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群龙无首,吉
八个金文如金锁禁锢般将伸张出九尾的安后压胜在原地,她双目通红,泪水不止,竟不觉之间,滴落出了血泪。
血流模糊之间,她看着眼前的祀天坛,刀光剑影交错,她感觉到三魂七魄在撕裂在挣扎。
她看见,有一人正在拼命厮杀。
那是谁?
那是…陈易?
那个晋国陈氏…那个…陈家子?!
他在被人围攻…
安后的头疼欲裂,她声音嘶哑,仿佛在拼命地嘣出痛苦的嘶吼。
“是他,他该死,他早该死了,他必须得死,还要亲手灭了晋国陈氏的门,他要痛不欲生!”
安后痛苦地挣扎着,九尾颤抖着。
须臾之间,她看到了那三足双龙青铜鼎,刹时一阵恍惚。
血脉震颤的恐惧,逆流上涌。
不,他是我儿子,他不能死、他不能死!
他是我儿子,他是…启?
安后又是恍惚,身躯摇晃。
等等,他怎么可能是启,他是陈易!
…他真的是陈易?
他是陈易,还是启?
涂山氏的记忆仿佛深深嵌入到安后的三魂七魄之间,她那记忆里头,陈易的身影不断地与启身影重叠在一起。
安后头疼欲裂,已经分不清虚幻与现实,
“别杀他,别杀他,不,杀了他,赶紧杀了他,等等,不要杀他…求求你们不要杀他……”
她的嗓音越说越细碎,越说越混乱。
在她身边,唯有压胜的八字金文如黄钟大吕般阵阵轰鸣。
安后的声音萦绕于陈易耳畔。
陈易心神混乱,也在阵阵恍惚。
他一时间仿佛觉得,自己站在双龙牵拉的青铜龙辇之上,自天上而反,为天下带来九辩九歌。
一剑刺了过来。
剑尖撞向陈易胸腔,血液涌出,仅仅刺入肌肤一寸,疼痛让陈易还是回过神来。
他朝着女冠,点了点头。
接着,陈易提刀迎上潮涌般的夏兵夏将。
他如同漩涡中心般,将一个个夏兵夏将都吸引过去,都卷了进去。
女冠召回纸人,三位持刀仕女为之开道,她一步步朝着青铜双足鼎靠近。
她好像愈发超然。
祀天坛上风云四起,青铜鼎上铭刻的金文愈加恢弘,那一個苍劲古老的金文“道”,玄奥莫测,纹路复杂,如深渊般容纳着人的目光。
她一步步越过战场,不时有刀兵袭来。
太华神女侧身而过,如同游鱼,刀锋仅仅掠过她的衣裳,落了空,又一刀而来,却又再度落空。
她的目光里,没有那一柄柄刀兵,只有那青铜鼎,只有那一个“道”字,那就是她追寻已久的…神女传承。
她越过每一个刀兵,仿佛早有预料般错身而过,世间凡俗之物再也无法将她触碰,一切都慢了下来,一切都不过尘土。
她的眼眸里,祀天坛不再昏暗无边,那些古老而破碎的青铜器,冥冥间隐匿着大道之音。
多么美妙…
怎么以前就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呢?
太华神女朝前走着,一步步走着,倾听着青铜器在久远历史里的轻轻颤鸣,而后,不经意间,她回忆起王府里的丝竹之音,那些都是极好极好的,可都太小太小了。
上古时代的神话掠于心田,大禹治水,迎娶涂山神女,涂山氏化石生启,而后夏启代伯益做了国君,又转而弑母,分尸于荒野……
那一幕幕壁画,里面的故事不再只是故事,里面有大道。
大道无形,所以要抹去一切有形而悟道。
前方一派迷蒙,如梦似幻,洪荒时的画面与此刻似乎交会了起来,太华神女静静体悟着。
接着,她听到身后若有若无的拼杀之声,明白是陈易,他竭力搏杀,只为护着自己抵达那青铜鼎前,将之摧毁殆尽。
这是陈易的念头。
可是…
那太小了!
为什么要之摧毁呢?里面明明有大道!
他是凡夫俗子,他悟不出来。
太华神女缓缓来到了青铜鼎前,她侧眸而视,那竭力拼杀的陈易,再度落入到她的眼帘里。
陈易似有感应,仰起脸,与她对视。
那目光像是在催促,催促她摧毁那夏启所铸的青铜鼎。
太华神女转过脸,看见那“道”字熠熠生辉,光泽若璀璨的青霞,凝聚着天地的大道。
她摇头一笑,再度确认了一件事……
他是凡夫俗子,他悟不出来!
女冠伸出手,聆听着某种呼唤。
玄而又玄的气息,在将她团团包围。
从天地初开而起,直至如今,什么都在变化,什么都在衍化,唯有道,道是不变的,大道永恒,不生不灭。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
道法自然!自然而然!
