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军机大事

沈七摇摇头，开始装逼，伪装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这东西虽然是此案的关键证物之一，但是李千总你想过没有，不管是顺天府也好，刑部也好，办案查案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查明真相，严惩不法之徒，”李承宗答道，“维护大清律法的庄严，扬我国威，令宵小之辈受过教训之后后不敢再犯王法。”

“寻常官司兴许就是你说的那样，”沈七的逼格提升到一个相当的高度，负手背后，在无数清兵手中所举火炬的团团包围之中，悠然仰望着已经黑下来的夜空，“然而这柄手铳来自于海外，从装饰的纹章图样上看，此物出自于欧罗巴或者新大陆某个贵族，兹事体大，牵连到大国之间外交的问题，绝非是寻常文臣武将所能担当的，一不小心，就会触发国际纠纷甚至引发一场战争。想我大清国朝野也就只有和中堂能够认得出此物的来历，也只有中堂大人可以用恰如其分的手段，巧妙摆平洋人。”

其实他仅仅只是想要昧着良心硬扣下一只并不实用却很华丽的小手枪，为了一桩小事儿，上纲上线到如此高度，自己都觉得有点过火。不过转念又想，大清国的腐败恰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功，李承宗参与过的黑幕次数想必也不会少，倘不把事情上升到一个华丽的高度，便不足以让李承宗心服口服。

却不料这个年月的大清国海防工事还没有被洋人的战列舰猛烈炮轰过，大清朝基层将领颇有点井底之蛙，完全不晓得眼下这个时代刚刚迈入了一个波澜壮阔的火器制造技术大竞赛时代，谁的炮火更猛，谁的射程更远，谁便有机会制霸七海并且有能力武力绑架像大清这样的一个庞大帝国。

恰恰是因为历史进程不被干扰的话，线膛来复枪要到1850年以后才会成为现代步兵的主力武器，所以在1795-1850年间的这段时间里，欧洲各国无法进一步提升射击精准度，便将军工发展的力度全数倾斜在火力输出的强度上。12磅英国长炮和32磅古斯塔夫臼炮的强大威力已经在十年前的第四次英荷战争中震惊了半个世界，大清官兵却对此一无所知，暂时还沉浸在强大帝国曾经辉煌过的旧梦之中，一时尚未惊醒。

“洋人？我们会在乎洋人的挑衅？”李承宗毫不掩饰他对西方蛮夷的蔑视，冷笑道，“洋人的红夷大炮确实是相当之有力，但是此物笨重，善守不擅攻，荷兰红毛夷为大明朝制造了若干大炮，也没能阻挡住咱满洲铁骑入关。”

言下之意，八旗高手之中不乏驯马好手，他们有信心发挥轻骑兵机动力方面的优势，迂回击败运动速度极其迟缓的笨重加农炮。这个思想在理论上并没有本质性的谬误，像金塘郡主和青儿那样的好人好马，数量倘若够多，即便搁在两百年后的奥林匹克竞赛会上也能在马术项目中赢得不少金牌，在沙漠和草原地形，即便到了未来科技时代，也不算全无用武之地。

然而，在1800年前后，在腐败黑暗的大清王朝治理下，这样的想法是万万要不得的。无知者无畏，终将误国误民。最悲哀的就是像李承宗这样的军官并非完全无知，他偏偏又颇有一些行将落伍的骑兵战术知识，这就更加的教人蛋疼。

沈七心里快速掂量了一遍，自忖没有把握在几句话几分钟内有理有据地说服对方。大火炮主义此刻尚未成为世界主流，英国人此刻也不算真正的世界霸主，所谓的日不落帝国其实是维多利亚成年之后才有的事情。在1840年的英国国会上发表热血演讲，号召全世界的风帆战列舰队联合起来，联手抢劫迟暮颓唐的大清帝国，那位丧心病狂的肇事者维多利亚小姐此刻应该连受精卵都还不是。大清帝国朝野上下此时完全有理由傲慢自负，要想给他们洗脑，沈七一个人根本就做不到。

