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一章 醯瓮之鸡,坎井之蛙。

蕤宾之钟长鸣。历代宝玉、车乘陈列大殿,天羽卫面罩铜甲,仪仗庄严。圣皇衮冕临轩,圣后退掩帐内。百官、朝集使、文勋武贵,莫不穿披朝服,肃穆以立,所有人静静地注视北庭使臣迈步四方,躬身候到玉墀之下。朝集使不居帝都,获知不多,只当寻常。小国使者们莫不羡慕北庭荣登第一。大顺固然天下无敌,可倘若要排个老二,非北庭莫属。猛虎与狼群。全是吃人的猛兽。“乞颜部怯特儿·巴图,参见顺元大宝圣文神武法天证道皇帝陛下!”巴图敦实高壮,鬓角斑白,脸颊肥厚而有褐斑,挤得眼眶狭如柳叶。他单膝跪地,在平滑如镜的地面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看见了众人斜斜的目光,兀得心血来潮,生出不安和忧切。不对劲。然能被选作使团代表,自有三分镇静定力,事在人为,巴图没有因殿上状况慌了手脚,收敛思绪,恭恭敬敬地献上贺表。太监接手,转呈于鸿胪寺典客。典客拉开册页。“元正启祚,万物惟新……窝阔台汗御极王庭,不获称庆阙庭,欢度佳节,特遣乞颜部勇士巴图为使,向顺元大宝皇帝陈贺以闻……”“宗师使臣啊……”梁渠默默观察。武道修行,弱的基本一眼就能瞧出来,不说具体到小境界某窍某脉如此夸张,辨出四关七道,问题不大,而要遇到瞧不出来的,用屁股想都知道境界要远高于自己。至于大佬伪装,隐藏自身。一般没那么闲。时刻注意自身姿态,收敛气息到固定水平,多累得慌。眼前的巴图便给他一种深不可测之感,臻象宗师无疑!整个殿内,除开北庭,再寻不到第二个如此实力的大人物用作使臣。阔啊!估计也唯有如此,方能压住一众北庭天才。念头转完,即听得北庭贺礼。“黄金王庭赠高山雪豹幼崽五十只,独角盔犀十头,千年雪莲花……”唱罢。无事发生。正当梁渠困惑,鸿胪寺欲往下宣楼兰使臣。“且慢!”巴图喝住,自袖中再抽出一封册页,双手捧举,恭敬抬高。冷风流淌。殿内微哗。虽迟但到!梁渠支棱耳朵。小国使臣不怕大顺御史,面面相觑,更有的当殿低论。缘何北庭会有两封贺表?怎么着,一封写不下?其余品级较低的京官、朝集使皆生意外,事出反常必有妖,北庭蛮子莫不是想来挑事?巴图恭恭敬敬地立到大殿中央,单捧册页,不卑不亢。内侍望向圣皇。圣皇颔首。第二封“贺表”到手。典客浏览几句,瞳孔微缩。好烫手的山芋!“许卿家。”“陛下!”“念。”“……是!”典客扫一眼巴图,吞气诵读。“致顺元大宝皇帝:吾曾闻,虽有良剑,不锻砺则不铦;虽有良弓,不排檠则不正……”……太阳渐升。丹陛上的日晷逐移逐明,汉白玉的圆盘反射耀眼白光。“该轮到北庭了吧?”花清都、李秉中守卫殿外,瞥向身旁的朱红墙壁,再瞅一眼晷针。庆贺新节的流程年年大差不差,先内再外,时间全能推算。按理到了各国使团献礼跳舞环节……心思方生。二人背后殿内传出喧闹。众多语句混合成糊糊,紧接着有数道掷地有声的喝骂冒出,其声陌生,口音浓厚,异域之风浓重,许为小国使臣。平地惊雷。即使北庭使臣巴图说话好听,依旧不改佳节之日,当堂挑衅之事实!结果大顺自己人尚且不急,反倒小国先行愤慨。当然,多属南方小国。再之后的方耳熟起来,大抵为宰相、尚书。只是天辰殿太大,大官靠得前,话语传到殿外已经不太清晰,或斥责,或嘲讽。