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雪卧梅问深浅

连续数日,崇玄署发起的民众游街如火如荼,愈演愈烈,掀起了一场铺天盖地的风暴。

出于崇玄署的授意,这一次,羽族下榻的四方邸馆并未被困,反倒是各处的官衙、城门、王室林苑猎场尽被汹涌的人流包围,建康城几条主干道变得水泄不通,交通几乎陷入瘫痪。

为了防止游侠儿捣乱,崇玄署特意委派了多名修士压阵,一旦有人放火浇粪,冲击游街队列,立刻施术擒拿。

前前后后,已有五十多个游侠儿栽了跟头:或是被道术迷晕,或是被直接赶跑,还有两个敢拔刀子的游侠儿以“袭杀崇玄署官员”的罪名,被扭送至司隶校尉处,还没来得及过审,半夜里就莫名其妙地断了气。

伊墨早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骂得东宫臣属个个狼狈不堪,连几个跟了他许久的心腹都被直接去职,棍棒责打之后赶出东宫。

“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东西,岂不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孤待你们可谓礼遇有加,仁至义尽,可你们呢?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整天只晓得敷衍推诿,怎么对得起孤对你们的信任和知遇之恩?”望着下方一筹莫展的群臣,伊墨的脸涨得通红,霍然站起身,将手中雪片般的简报狠狠掷向众人。

四下里一片狼藉,各种奏折纷乱洒了一地,杯碟茶盏被摔得粉碎,亮闪闪的玉瓷碎片迸溅得到处都是。侍立的宫女低着头,噤若寒蝉,额头、脸颊尽是被碎瓷片刮擦出的血痕却不敢擦拭任由鲜血慢慢淌过脸颊,滴在华美的山河锦绣地毯上。

“你们自己说孤还要养着你们这群酒囊饭袋干什么?丢人现眼吗?现在都给孤滚出去!明早你们再想不出好法子统统革职查办,到时候休要怪孤不讲情义要怪就怪你们自己昏庸无能,尸位素餐!”伊墨一顿痛骂忿忿不平地喘了几口气又喊道,“高师和孙秀留下!”

一群臣子立即灰溜溜地离开,伊墨骂得嗓子冒火,要想喝茶却见边上的宫女战战兢兢低着头猛地一脚踹过去,口中喝骂:“没眼色的贱婢,也不晓得端茶送水,全没一点规矩!来人,把她拉下去乱棍打死!”

凄楚的哀鸣声中宫女被一脚踢中心窝,口吐鲜血又被拖出大殿。

高倾月微微蹙眉:“殿下,请息怒。”

伊墨兀自余怒未消:“高师孤也想息怒,但也要息得了才行啊!道门这帮混账东西撺掇了一群不忠不孝的逆臣贼子大肆煽动民心摆明了是利用原安打击王室,和孤作对。孤倒是想息,他们肯吗?”

高倾月道:“越是如此,殿下越要沉着应对。殿下刚才对那些臣子太过苛求,只怕他们反会自乱阵脚。”

“反正都是些废物,不值得费神!”伊墨不耐烦地道,“高师,你不是说会诱使原安越狱吗?怎地这个祸精还死死赖在诏狱不逃?”

高倾月沉吟道:“此子心机颇深,必是识破了我等的图谋。”

伊墨眼中闪过一丝狠色,挥退了左右,森然道:“这个祸精活着迟早是个大麻烦,干脆一了百了,高师何不……?”他手掌并起如刀,做了一个砍杀的手势。

“殿下不可。”高倾月微微摇头,“如果原安不明不白地死在狱里,道门必定大举发难,民间也会人心动荡,世家更会群起反抗,质疑殿下动了‘刑不上世家’的传统规矩。到时候陛下为了安抚朝野上下,恐怕会由殿下承担此责。”

伊墨一怒拂袖:“父皇的事,每次都要孤来背锅,孤能怎么办?道门这群狼子野心的东西,一旦惹怒羽族,难道他们讨得了好?那帮跟着起哄的贱民更蠢,羽族兵发大晋,他们还不是最先遭殃?一个个全都不识大体,全然不顾孤为大晋殚精竭虑,独自苦苦支撑!”他越说越怒,目光转到孙秀身上,厉喝道,“还有你这个欺君罔上的东西!孙秀,当日你是怎么跟孤说的?嗯?”

孙秀早已跪倒,以额点地。

“你信誓旦旦对孤承诺,说游侠儿会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可结果呢?反而越办越糟,惹来道门出手,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难以收场!”伊墨冲上前,一脚把孙秀踢翻在地。

孙秀额角鲜血直流,踉跄地爬起身来,继续伏地跪倒,叩首不止。

伊墨咆哮道:“现在你说怎么办?你给孤出的馊主意,就要自己收拾干净,要不然休怪孤不讲情面!哼,一群市井里的地痞无赖,还厚颜无耻地自称什么游侠儿,简直可笑之极!对了,这群无赖吞昧了孤的金子,得让他们全吐出来,不,将他们全都处死,以儆效尤!”

“殿下容禀,是微臣辜负了圣恩,全是微臣的过错,微臣只求殿下以社稷为重,莫要气坏了身子。”孙秀抬起头,泣声哀求,“殿下但请安心,微臣必能有始有终,彻底解决此事,给殿下一个满意的交待。”

伊墨本待再骂,瞥见他梨花带雨的娇柔模样,禁不住心头一软。孙秀额角受了伤,一丝鲜血袅袅流过白嫩的脸颊,宛如雪地红梅横斜,清清浅浅中别有一抹冷艳的风致。

伊墨呆了呆,拂袖哼道:“那你还不赶紧滚出去办事?”他回到座上,对高倾月解释道,“孙秀虽然做事有些差池,但对孤总算是忠心的。”伊墨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要多加一句解释,倒显得自己有点心虚似的,至于心虚什么,他自己也不甚清楚。

诏狱牢房内,支狩真将心神投入墨翠玉璜,查看玉真会传来的消息。

这枚玉璜既是玉真会成员的标识,也可作为传讯联络之用。玉真会已将这几日民众的游街大潮详细告知,再加上谢玄、周处、王夷甫等人探监时的转述,他对建康城的动向也算一清二楚。

再这么闹将下去,伊墨迟早会顶不住压力,释放自己出狱。如此一来,自己就沦为王室的敌人,向来中立的博陵原氏也会与王室形成裂痕。这便是玉真会的阳谋。

但自己不介意抱住玉真会的大腿,对付羽族和王子乔。

思及王子乔,支狩真心头不由生出一丝寒意。如果魔狱界血海中的尸体是王子乔,那么现在的王子乔又是谁?谁才是真正的王子乔,又或谁才是域外煞魔?

他正在仔细思忖,一只毛茸茸的小蜂虫从上方天窗飞进来,“嗡嗡”地绕了几圈,亮晶晶的复眼盯着支狩真,闪过一丝隐晦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