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章 难圆上学梦 新

第二天,月姑和青山早早出发。出万家营西寨门,沿新修的大路走五六里便到于集。天气不错,又是于集逢集,路上行人络绎不绝。青山心情不错,走在路上,忽然想起那日见到金锁,对月姑说:“娘,有个叫金锁的人找过你……你可认识他?”月姑说:“怎能不认识,他是你爹的干兄弟……家里穷,出家当了和尚……”青山道:“我看他像个有本事的人,他夸我左眼这痣是英雄痣,说我将来有出息呢!”月姑拍拍儿子肩膀说:“有没有出息,全凭自己呢,从年轻立志做堂堂正正之人,发奋努力……”青山不满说:“娘,你总是张口‘立志’,闭口‘努力’,可这年头,好人难混啊……”月姑不无责备地问一句:“娘这话错了?”青山不再言语,低头走路。月姑心中又翻腾起早有的疑虑,她不清楚于集这学校是何人所办,孩子在这里能学些什么……鬼子一来,民国政府办的学校纷纷关停,孩子们无学可上,岂不耽误一生,这让她发愁。而今有了机会,却又有新的顾虑:学费多少不是最重要的,要紧是学校教孩子们学啥,能让儿子学点文化、技术固然不错,更重要地是教孩子如何做人……月姑心中有些不安:如今鬼子汉奸当道,倘这学校为蔡惟德的汉奸政府所办,能把孩子培养成啥人?

月姑心中浮动着一团阴影,挥之不去。不行,必须好好打听一下……

她们打听到了学校的确切位置,在于集村西,区政府往西不远的街头。这里本是原先的小学,十余间房舍已修葺一新,大门上似乎重新油漆,贴了新的对联。月姑走到校门前,便有人出来照应,“是领学生报到吧?好心盛,你是头一号呢!进屋来吧。”

月姑带青山进屋,看那人四十多年纪,在抽屉里翻出一个油印的名册,从衣兜摸出副眼镜,慢条斯理地架在鼻梁上,问道:“哪个村?叫啥名字?”

青山说:“万家营的,俺叫万青山……”

那人低头边查名册,边嘟囔说:“青山,好名字,留得青山在,岁岁春花红……找到了,万家营,万青山,十五岁……”

月姑说:“先生贵姓?”

那人说:“姓苏,我就县教育科派来的,挂名副校长……喊我苏老师得了,时下的学堂,不称先生,都称老师。”

月姑歉意地一笑:“请问苏老师,这学校是啥人所办,开些啥课程……可能告诉俺……”

苏副校长疑惑地抬起头,又拉下镜框,从镜子上方看看站在面前的年轻女人,说:“当然可以……这学校是咱们县长蔡惟德先生心系全县子民,亲上省、道教育署申请,特别批准的,全县首批只有五所,而且招生人数不多,你的孩子可算幸运儿了……”

月姑又问:“这学校教孩子们学些啥东西?”

苏副校长不屑地瞧月姑一眼:“这是个大题目,说来你们女人难以领略……简单说吧,过去民国那一套太落后,不合时宜,现在要让让中国孩子学东亚文明,树新民族观,短时间内学些真正本领。孩子好好上学,毕业后能文能武,就可以进政府,做警察,特别优秀的会特别重用……最差的,到军队上也能弄个连排长干干……怎样?应该能明白吧?”

青山面露喜色,月姑却大失所望,问道:“你们,还让孩子学使枪弄刀?”

苏副校长站起身,笑笑说:“时下的中国,真正的人才必得能文能武,有勇有谋,能耍笔杆,也耍得枪杆,有文人风度,还要有武士精神,倘八路来袭,拿起枪能抵挡……看对过,就是区的据点,除了原有的警备中队,又新增一个班皇军,班长是从运河边黄龙埠据点调来的小野太君,他就是学校聘请的军训主管……明白吧?”

月姑脸色苍白,声音颤抖着说:“我不明白!”

苏副校长看出月姑神色不对,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耐心,“你们来看,校门上的这对联,就是我们的办学宗旨……你大概也认识字吧,来看看,”说着,招呼月姑母子走到门口,一手指点朗声道:“这上联,重仁义讲礼让建皇道乐土,这边是下联,学大和扬亲善共存共荣,上面横联:和平反共育人建国。怎样,应该明白了吧,这是中央政府汪主席提出的方针……”

月姑拉起青山,“孩子,咱们走。”

苏副校长在后面喊一声:“开学时间再听通知,聘任的校长和教师很快到校了……”

青山被月姑拖着往家走,嘴里嘟噜着:“娘,你不想让俺来念书?没听那姓苏的说,毕业后能当警察,军官,还能到政府去上班呢!”