太华神女伸出手,触碰那古老的“道”字。
接着,她感知到身后的目光,那是陈易。
陈易看着她,等待她摧毁九鼎。
可当他看见,太华神女触碰“道”字,瞬间瞳孔骤缩。
神女传承通过“道”字,落在了她的身上。
三足青铜鼎冒起了庞大的云烟。
她愈发超然,愈发忘我,身影一点点地变得虚幻,她升了起来,像是踏着无形的阶梯,离开祀天坛,步步升天而去,四周隐有鹤鸣。
陈易骤然间明白了什么。
她领用了自己,她不是要毁鼎,而是要登仙!
“殷惟郢!”
伤痕累累的陈易如在咆哮。
“对不起。”
太华神女嘴唇微动,
“大道在即。”
随着这一轻飘飘的话音落下,太华神女好像什么都放下了,眼眸里不再真实与虚幻交加。
她步步登高,朝着与人世截然之地而去。
祀天坛上,仍留陈易拼命厮杀。
潮水般的夏兵涌了过来,两尊庞大如山鬼般的夏将挥舞着巨剑。
陈易双目通红,辗转腾挪,他循住一击的机会,踩上一位夏将的巨剑,蹬到面前,一刀将头颅斩落于地。
而下一秒,另一位夏将的巨剑破空而至。
即便陈易已经依靠上清心法有所动作,可围过来的夏兵阻挡住了他的空间,他不得不地拧身举刀硬抗,沉重的巨剑如同山岳般下砸过来,陈易吐出鲜血。
仿佛肺腑都在移位。
巫祝嘶吼道:“冥顽不灵、冥顽不灵!
启,杀了她,难道你有你父亲的德行吗?难道你能如你父亲般治水吗?!”
嗓音伴随剧痛窜入耳内,陈易顷刻混乱,他又一次看见,在青铜龙辇上站着的启,与自己的身影重叠了起来。
他们…在逼我杀她……
为了…修补天道。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陈易思绪混乱得如同线团,正如安后分不清他是陈易还是夏启,他同样开始分不清自己。
而这,正是玉真元君与通玄真人的手笔。
效法夏启弑母,杀死安后,止住杀心,斩却中尸。
三足青铜鼎冒出庞大的云烟,地面开始震荡,地下潜伏已久的绿松石龙缓缓破土而出,不知多少夏兵被尘浪掀得跌落在地。
安后的眼眸里映照出绿松石龙,久远的记忆穿透了她的三魂七魄。
“儿…上帝不宁…不康、不康湮祀……”
安后的目光逐渐混沌、迷离,涂山氏的记忆与她的记忆错乱起来,逐渐占据了她的内心,那白色九尾愈发的凝实。
她泣着血泪,骤然哭道:“易儿、上帝不宁,杀了娘,不康湮祀、杀了娘!”
巍峨的绿松石龙伴随声音奔向陈易,那庞大的身影冲杀而去。
混乱中,陈易提刀就斩,可那绿松石龙势如山岳,刀锋发出凄厉的哀鸣,而后硬生而断,整个人被撞飞而去。
飞掠起来的断刀落地,淹没在了夏兵们之间。
巫祝嘶哑喊着:“杀了她,结束这一切,上帝不宁,不康湮祀!”
陈易跌落在地,吐出鲜血。
他已经是强弩之末。
而这一切都在逼迫他杀她。
那壁画里,青铜龙辇的身影,愈来愈像是陈易。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涂山氏生了启,天道多出一个“余”,故此启杀涂山,填补了天道的‘不足’。”
恍惚之间,女冠的话,在陈易脑海里浮现。
“启,杀了她,修补天道!”
吼叫如怒涛滚滚,层层叠加,冲杀向陈易。
我…我是…启?
我要,杀了她…
陈易思绪渐渐凌乱,渐渐迷茫。
“易儿、上帝不宁,杀了娘,不康湮祀、杀了娘!”
陈易正陷入到混乱之间,那嘶哑声音却如洪钟般响彻。
他猛然转头,看见安后已然满脸血泪,嘶哑着、迷茫着,她是他的仇家,却又将他当作儿子,即便那如露又似电,不过虚幻。
这不过露水尘缘,理应当断即断,杀了她,如夏启弑母……
可是,
他嗓音沙哑道:“我不是启!”
他不是启,不会为了修补天道而弑母,他不是启,不为九鼎而活,也不为大道而活。
他站起身,面对漫漫如潮水般涌来的夏兵,巫祝仍在举杖呼喊,绿松石龙欺压着过来,投下可怖的阴影。
既然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既然如此……
那么我何不…
杀死我自己?!
思绪骤现,陈易只觉炸了开来,窍穴都如炸雷,他疯魔一般举起断刀,刹那间刺入胸腔。
转瞬间,整个祀天坛随着这一刀而停住了。
巫祝的双瞳瞪大,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嘴唇失神地蠕动,
“上、上帝不宁,不康湮祀……”
陈易狞笑了起来,
他用力把断刀刺入得更深,刀尖自背部出现,穿透了胸膛。
那被巫祝视为夏后启的陈易自伐了,夏兵夏将们停在原地,如群龙无首。
一切都在此刻静止了,陈易嘴唇嗡动,想说许多话,可千言万语,只剩一句,
“…我不是启!”
用九,见群龙无首…
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