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知己无关生死

“燕大哥,你我曾一同漂泊在茫茫海上,荡舟逐月,放歌舞剑。我们通夜畅谈生命的壮烈激昂,迎着初升的旭日敞开双臂。我们远望落日像燃烧的火烬坠入海水,悲叹生命的短暂和无奈,相对泪湿衣襟……”

宛若在水中的女子凝视长剑,娓娓诉说,声音也像潺潺融化的春雪,凉澈里透出微暖。

燕击浪嘴角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丝笑容:“那是洒家最难忘的日子。”

“最后你我还是释然了。”

“因为你告诉洒家,落日,也是第二天的旭日。”

“求道的路上,从此不再孤独。”宁空雨抬起头来,临水的姿容仿佛笼着朦朦的烟雨,“燕大哥,无论何时何地,你都是空雨生平唯一的知己。想来,燕大哥也是一样的。”

“空雨你当然是洒家的——”燕击浪虎目中闪过一丝黯然,涩声道,“知己。”他终究无法代替宁空雨内心深处的那名羽族剑修。他也曾负气找过对方,但自从那人与裴长欢怒江论道之后,便如泥牛入海,十多年来杳无音踪。

“空雨,瑶霞那件事……”

“燕大哥,当日你毫不留情地击毙瑶霞师妹。想必心里清楚,以空雨的性子,是不会介意此事的,否则你断不会对她下手。”

燕击浪长叹一声:“空雨你真是懂得洒家。”

宁空雨笑了笑:“人有一生,必有一死。你要杀人,自然也会被人所杀,再公道不过了。瑶霞如此,空雨如此,燕大哥也是如此,又何须耿耿于怀呢?”

她这几句话说得冷酷凉薄之极,张洞虚等人却并不奇怪。宁空雨身为灵犀斋当代圣女,专攻无情剑道,哪怕灵犀斋的同门死光在眼前,她也未必会皱一下眉头。

这是宁空雨的本心,也是她的大道。所以她与燕击浪私交虽佳,道门的玉真会仍放心安排她加入围杀。

合道境界之人,谁能违背自己的本心大道?强如一代魔门天骄裴长欢,也不得不与好友陆机生死一战。

燕击浪苦笑一声,随即神情昂然道:“有空雨这样的红颜知己,洒家一生无憾。你要杀洒家,洒家绝不会有丝毫埋怨。”

“燕大哥,何谓知己?既能相濡以沫,又可相忘江湖。你做的,我能懂。我做的,你也能懂。不会怨恨,也不需要后悔。”宁空雨徐徐举起长剑,屈指一弹,凌厉无情的剑气直冲天际,呼啸着射向燕击浪。

燕击浪身躯一动不动,毫不躲闪,目光始终停留在宁空雨绝世无双的丽容上。

剑气从燕击浪鬓角掠过,一截断发悠悠飘下来,落在江上,被流水瞬间卷走。

“燕大哥做事痛快,是个洒脱不羁的人。空雨性子淡漠,更是个无情的剑修。无论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这份知己情谊都不会减一分,逊一分。”宁空雨长剑默默指向燕击浪,千万道锐利的剑光浮出江水,粼粼闪烁。

“好!”燕击浪默然半晌,深深地看了宁空雨一眼,仰天厉啸,庞大霸道的精神力狂潮般涌向四面八方,“还有几个躲起来的缩卵,统统给洒家滚出来吧!”

狂暴的气浪席卷而过,地动山摇,江翻树倒,无数泥石草叶如喷泉纷纷迸溅。气机牵动之下,三道人影被硬生生逼出来。

北面的林子尽皆折倒,唯余一棵光秃秃的高大古槐孤零零伫立。谷神宗掌教无锋子白发如雪,稳稳立在枝头。他面容红润饱满,身躯挺直如枪,左手虚搭,形似挽弓,右臂张开成满月,仿佛拉着一根无形的弦,遥遥瞄准了燕击浪。

当日死在蛮荒的兵锋子,是他唯一的亲侄儿。

“缩你奶奶个熊!老子我一直就在这,你他娘的狗眼看不到,还乱叫个屁!”南面的大山上,乱石簌簌滚落,隐约露出一个参天巨人的巍峨轮廓。他声若崩石,高约百丈,四肢粗如擎天巨柱,俨然化作山体,一双精光四射的铜铃大眼凸出岩壁,愤愤瞪着,正是无量净地的太上长老九蒙。

第三个人仿佛从虚空中掉出来一般,面容清矍,目生重瞳,耳廓内重重叠叠,似又生出许多层小耳朵,层层相套。他身穿八卦衣,足踏云纹履,脑后浮出一轮类似龟壳的光晕,数十个黑点、白点闪烁不定。多看几眼,就觉得妙不可言,仿佛深奥的大道玄理蕴含其中。

燕击浪瞥见此人,眼神不由微微一凝。

在大晋十大道门里,鬼谷堪称最神秘莫测的宗门。山门游走不定,位于一头可怖的虚空魇鬼体内。鬼谷通晓琴、棋、书、画、医、药、卜、星、相等各种杂门术武,被誉为百艺传道。大晋声名赫赫的竹林六子,个个师出此门。

鬼谷每一任的掌教均被称为鬼谷子,据传是因为太过洞测天地玄机,为免天忌,才从不显露真名。

此人无疑是仅次于空明子的劲敌。

“见过燕道友。其实道友说的也没错,贫道素来胆小惜命,能躲就躲,哪敢轻易在燕道友的虎威下现身呢?”鬼谷子对燕击浪从容行了个道礼,彬彬一笑,“不过燕道友可知晓,为何我等会清楚你的行藏呢?”说话间,他的身影渐渐淡去,似又隐入虚空,难觅踪迹。

“呲啦——”燕击浪撕下一条衣带,将慧远绑负背后,对鬼谷子的乱心之言充耳不闻。即便腔血的兄弟出卖了他,怨天尤人也毫无意义。

他摘下酒葫芦,仰头一饮而尽,浩瀚浑厚的识海内一一映出空明子、鬼谷子、张洞虚、白无瑕、五行尊者、宁空雨、无锋子、九蒙八位合道高手的位置。

八人各自以乾、坤、巽、震、坎、离、艮、兑之位分布,呈道门八卦阵势,隐隐合为一体。不仅增幅了八人的战力,还能依阵彼此支援,绝不给他各个击破的机会。

自他七岁叛离家门,逃出庶母毒手,生逢大小数万战,当以此战最为凶险,看不到一丝活命的机会。

可他燕击浪又何尝有一丝畏惧?

烈酒入喉,血如灼烈的岩浆奔涌全身,沸得像要燃烧。他远远抛开酒葫,纵声高歌:“山海重重重几许,过尽八荒风雨。壮怀干戈舞夜惊,天明放歌去,敢向不平行!

休问傲骨何当折,抬首腔血正热。饮雪吹笛照江晴,慷慨涂天色,笑把万年倾!”

豪笑声中,燕击浪俯身冲下,竟主动采取攻势,一拳悍然击出。

天地动荡,气浪翻滚呼啸,雄浑无匹的拳劲霎时笼罩八人。

生既尽欢,死有何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