月姑思绪混乱,头脑昏晕。刚刚生出的希望如肥皂泡一般破灭了,心里失望和愤懑交织,踉踉跄跄地走着,路上有熟人打招呼,她居然没听到看到,见青山如此问话,竟脱口责难道:“咱宁可不念书……咱家不需要汉奸!”

月姑回到万家营。傍晚的村街一团昏黑,寂无人声,家家户户关门闭户,早早吃饭歇息。只有村西头吴家院前灯光明亮,持枪挎刀的伪军士兵,幽灵般地来回游荡。

后面小院的黑影里,立着兴善,正抱着春亮玩耍,见月姑回来,迎上前说:“屋里有客人呢。”

“哪来的客人,谁?”月姑感到奇怪,回头看屋里,果见灯影里晃动着一个男人的身影。

“黄龙埠,存孝大哥。”兴善说,

春亮高兴地迎上去,喊着“娘娘”,伸手要吃的。月姑一边从衣襟里掏出个烧饼塞给孩子,问兴善:“大哥?啥时候来的?”

“早来了,一直等你到现在,快进屋瞧瞧吧。”

正说间,屋里那人已经走门口,说:“妹子回来了……”一个沙哑的低音,接着是几声轻微的咳嗽。

“大哥。啥风把你给吹来了?”听得出,月姑的声音有些抖,两人说着走进堂屋。月姑借着灯光端详存孝,似乎头上白发又多了些,清瘦的脸庞依旧显示着忠厚老诚,“一晃就是几年真有些想您哩……过了年,俺正想去看您,您倒跑来看俺。”

“我和你嫂子,挂着你和两个孩子。都好吧?怎的不见人?”

月姑点头,说:“刚送青莲去城里一家医院学习,青山不知跑哪里去耍了。您和嫂子都好吧?

“好好……只是开春时节,乍暖还寒,我这气管炎的老毛病,又有点犯。”

月姑说:“你坐下歇一会,俺给你做饭……烙饼炒鸡蛋,怎样?吃过饭,再用点药,然后躺下歇息。”

存孝摆手说:“,快别费事。你也累了,有啥现成的吃点就得了!”

月姑停在门口,回头看着哥哥说:“有几个烧饼,还挺热呢,我再煮点面条,吃下倒舒坦些……明天,俺再给你包饺子。”

存孝说:“满好……明天,再说……”

月姑走出屋门,想起兴善父子,便喊道:“兴善,看到青山没有你和春亮也在这儿一块儿吃吧。”却无人回应,兴善早带孩子回家去了。

存孝一人在屋子里,百无聊赖,便翻看桌子上的一摞旧书报。却发现一张折叠着的黄色宣纸,上面工工整整写着几行大字:“重仁义讲礼让建皇道乐土,学大和扬亲善倡共存共荣,和平反共育人建国。”存孝惊讶地看着纸上的字迹。这是一副对联,似曾相熟,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月姑端着面条进屋,放在存孝跟前,然后拿来烧饼、咸菜。

存孝抬头问道:“这字,谁写的?”

月姑瞟一眼,说:“青山写着玩的。”

存孝说:“写着玩?好诗词、好对联多着呢,怎的写这东西?”

月姑端起一碗面条,又添醋加油,递给存孝,边说:“他大概是从于集小学校门上看的……一心想去上学呢。”

存孝接过碗,愣愣地看着月姑,问道:“于集新成立的小学,也贴着这样的对联?你看见过……”

月姑说:“看见过,错不了……小鬼子文的武的都用上了,一心灭亡咱中国呢!”

存孝皱皱眉头,慢慢吃面,仍在沉思着什么,月姑递给他烧饼,茫然地接过,随即放在桌子上,叹口气说:“孩子们大了,你该轻松些了,这两年,地里收成还行吧?”

月姑说:“行,哥甭记挂俺。您看我这身子骨,比几年前结实多了,轻易不生病……刚回来那阵儿,嘴上要强,心里可是没底气,如今,我自觉天塌下来,俺也不怕,啥事俺能拿得起放得下……”

存孝连声道:“这就好,好!还有,青山和青莲都不小了,在乡村,已是谈婚论嫁的年龄。我总想,你一个人,又是兵荒马乱的年头,还是早点给他们安排成家……青莲,还不知道自己的事吧?”

