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世界系列——消失的邪神(上)

伊妃晴第一次看见阿·塞尔达的时候,她只有九岁。

“爸爸,妈妈,妹妹。”

她高举蜡烛,呆呆地望着一片狼藉的阁楼。粘稠的鲜血从她的指缝间滴淌,和着滚烫的烛油,落在满地的镜子碎片上。森寒的风从窗口吹进来,她打了个哆嗦,单薄的蕾丝睡裙摆飞扬起来,拂过地板上的尸体。

烛光在夜色里跳跃,把伊妃晴的阴影拉长、缩短,像是祭祀前的邪诡舞蹈。在残破的梳妆镜片里,伊妃晴看见阿·塞尔达——这个传说中的邪神靠近她,轻声喘息着,带着无法抗拒的诱惑力。

“不要害怕,还有我在这里。我会永远地陪伴你,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任何的伤害。”

阿·塞尔达妖艳的嘴唇像一朵罂粟花瓣般地打开,湛蓝色的瞳孔闪着光,映在里面的,是伊妃晴苍白的脸。

“好的,我和你在一起。”

伊妃晴听见自己梦呓般的声音,蜡烛掉落,火舌舔着了血肉模糊的尸体,发出“滋滋”的声音。大火顺着风势,吞噬了一切。墙壁上的钟摆猛地敲了一下,在镜子里,她湛蓝的眼睛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焰。

“伊妃晴法师,欢迎您的到来,法师公会的下午茶马上就要开始了。”

听到门童的话,伊妃晴抬起头,宛如梦中苏醒。

她已经走到了石阶的最顶端,阳光斜射过来,两尊高大狰狞的石鬼像俯视着她,阴影罩住了苍白的脸。法师公会的漆黑铁门泛着白光,正向她敞开。

伊妃晴慢慢地走进去,耳畔传来门童强自压抑的呼吸声,她瞥了他一眼,目光美丽而冰冷。

她并不受欢迎,孤僻、冷漠的性格甚至使人畏惧,伊妃晴知道这一点。“坟墓里的法师”,很多人悄悄地在背地里这么称呼她,可伊妃晴不在乎。

只要有阿·塞尔达,她就够了。在这个世界中,除了阿·塞尔达,伊妃晴不需要任何人。

走进公会大厅,里面顿时鸦雀无声。欢笑、乱烘烘的争吵、咖啡升腾的热气,在伊妃晴走到圆桌的一刻,瞬间静止。

十多双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包括马修那双懒洋洋的褐色眼睛。

“伊妃晴法师,欢迎您的玉驾光临。”

法师公会的会长,德高望重的格鲁特法师站起身,礼貌地为她拉开座椅。

“照旧是不加糖,不加奶的咖啡?”

侍者走过来,低声问道。

伊妃晴点点头,目光落在圆桌对面,一个英俊的年轻人身上。

对方正在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

她从来没有在法师公会见到过这个人,清秀柔和的五官,岩石般硬朗的面部线条,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如果不是拉渣的胡子和皱巴巴的斗篷,将会是一個非常体面高贵的男子。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格鲁特看着男子:“这位是新入会的法师,来自遥远的海云大陆的马修伯爵。”

男子站起来,优雅地向伊妃晴欠了欠身:“鄙人马修·弗让,一个到处流浪的破落伯爵。非常乐意见到您,犹如钻石般光彩夺目的美人。”

他的言语让伊妃晴感觉有些轻佻,没有人用这样的口气跟她说过话。

“这位是伊妃晴法师。”

格鲁特向马修介绍道:“我曾经见到过不少魔法天才,但比起伊妃晴法师,他们只能算是早熟的儿童。我想不用多久,伊妃晴法师将成为帝国的第一法师。”

“您谬赞了。”

伊妃晴平静地道,避开了马修灼热的目光。她注意到在对方宽大的斗篷内,有一柄狭长的硬东西顶在腰间,好像是佩剑。

带剑的法师?伊妃晴觉得有些奇怪,但很快抛开了这个疑问,这和她无关。

“我们正在讨论魔法是否需要天赋。”

胖乎乎的法师杨嚼着干乳酪,一面用手巾不停地擦汗。他实在是太胖了,脖子上堆的层层赘肉是汗水的温床。

“勿庸置疑,魔法是需要天赋的。很多人苦练一辈子,到头来始终毫无建树。

精灵法师札札插嘴道,尖长的耳朵一颤一抖,似乎在提醒在场的所有人,拥有精灵血统也就拥有了魔法的天赋。

格鲁特点点头:“我在冰岛遇到过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居然无师自通地掌握了几个简单的召唤魔法。”

他谦和地对伊妃晴笑了笑:“天才是上帝的宠儿,也许她将来会成为第二个伊妃晴法师。”

“天才是不幸的。”

马修耸耸肩:“痛苦是天赋的孪生子,有光的地方就会出现讨厌的阴影。”

伊妃晴正端起咖啡,马修的话让她纤细的手指颤抖了一下,几滴咖啡泼出来,溅在雪白的陶瓷托盘上。

“阴影并不惹人讨厌。”

伊妃晴一字一顿地道。

“美丽的法师,那么什么才是您讨厌的东西呢?”

