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节,兵歌(2)

从山上到山下,我已经不成样子了。但这仅仅是个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今天这么玩儿命,即使是相互争个高下,也没见过(至少是我没见过)两个连这么干过。

我心里想,或许我其实不知道,那天晚上,巴鲁排长说的到底是什么。

先是班长的所谓仪式,再是两个连的集训,或许,后面还有更深层的、我无法理解的东西?

我始终无法知道。

那时不知道。

即使现在,我也不敢拍着胸脯说,我做到了,理解了,你们的那些话。

或许有的人,永远也长不大。如果可以,我愿意永远活在自己曾经的梦里。虽然,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这段话,是排长退伍时留给我的,他说他要回家了,我问他家在哪儿,他说,心有家,就无处不在。)

我只是记着,回想现在,我去阿拉善看过他几次。久而久之,他不让我再与他相见了,就像他说的,他宁愿活在曾经的梦里,也不愿触摸这残酷的现实。

我们到了山下时,也正是午饭时间了。按照惯例,进入食堂的连队依次在食堂门口进行拉歌。

连长说道:“同志们,这个,今天呢,咱们也当一回主人,请四连的兄弟在咱们的厨房这儿吃一顿怎么样啊?”

“好!”

我们两个连队,整齐划一的站在食堂门口。

四连连长倒也不客气,转过身问道:“呦,你们看看啊,一连的兄弟挺好客啊,那怎么着啊,你们乐意吗?”

“相当乐意!”

“那行,请一连兄弟尽尽地主之谊,为客人唱歌吧,好不好!”

我们连一个排长倒发牢骚了,直接插嘴道:“报告!洪连长,您也忒不仗义了吧,我们一连好心请你们歇歇,这大伙都累了一上午了,还墨迹啥啊,至今冲进去抄家伙得了呗。”

洪连长提着眉毛看着他,并没有说什么。

连长发话了:“你叽歪什么你叽歪,人四连兄弟既然来了,那就是没把咱当外人。”说着看了洪连长一眼,“是吧!”洪连长冲着他笑笑。他继续说道:“你把嘴给我闭上,没点上下级观念啦?我让你说话了吗?啊!”这个排长立马规规矩矩的站着,再不多说一个字。

“那什么,唱一个呗!”洪连长催促道,连长断断续续的把头转过去,“你急什么!我都不急呢。”

“死要面子活受罪……”

班长悄悄嘀咕了一句,班副赶紧揪了他一把。

连长却不知为何耳朵这么亮,竟然听见了,而他又是那种爱大声说任何话的人。

“你小子说什么?”

“报告连长,没有!”

班长一本正经的说道,我都佩服他的转换。他这风格变化之快,很多时候真的让人接受不了。

好多人在偷笑,包括我在内。连长一把把帽子摘下来,朝着我们喊道:“乐什么乐什么,反了啊!”

说着他又朝着陈伟,“你,你起头。”

陈伟一愣,“我?不是吧连长我错了还不行吗!”

“就你小子!没多说的。”陈伟一脸尴尬,全场都朝着他哄笑。但我感到的并不是嘲笑,而是军营战友之间最纯真的快乐。

在军营里,这是很常见的,至于外面的世界,我那时并不知道,那时的我,还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更不是如今这般颓废的样子。

陈伟扭扭捏捏的,半天不吱声,何班副一旁说道:“活该!啊,陈伟,你也有今天呐。哈哈哈哈——”陈伟没好气的瞪着他。

气氛突然安静到了极点,只剩下了空气中的炎热,(其实是人身上的汗味儿)这时候并不是盛夏,但每次训练完后都感觉热的好像活在赤道范围内。

我打破了这沉静,我是最耐不住寂寞的,(当然,这是在那时)终于第一个开口了,“班长,唱啊!”

“你小子闭嘴,唱什么唱!”

我一愣眼,好像被他震退了几步,连长却紧接着他道:“你小子才给我闭嘴,让你唱你就唱,像个娘们似的,墨迹什么!”

陈伟一脸委屈,“不是,唱什么啊?”

洪连长说道:“那就来个《咱当兵的人》。”

连长赶紧朝着所有人挥着双手说道:“来来来来,陈班长有些害羞,给点掌声鼓励鼓励!”说罢瞬间就热闹起来了。我总觉得他也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这我之前说过,或者又是他伪装着自己,团长曾当众指着他鼻子说道:“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是吧!”

陈伟只好开动他那好像千斤压着的嘴唇,“咱当兵的人——”突然又停下,对着所有人说道:“唱啊!”

“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

我们不再刁难他,算是放过他吧。(其实也是因为肚子快受不了了)

嘹亮的歌声在我的脑海回荡着,回荡着,回荡着……

此刻的我,闭上眼睛,坐在靠椅上,自然而然的脱口而出:“咱当兵的人——”

虽然干亢,但无数次使我落泪。

用士兵的汗水和欢笑写成最动听的兵歌。

下午,炎热的训练场。

我们全连整齐划一的卧坐在训练场一角,连长站在我们中间,又讲起了他那已经被全连都玩儿烂了的话。

“同志们,谁说说,我们连,为什么叫狙击一连?”

结果底下一片鸦雀无声……

巴鲁排长默默的从兜里拿出一包烟,取出一根递给连长说道:“来连长,抽一根冷静冷静!”