在这种背景下，即便大清兵勇的制服棉袄已经破烂得露出了里面的破棉絮，仍然坚持着相当傲慢的大无畏精神，冷眼蔑视洋鬼子的火器科技。其实，这并不算李承宗狂妄无知。他说的倒也不错，所谓的红夷大炮，确实有机动性方面的弱点，从专业的技战术思维角度上，李承宗的态度并无大错，要想替他洗脑，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起码得开设一个为期一周以上的军演课堂，拿出当代最强的火炮，在实弹操演中演示出炮火的射程和精度，然后在3D化的海战沙盘上用大量模型来模拟出这个时代最新的战术手段，才能让李承宗这样的基层军官明白这个世界眼下面临的真实状况。

即便真的这么做了，也不一定会有用。

事实上，鸦片战争期间僧格林沁指挥三万精锐骑兵，向五千英军构筑好的炮兵阵地发起自杀式的冲锋，最后全军壮烈牺牲仅剩十三骑落荒而逃，这并不算是大清帝国军事指挥官愚昧落后的证据。事实上在1916年的马恩河会战当中，英国人的骑兵也同样向德国人的马克沁机枪阵地发起过同样悲壮的自杀式冲锋，马恩河由此被誉为绞肉机。这就意味着，即便是1916年英国军校出身，精通科学常识的更先进参谋官，也无法为狂热钟爱骑兵战术的旧派指挥官们，顺利完成观念上的转型。

沈七叹了一口气。

那已经不是他可以考虑的事情。

他只好耍出流氓手段，冷嘲道，“和大人亲自署理的军机大事，千总大人也想插手？”

李承宗不卑不亢，“在今日事发之前，中堂大人应该并不曾事先预见到案发现场会发现洋人的火器吧？依我看此事跟军机处没有什么关系，相关的证物还是留下来比较好。”

其实自大明朝开始，大明朝神机营已经装备了相当多被称为法郎机的法兰西燧发枪。法郎机，其实就是法兰西机巧兵器之语意（后来语意演变，法郎机专指法国奸商转卖的葡萄牙大炮）。大明乃是大清的手下败将，李承宗眼里并不是特别瞧得起来自于西夷工匠出品的各种机。今日这只小手枪除了造型漂亮之外，并不算如何稀罕。沈七仅仅是因为天性执着，一旦决定的事情绝不轻言放弃，一味的不肯松口。李承宗却觉得此事背后肯定另藏玄机，姓沈的纨绔子弟这一看就是狐假虎威，动不动想拿和中堂的名字出来唬人，一定是为了隐瞒某个相当特别的目的。

沈七越是执着，李承宗心中越是起疑。

沈七被李承宗纠缠得有点不耐烦，便回头冲着郡主抱怨说道，“郡主，这位千总大人啥也不懂，态度还牛得很，一味阻挠我的公干，按律该当如何发落于他？”

直到此刻，郡主和她带来的四个护卫一直冷眼旁观，既不说话，也没有告辞离开。郡主的意思似乎还想多送沈七一程，不舍得这么早就跟他分开，所以一直很有耐心地等在那里，等着要看沈七跟李承宗之间啥时候才能完事儿。

这时候郡主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不就是一只西洋手铳吗？李大人既然执意要留下这个证物，七少爷为何不大大方方把这证物留给了他？”

“不行！”沈七摇头，斩钉截铁的道，“你肯定没有玩过海盗船，你不晓得，海盗船的火炮虽然及不上不列颠和西班牙的巡洋舰，却很擅长接舷战。对付接舷战，这种短铳还是很有点用处的。我务必带了这东西去见和大人，向他禀明一切。”

低声暗示说道，“我跟和大人会怎么说，他又会作何批复，郡主你应该是猜得到的。这件事的确是军机大事，根本就不是李千总有权过问的范畴，我要怎么说才能让这个倔强的家伙知难而退？”

郡主这一次却并没有无条件地站在沈七一边帮他狐假虎威欺压下级军官，皱眉道，“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想让和大人为你调配更多同款的短铳火枪，你是想把这东西呈递给中堂大人过目，当个样品的意思吧？可是，火枪营多得是同样的火器啊，为何你偏偏瞧上了这一只？莫非这一只有什么特别之处？”

郡主毕竟是女生外向，虽然并没有露骨偏袒，却还是向着沈七更多一些。她其实巧妙暗示于他，言下之意，倘若你坚持宣称说这东西绝无仅有极其特别，那我就可以出面帮衬你如愿得到此物。

这时候，听到沈七提及海盗船和巡洋舰，李承宗的脸色也变得更加严峻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