马修大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饶有兴趣地盯着她。

“各位,如果没有其它的事,我先告辞了。”

伊妃晴推开了咖啡杯,冷冷地道。就像往常一样,喝完咖啡她会立刻离开,前来赴约不过是例行公事。

何况今天马修火热的目光和笑容让她觉得很不自在。

“您走好。”

除了格鲁特,没有人跟她道别。几乎所有的法师都在暗中盼望伊妃晴早点离开。她在的时候,就连空气里都凝结着冰。

“我有送您回家的荣幸吗?”

马修在背后叫了一声,伊妃晴没有理睬。

“一个无趣的冰美人,我看她更像是个邪恶的巫师。”

望着伊妃晴裹在黑袍里的曼妙背影,法师雷斯特不满地嘟囔,又瞥了马修一眼,嘲弄地道:“您就别费心了,马修伯爵。这种女人不值得花时间,她只爱她自己。有句老话是怎么说来着?听话的野花强过带刺的玫瑰。”

雷斯特是个有名的花花公子,凭借法师的高贵身份,爬上过很多少女贵妇的闺楼。只是在追求伊妃晴的时候,却栽了个大跟头,听说差点连命都丢了。

“伊妃晴法师看起来的确有些古怪。”

马修凝视着伊妃晴留在桌上的半杯咖啡,摇摇头:“不加奶不加糖的咖啡,和吃药有什么区别?”

伊妃晴一走,大厅内恢复了热闹的气息,杨将满满一盘的小甜饼一扫而光,又开始不停地擦汗。

“何止古怪?缺乏教养,不讲礼仪,简直让人讨厌。”

札札尖叫道,一个人类女子的魔法成就竟然远远超过了拥有纯正魔法血统的精灵,想起这点它就觉得心里不舒服。

“一个孤儿当然缺乏教养。”

雷斯特幸灾乐祸地道。

马修脸上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在她九岁的时候,家中发生了火灾。她的父母、妹妹都葬身火场,可令人震惊的是,事后人们发现了十多具尸体,还有几把烧烂的长剑。”

雷斯特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道:“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这可真奇怪。有人说,是伊妃晴亲手杀死了全家老小。”

“雷斯特法师,请注意您的身份。”

格鲁特用严厉的目光阻止了对方,尽管雷斯特是国王的宠儿,但在背后议论人的隐私,显然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

“非常神秘的故事。”

马修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深思的目光。

吹着口哨,马修从法务所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法务官的脸色十分糟糕,无论是谁,从积满灰尘的厚厚卷宗里翻找出十多年前的旧案,都不会令人愉快。如果不是看在那块紫水晶的份上,法务官早就把马修赶出办公室,去找城南的风骚情妇了。

“为什么你要了解这桩旧案?”

法务官锁上案柜,看到沾满灰尘的昂贵衬衣袖口,不由得皱了皱眉。

“因为我好奇。”

“说来也巧,今天距离那场火灾,刚好是整整十五年。”

星光照在街道上,四周空旷无人,只有一个穷困潦倒的醉汉蜷缩在垃圾堆旁,抱着空酒瓶,胡言乱语。

马修随手抛出了一个金币,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走到醉汉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嗨,老兄,公墓在什么地方?”

“你他妈见鬼去吧。”

醉汉迟钝地抬起头,喷着酒气,粗鲁地骂了一声。

“看来你还很清醒。”

马修吐了吐舌头,转身离开,背后传来醉汉的声音:“在城西的山上,快点滚吧,去找根裤带在那里上吊。你们这帮流氓,无赖,贪婪的吸血鬼!”

马修很快找到了公墓,它座落在城郊的一个小山坡上,一座座墓碑清冷地伫立着,无声诉说着生与死的界限。有的墓碑前堆着枯萎的鲜花,有的野草丛生,任由墨绿色的藤蔓纠缠,石碑上的字迹也早在岁月的侵蚀中模糊不清了。

虽然隔得很远,马修还是一眼看见了伊妃晴。在惨白的星光下,她苍白的脸如同一个幽灵,孤独地徘徊着。

就连星光也不能照亮那身黑色的法师袍。

是来拜祭死去的亲人吧。马修遥望着伊妃晴,这么美丽的身影却毫无生气,仿佛随时都会走进墓穴,在那里与死者同眠。

远处忽然响起了窸窸簌簌的怪声,几十点绿光出现在黑暗中,游移不定,充满了诡秘。

是狼人!