月姑神情凄然,沉吟说:“这,我还没认真想过……青莲从小是个乖孩子,现在成了大闺女,早知道替我分忧解愁了。可是,我不忍心告诉她实情,只想把她当成亲生。”

存孝正色道:“这心情我理解。可是,总归要让孩子知道自己的身世。”

“我觉得,他们都还小些……等过两年再说吧。”月姑欲言又止。她本想告诉大哥有关青山的事,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两个侄子现在哪里上学?”

存孝说:“儿大不由爷……我也管不得。大的自己跑到洛阳,考上了一所中学,鬼子攻陷洛阳后,参加了国军,不知撤到哪里……老二在家做庄稼,你嫂子整日嘟囔给他说媳妇,唯恐这个再远走高飞!”

“兄弟哩?一直没回家?”

“我哪里知道他的下落,正想问你哩?”存孝脸上显得焦急“年前我去王家铺看过抗抗……孩子三四岁了,没见过爹哩!还有云绮,早该嫁人了,硬是不找对象,一心等你二哥……我有心让你劝杰群,别再让姑娘傻等了……再说,抗抗只认他小姨是妈,不知道他的亲妈……”存孝眼里充盈起泪水,放下手中的饭碗,眯起眼睛坐在椅子上,再没说下去。

月姑收拾碗筷,边说:“我何尝不这样想……可这事情,对他来说是小事,根本顾不上……听说,鬼子很快就要大扫荡,他不可能……”

存孝面色苍白,喃喃道:“啊,鬼子又要大扫荡?难怪,敌人又在运河沿岸增兵……但愿,你二哥平平安安,咱一家都平平安安!”

“哥,吴兴祖家的宅院,你看到了吗?成了皇协据点,炮楼上的黄狗子,整日家将枪口对着百姓耀武扬威的……他跟着罗尚武,公开当日本人的狗了……”月姑说着,气恨有加,“他们跟伪警察局密谋,想利用我当钓饵,引诱二哥和他那战友们上钩呢……”

存孝摇头叹息说:“这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还们对你说,他前几日去了黄龙埠,说我当个普通国文教员屈才,挣钱也少,推荐我到于集中心小学当校长哩……”

月姑吃惊说:“啊,你答应他了?”

“你嫂子鼓动我……我只答应去于集学校看看,然后再做确定……”

“哥,你就真的看上每月多给你的那几张联合票了?”月姑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脸怒气。

“妹子坐下,听我说吗……我话还没说完呢!”

“你当初辞去校长不干,是为啥哩?如今又后悔了?那时,俺听二哥说起,心里真替你高兴呢!俺当大哥总算有了丈夫气,自己挺直腰板了……不承想你却又受人鼓动,被俩小钱引诱……”

“妹子放心,你大哥,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小人,见利忘义……我已决定了,不去那学校,不当那校长……”

月姑却听不见,自顾气愤地说着:“哥,只俺说不算,你去那学校看看,听听,就是培养汉奸的地方,让孩子们老老实实给鬼子当炮灰、做劳工,死心塌地当亡国奴……你刚才看到那字,”说着,一把扯过存孝刚看过的那张宣纸,抖索着展开,扔到存孝跟前,“你自己看去,还是教国文的先生,你细细琢磨去,看是啥意思……”

存孝尴尬地苦笑笑,接着又是一通咳嗽,断续说:“妹子,你,误会大哥了。这对联……的意思,我当然懂,这就是学校的办学方针,我咋不懂哩!前年……黄龙埠中学,区长坚持在校门口挂一副对联,我坚决不同意,随即辞掉校长职务。我现在想起,那对联和于集学校的这东西,如出一辙……既然如此,我是不会去应聘的。”

月姑看着大哥,那张敦厚方正的白净脸颊,由于激动而胀得通红,额头上居然沁出细汗。月姑心疼了:“哥,这么说,真是俺误会了您……您别生气,都是妹子,忒性急了些……”

存孝摇头叹息:“唉,我只当……又要被亲妹子赶出家门呢!”

月姑想起刚才莫须有的激动,觉得有些对不住大哥,笑笑说:“那怎么可能呢……大哥明天想去于集,俺再陪您走一躺。”

存孝说:“大可不必了……妹子给我拿点药吃,我咋咳嗽得厉害呢。歇一夜,明儿去你家松林,给妹夫、还有松绮,都烧个纸……这是你嫂子特别嘱咐的。然后,我就回家了。”。

月姑说:“明儿中午,俺给大哥包饺子,羊肉大葱馅的……俺想着哩,大哥最爱吃的是这口。”

烽火奇侠传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