,时事维艰,此时项燕相邀不知所为何意?”

西瓯君译吁宋叹了口气道。

东瓯、闽瓯所指乃是后世浙江、福建一带。

自秦皇政二十八年,始皇帝发兵五十万以国尉屠睢为将分兵五路南征百越。

第一年就势如破竹连续攻占东瓯和闽瓯,设闽中郡。

尔后西瓯和南瓯等大族为了抗秦,合并一处,推举西瓯君主译吁宋为百越联军首领,各族联军共抗大秦。

在译吁宋等一干百越首领的带领下,随着湿热的夏季到来,在南征百越的第二年,屠睢和任嚣就陷入了百越联军的反抗泥潭中。

及至如今已经是第四年,屠睢还在南瓯腹地中心番禺不得寸进。

“老夫或许知晓为何那秦将屠睢在同大首领相持数年,如今突不计死伤大肆进攻南瓯、西瓯等族。”

屈沛看了看身后的两个高冠老者,笑着道。

这两个老者分别名为景计、昭丹,是如今楚地景氏和昭氏的家老。

“哦?还请屈家老速速道来。”

译吁宋听到屈沛如此说,连忙急声道。

原本秦人都被百越联军拖在各个兵寨中动弹不得,秦将屠睢三年不得寸进,译吁宋本以为胜利在望。

可是从两月前开始,屠睢却是突然一反常态,大肆调兵遣将,攻占兵寨沿途深藏在丛林中的百越各族聚居之地。

为此甚至不惜放火焚林乃至舍弃兵寨。

即便如今到了天气炎热的雨季,亦是如此。

要知道,在过去三年时间里,屠睢虽说也偶有动作,但是所选多是在冬春季节。

南瓯和西瓯湿热的气候,让秦军极为不适应,雨季之时秦军多是严守开辟道路沿线的兵寨中固守,被动的应对百越联军的攻击。

如果不是秦军依然进退有据,译吁宋等一干百越各族的首领都以为屠睢这是疯了。

在屠睢突然发动的攻势下,百越联军损失极为惨重。

此时听到屈沛竟然知晓屠睢突然发疯攻打百越的原因,怎能不让译吁宋着急。

“各位首领或许不知,秦人并非无敌,在岁初之时遭北方草原匈奴人攻入上郡、云中、雁门等郡。

匈奴人大肆抢掠秦军北部数郡之地,烧杀无算,引得秦王震怒。”

屈沛扫了一圈一干百越各族的首领,缓缓道。

“这同那屠睢攻打吾等各族有何干系?”

坐在译吁宋下首的一个穿着长袍的披发中年男子看着屈沛皱眉道。

他也是一干百越各族首领中唯一的穿着比较正式的人了,而且头脸上也无任何刺青。

这是南瓯君鸠泽,越王勾践后人。

“呵呵,南瓯君且听老夫之言。秦王震怒,以蒙恬为大将军,出二十万大军北上北击匈奴。

十年前在攻楚之战中损兵折将的秦军大将李信得到秦王十六子嬴高所喜,为前锋大将。

秦人同匈奴右贤王部在上郡相遇,李信以三万骑兵大破匈奴右贤王部十余万骑……”

“竟有此事乎?”

译吁宋和鸠泽等一干百越首领纷纷惊呼出声。

“上郡之战,秦人俘虏匈奴数万之众,匈奴右贤王等一干匈奴权贵尽没,

秦人大胜,然秦王十六子嬴高下令将所俘匈奴之卒尽皆坑杀。是战,上郡血流成河,流血漂橹。”

屈沛此刻脸上的笑意已是尽皆收敛,神色沉重道。

“秦王十六子竟是如此凶残?”

紧挨着南瓯君鸠泽的一个脸上刺有一朵色彩斑斓不知名花朵的女子骇然道。

屈沛也认识这女子,南瓯部大族曼越部的首领曼珍,同时也是众多百越各族中唯一的女首领。

三十多岁的年纪,白嫩的手臂和修长的双腿毫不避讳的裸露与外,玲珑有致的身躯如熟透的水蜜桃般。

“屈家老,此言当真?吾倒是对秦王长子扶苏有所耳闻,那扶苏年岁不过双十有余,

秦王十六子怕是还未曾及冠吧?竟是如此心狠手辣之辈?

译吁宋有些怀疑的道。

“秦王十六子如今年岁不过十之有六尔,哦,如今其已凭上郡大胜之战,被秦王嬴政封为太子。

待到秦王嬴政归天之后,此子将会是秦人之主,接秦王大位。”

先前一直没有说话的景计突然开口道。

“十六!?太子?其会是未来之秦王?”

译吁宋骇然道。

“吾等会知晓此事,乃是秦王嬴政以诏令通传天下各郡,当乃确凿之事。”

昭丹忧心忡忡道。

“如此说来,屠睢放弃固守兵寨,聚集大军不计死伤亡命攻打吾百越,乃是因此事而起?”

鸠泽若有所思的道。

“想必正是如此了,想那李信乃败军之将,如今已是得封平夷候,屠睢为秦人上将军,却数年在百越之地不得寸进,

屠睢、任嚣二人心中怎能不心焦?秦王嬴政御下严苛狠毒,武成候王翦乃前车之鉴尔。”

屈沛点头心有戚戚然道。

“如今屈氏、景氏、昭氏乃至项氏,怕是都自身难保,邀吾等相见又有何意?”

“秦人并非皆是一心。”

昭丹抚了扶颌下的短须,突然丢出一句话,让译吁宋、鸠泽、曼珍三人眼神不由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