最后跳出来的就更熟悉了。蒙强蒙校尉的主动请缨如洪钟大吕。“阖门称雄,矜己自大;醯瓮之鸡,坎井之蛙。盖不知瓮外之天、井外之海为何如,更不明溟渤有蛟龙,洪波一击三千里!陛下,北庭号召大部强族,披沙拣金,爬梳洗剔之才,今于大殿之上,玉墀之下便浩若繁星,多如牛毛!故何需择日比武,另选英才?今日便可分得胜负!”图穷见匕!花清都,李秉中神色兴奋,他们很想回头,但作为天子颜面,全按捺住心绪。武勋队列里,徐文烛暗暗惊诧。蒙强上殿之前打了不少腹稿啊,诗词和古语引得都快塞不下了……许多不明内情的官员怔怔无言。他们望向蒙强,一时间不知道蒙校尉是自己人还是收了北庭贿赂,故意拱火。不是。太夸张了吧……最了解你的人,永远是你的对手。大顺同北庭的争斗从前朝延续到今朝,从未停歇,北庭之强大,八大部族之悍勇,有目共睹。今日此举,无疑有备而来。大殿之上,文勋不谈,武勋皆属宗师,轮不着去比斗,那就只剩下天羽卫。光殿堂之上轮岗的几十位,突然拉出来和北庭精挑细选出的精锐比……有人组织措辞,欲替蒙强挽回一些余地,别太尴尬。“准!”百官噤声。聪明的觉察出不对,识趣闭口,决心再观察观察。然他们闭口,宰相和六部尚书,乃至部分武勋却纷纷跳出,出口挽尊腾留余地。“陛下!我大顺自然无惧北庭英才,亦无需自全国筛选好手,帝都城内足矣,然此事终究仓促突然,仅靠殿内天羽卫,恐有不及,万望收回成命!”“陛下!天羽卫为我大顺英杰,偏殿内数目太少,力有未逮,不妨腾出三天,自全部的天羽卫,羽林军中挑选好手!再起擂台!”啥情况?对台戏?到底行不行?小国使臣听得迷糊。不少百官,朝集使们同样绕了两绕,反复思量。毫无意外。一句君无戏言,圣皇统统驳回,目光落向玉阶下的蒙强。“就按蒙卿家所言,殿上挑选!”此时殿前夸下海口的蒙强好似突然回神,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水,有些“惶恐”。“谨遵陛下令!”巴图斜睨看去,终于明白先前的不安来自何处。自己恐怕让人下了套,然而即使如此,巴图亦无半分异样。箭在弦上。“巴图宗师所言武士,请到大殿上来吧。”巴图抽出袖中纸条:“劳烦内侍大人按此名号,召人上殿。”天辰殿外。北庭使者闻名而动。丈高的哈鲁汗一马当先,其后苏纳尔、拜补花、诃仑额等人依次跟上,他们的身高体量在哈鲁汗的衬托下,多出几分滑稽,如同老鸭屁股后缀着的小毛鸭。此情此景。整个广场交头接耳,不知发生何事。“不符流程……”“假使献礼,鸿胪寺的人拉走即可,缘何北庭之人全部上殿……”“莫非献出什么好礼?”“北庭能献好礼?”阶梯漫漫。白胜霜雪。苏纳尔缀到哈鲁汗身后,踏上整雕的汉白玉梯,进到恢弘磅礴的天辰宫殿,就像蚂蚁爬进龟壳。这里几乎是一个广场,平整的金黄方砖铺就地面,向四面八方延伸出上千步。雄伟而寂静。文武队列排作浩浩长龙。大顺的皇帝高高在上,一十二条冕旒黑珠静立不动,半遮半掩,神威莫测。沉重的威势横压下来,耳边似乎响起许多人大声交谈的声音,可是仔细一听,又觉得只是扫过大殿的微风。北庭绝然没有的盛景啊。“哈鲁汗!”巴图叫喊,“到我这里来,让顺元大宝皇帝陛下好好看看我们王庭的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