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粤有孤忠

周士相本来想隐瞒身份的。

这些年，他见过太多太多的背叛、内讧、欺诈，每天都是如履薄冰。

交浅言深，是大忌，谁知道前面这两个人是真复明还是假复明，会不会转头就把他卖了。

但是，他没得选，他已经四十有余了。

朱颜渐老，白发添多少？

再过几年，齿牙动摇，鬓发疏散，腿脚迟慢，等到他连刀都提不起的时候，那就真的连仇都报不了了。

前面两位将军是延平王的部将，想要恢复大明的汉人江山，只有想办法跟着汉家王爷。

眼前就是个好机会，只有想办法进延平王的眼，他才能一展抱负，因此也不再隐瞒身份。

于是周士相娓娓道来，向堂内众人讲述了当年的故事。

那年是大明永历八年，清顺治十一年(1654年)，晋王李定国率部众四万余人围攻新会城。

周士相本为广州新会县（今属江门新会区）一秀才，躬耕几亩薄田度日。

虽不大富大贵，但毕竟有秀才功名，家里有地、有父母、有妻儿，在新会城里也算日子太平幸福。

虽然剃发易冠心里难受，但作为一个有家有口的普通男人，为了家里人，忍气吞声也不是不行。

毕竟，这是朝廷的事，跟他一个普通人又何干呢？他只想跟家里人在一起过自己的日子。

未曾想明清新会大战，致使灾祸降临到无辜生民中来，从此一个普通秀才走上了义无反顾的抗清道路。

彼时，广州府沦陷，明军退往广西。

永历八年二月，李定国起大军四万余人，南下横州，经广东灵山攻廉州府，克复高州，雷州，琼州，粤西几乎全部光复。

要收复广东，就必须拿下羊城（广州），要收复羊城，从粤西方向进攻就必须拿下门户新会。

新会在广州的西南方向，号称广州的“锁钥枢牖”，控制着西江（珠江主流域）的出海口。

而西江的出海口，就在新会县城东北方向的龙溪乡归德都江门墟（今江门市辖区）

整个两广，湖广，云贵的货物流转大半是在广州中转，然后再从广州走海运出去。

拿下新会，也就是在当时拿下大半个广东包括陶瓷、茶叶、粮食、盐铁、火炮、白银、丝绸在内的海运关卡。

通俗点讲就是，你西江（珠江）流域内部怎么流转我管不到。

但我控制了新会，你流转后要出的货运就没那么顺畅出去，进来也同理，没有那么丝滑就能进来。

毕竟，没有了重要的江门。

明攻清守。

广东清兵主力是靖南藩军和平南藩兵，两藩兵马不敌晋王部，节节败退，向清廷求救同时，退至新会城。

守城清军在新会城尚未断粮情况下，为久守新会计，竟掠人而食，新会百姓七万余人被守城的平南藩兵和靖南藩兵当做粮食吃掉。撤退时又掳走几千年轻妇女，偌大的新会城仅剩一两千人。

事后经清点，城中仍存粮足三个月之用。

而周士相全家五口人，除了周秀才本人外，周家父、母、妻连同家中初生稚子，竟全遭清兵毒手。

周秀才因吓晕过去且有功名在身，躲过一劫。

等醒来后，忽然间家破人亡的噩耗，使得周秀才捶胸顿足，仰面大哭，恨己无能。

大悲大痛过后，哀莫大于心死的周士相萌生死志，指天起誓，矢志反清。

随后以身设局，于寒食节（即清明节）设计诱杀平南藩下将校，夺其军马佩刃，亡命天涯。

逃亡期间偶遇明军残部，毅然从军抗清。

后其部于山中躲藏时，遇见朝廷前来收拢散兵的兵部官员。

兵部任命残部头领胡某为罗定参将，无兵、无粮、无钱、无地盘，仅用朝廷一纸空白文书告身就换取残军前往攻掠罗定州。

后胡某于罗定州攻略中战死殉国，前营统制官周士相经众人举荐，暂领罗定参将职，帅残余部卒，转战粤地。

只是，周士相的运气似乎不怎么好，投谁谁死。

甚至他自嘲自己就是个丧门星。

当年，周士相帅残部从罗定州出来后，先去新宁县汶村（今新会市台山汶村镇），投了唐王朱聿锷，在广宁伯王兴的带领下，继续抵抗清军。

同年，尚军三万攻汶村。

王兴在凌海将军陈奇策配合下，斩尚军万余人，尚军退。

永历十二年（1658年）夏，台山大饥荒，尚可喜趁机聚集十万兵马，围攻汶村。

汶村被围十三个月，粮尽。

军民剥掘树皮草根而食，连一只老鼠都可值500钱。

内无粮草，外有强敌，在这种情况下，汶村军民仍不投降。

尚可喜派出自己的门客金光，前往汶村劝降。

王兴知道汶村已经无法再守，仰天长叹：

“兴不能回天，命也。死而有灵，借子以大明广宁伯王兴之墓作碑则幸矣。”

王兴决意以死殉国。

他让弟弟带着母亲和儿子出城投降，命令自己的部下各寻生路。

在看着亲人和部属逃离后，王兴和妻子张氏，及袁、金、卢、冯、梁、陈、张、陈、林、谭、陈、岑、谢、余、卢十五妾共着盛装，同拜天地，饮酒三爵，自焚而死。

尚可喜感其忠烈，将王兴一家的骨灰收于陶瓮，葬于广州城外（注：今广州市海珠区南箕村王兴将军墓），墓碑上刻着：

“皇明虎贲将军县伯电辉王公偕同节元配张氏一品夫人暨十五庶夫人之墓。”

周士相本想死战。

但满清未灭、尚贼仍在，他不能死，他要留着有用之身继续杀虏。

周士相率部下出海，跑到上思州（今广西防城港市上思县）凌海将军陈奇策的驻防地。

一年后（永历十三年闰三月），钦州大饥，清兵至。

奇策部将锦衣卫叶英、钦州知州陈首功、总兵阎永德数十人战死，兵无一人降。

陈奇策将军被当地人抓到肇庆。

而周士相又跑了出来，又回到了广州。

他本想去救陈老将军。

但不愿剃发的他，却根本无法上岸打听情况。

后来听说，陈老将军在狱一年，衣冠危坐，临命欣然，方巾白袍，雍容步履，索要胡床踞坐。

在永历十四（1661）年五月，陈老将军笑而受刃，士人为之流泪，私下烧纸钱祭奠。

此时，广东已是大清朝顺治十八年，“大明”二字，几乎无踪影。

周士相仍不死心，又在广州附近，加入了“社兵”。

“社兵”本质上，不是军队，而是暴徒。

但不代表他们不反清。

崇祯末年，广东的奴仆们不堪主人的虐待，组织了名为“社兵”的队伍，反抗明朝的暴政。

尽管遭到了明军的镇压，但是清军南侵之际，他们还是和明军一同反抗满清大军。

其中以刘保最为杰出。

他们在广州以西的山区坚持游击战，虽然规模不大，但是牵制了清军的兵力，有力响应了李定国、王兴等人的行动。

直到明永历三十三年、清康熙十八年、周洪化元年，坚持抗清三十余年的刘保被清军包围，彻底走投无路，才不得不投降。

此为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