连长二话不说一把夺过来,只捏在手里,看着巴鲁,那种惊讶中带着质疑的眼神,甚是可爱!巴鲁却继续说道:“咋啦?哦对,没火!你等下啊——”说着真从口袋里拿了个火,连长轻吼道:“你小子训练也带着这玩意儿?”巴鲁排长脸立马就变了,不知怎么回应。连长规矩很严,巴鲁显然慌了,眼神乱飘,就是不敢直看连长。他慢慢悠悠的,嘴里吐出几个字,“啊,嗯……”

说实话,巴鲁排长是个很合格的军人,但就是在这些琐事上,老犯错误。

陈伟赶紧打圆场道:“报告连长,我觉得,训练身上带包烟……那个,不影响训练,是不会——”

话还没完,连长就急了,“我说没说过,啊?拿连长话当耳旁风啊!一会儿不碰这玩意儿会死啊,你告诉我会吗!”

陈伟没话了,他要不说这还好,他打圆场,简直是火上浇油!

连长看了一会儿,两人都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这在全连战士面前,可太丢脸了。何班副和一众战士乐呵呵的笑出了声,陈伟不停拉着他,瞅瞅他,可班副就是无动于衷。

连长也跟着笑了,两人这才放松下来,连长笑了,至少说明连长气已经消了。

连长瞅瞅两人,比刚才平静的说道:“行啊,你们两个兔崽子,下次再让我逮到,饶不了你们!拿来吧……”他指着巴鲁排长说道,巴鲁却瞪大了眼睛说道:“什么啊?”

连长头微微一扬,慢慢张开嘴道:“我可告诉你啊,别得寸进尺,赶紧把你那包中华拿来,你小子行啊,下手够狠呐!我都没您这么破费!”巴鲁一脸苦样说道:“别介连长,那是我买来没事儿时替换的,我三四天才抽掉一根,你不会这么残忍吧!”

陈伟在旁边也急了,说道:“就是,连长你这有点欺负人了啊……”连长看着他瞪大了眼睛,问他道:“又不是你的你着什么急?”何班副一旁添油加醋道:“连长你不知道吧,这两人凑钱享受呢,陈伟也算是股东啊!”说着大家都笑了,陈伟却一把指着何天道:“你行了,别多说话了,就你知道多,下回不带你了。”何班副倒也不客气,回道:“不带就不带,谁稀罕似的!”陈伟听了简直翻白了眼,正要说些什么,连长却问他两道:“慢着慢着,你说清楚,什么带不带的?”陈伟这可来了劲儿,正要说着,何天赶紧捂住他的嘴,冲着连长笑着说:“没什么。连长,您还是想想怎么教育这哥两吧,啊?”

连长又回过头来,陈伟看着何天,眼神里那个“恨”啊,却着实让人哭笑不得。连长说道:“这样吧,你两回答我刚才那个问题,答对了,就先放过你两,怎么样?”

巴鲁排长一言不发,转过身撅着嘴看着陈伟,陈伟说道:“都看我干嘛,不是排长你不仗义啊,干嘛我说啊,您来吧。”排长却说道:“哎不行,我是蒙古人,这个汉语口才不行,你口才多好啊,还是你来吧,啊!”

陈伟正要反击,连长却打断他道:“行啦别废话了,就你来说。”

陈伟却无心的说道:“不就是因为你几个狙击英雄嘛,连长您经常问,我还能不知道嘛……”

连长却认真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哎我可告诉你啊,你记住了,那可都是你的前辈,无论是谁,无论什么人,问你多少次,,在这个时候——”

说到这儿连长突然停了一下,又变得很激动,而且及其严肃认真。所有人都知道那些狙击英雄对于连长意味着什么,也许说到了他的痛处,他好像快要哭了,实际上却又没有,只是很激动,特别激动……

他继续说道:“这个时候,你都应该,为自己将要说出的这句话而自豪!”

连长满脸涨红。

我们在底下都突然安静了,也严肃起来了,不知为何,连长即便是突然认真起来,也那么令人肃然起敬。

没人知道要说些什么,也不好说些什么,连长现在,很痛苦。我清楚的知道,那是他的一种底线,一种比他自己的生命还重要的底线。

当然,那是在他自己看来。而在我,在班长班副,排长等人眼里,他的生命更重要,他的精神,最重要!

为什么?

就像排长说的,因为他是全连的魂儿!

大的军魂或许谈不上,但我觉得,军魂是一种信仰,无所谓大小!因为每一份信仰,都发自人的内心。

我现在都觉得自豪,那时的我干的漂亮。

我只说了一句话,但确确实实是很重要的话。

就在那个安静而紧张的场合,我却偏是大声说道:“前辈永远离去,吾辈更须努力!”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反正我不是自夸。

那么多人看着我,我刚说完有点慌。不过紧接着,连长望着我,好像舒坦一些了,我心里才放松下来。其实我不知道,也许我那一句话,起了作用,安慰了连长,又或许没有。

但我这么做一定是对的,我坚信。

然后我听到全连齐声对着连长说道:“前辈永远离去,吾辈更须努力!”

也许这分量在连长心里更重,连长笑了,虽不是大笑,而且扬起了一只眉毛,有点怪的样子。

但是我们都看到了,连长笑得很开心。

我也许永远不明白,那些东西对连长真正起着什么作用,但我学会了,尊重每一个有着付出而无怨无悔的英雄。

为共和国的和平、为人民的幸福而甘愿付出生命的人,我都将其称为英雄!

这齐声的战士的声音,胜过世上一切其他美妙的声音。

至少,是在我心里,这么想的。

这声音,如果连成一首歌,那么我把他叫兵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