马修心中一凛,这种凶残的怪兽喜欢在夜间出没,听格鲁特会长说,最近有几个儿童离奇失踪,事发地出现过狼人的爪印,全城因此都加强了戒备。

伊妃晴看也不看这些狼人,只是默默地盯着身前的墓碑。

风吹得她丝缎般的银发飞扬,时间像水一般倒流。

“妃晴,试试妈妈给你新做的绣花银缎鞋,漂亮吗?”

在烛光下,鞋尖镶嵌的珍珠闪闪发亮。

“姐姐姐姐,我的个子快要比你高啦。”

妹妹踮起脚,伸手在她头顶心比划着。

父亲扎人的络腮胡子,深夜噩梦时,母亲替她擦去额头汗水的温暖的双手,烤羊排的香味,花园的草地上,她抱着双膝,膝头上放着一本童话书《邪神——阿·塞尔达的故事》,妹妹向她欢乐飞奔的裙角,在阳光中灿烂地跳跃。往事如同一粒粒细沙从沙漏里流出,不可挽回。

最终阿·塞尔达的脸淹没了一切。

“还有我呢,我们在一起。”

镜子里的阿·塞尔达凝视着她。

利爪挖刨泥土的声音清晰可辨,几头狼人围住了一座坟墓,拖出里面的尸体,大嚼起来,腐臭的气味在夜色中蔓延。

“熬!”

一声毛骨悚然的吼叫震得草木瑟瑟发抖,一头狼人龇牙咧嘴,向伊妃晴冲了过去。

一束银光从伊妃晴指尖射出,准确击中狼人,后者闷哼一声,在地上打了个滚,迅速爬起,狰狞地盯着她,作势欲扑。

所有的狼人都围了过来,一步步逼近,雪白锋利的爪牙闪动着寒光。即使是最杰出的法师,也很难孤身同时应付几十头狼人。它们力量大,速度快,不会给法师默念咒语的时间。

为首的一头狼人猛地跃到半空,居高临下,强行向伊妃晴扑去,剩余的狼人也在同时出击,从四面八方,恶狠狠地扑过来。

伊妃晴冷冷地看着它们,毫不动容。

阿·塞尔达。

伊妃晴在心中默念道。

一道黑色的光芒闪电般射至,鲜血飞溅,半空中的狼人惨叫一声,被拦腰斩断。

马修犹如天神般地出现,反手一剑,刺入另一头狼人的咽喉。他步伐灵活,出剑有力果敢,同时右手放出几十个火焰小球,小球互相碰撞,激起燃烧的火焰,几头狼人在火网中哇哇乱叫,传出皮肉烧焦的气味。

出其不意之下,马修一连杀死了六头狼人,狼人们逐渐稳住了阵脚,放弃了伊妃晴,纷纷向他扑来。

马修立刻陷入了危机。

剩余的十多头狼人一面怒吼,一面向他疯狂攻击。马修来不及念咒施法,只能凭手中的长剑,左挡右支,被动防守。

伊妃晴冷漠地看着马修,并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

一头狼人悄悄地绕到马修背后,张开血盆大口,尖锐的獠牙伸了出来。

“呛”的一声,马修手中那柄漆黑色的长剑忽然发出鸣响,剑身上射出奇异的光亮。马修头也不回,长剑向后劈去,一腔鲜血喷出,狼人雄壮的身躯一分为二,“扑通”倒下。

“伊妃晴法师,再不帮忙,我恐怕真的要在这里安家了。”

马修叫嚷道,尽管形势危急,他还不忘对伊妃晴做了个鬼脸。

伊妃晴一声不吭,目光盯在那柄黑色的剑上,剑身镌刻着古老的花纹图案,刚才的光亮,就是从这些花纹里射出来的。

那柄剑的光芒越来越盛,狼人对它似乎十分畏惧,犹豫着,不敢靠前,马修趁隙默念咒语,又放出十多个雪亮的魔法光球。

一头狼人被光球炸得粉身碎骨,狼人们被激怒了,爆发出天生的狂暴野性,不顾一切地扑向马修。

两头狼人的咽喉几乎同时被马修刺穿,但在它们的背后,一头狼人鬼魅般地出现,双爪探出,搭住了马修的肩膀。

马修甚至闻到了对方臭烘烘的嘴巴里喷出的热血腥气。

“请记得在我的坟前放束花。”

他对伊妃晴喊道,最好是红蔷薇,可惜这句话他来不及说了,狼人的獠牙顶住了喉结。

轰然一声,一蓬腥臭的血溅在了马修脸上,獠牙从他的脖颈无力滑落。不远处,伊妃晴的双手散发着淡淡的银芒。

马修一脚踢飞狼人的尸体,长剑闪电般送入左侧一个狼人的小腹,嘴里叫道:“看来你并不像传闻中那么冷漠无情。”

“我没有给陌生人送花的习惯。”

伊妃晴回答道。

马修大笑,挥剑,狼人们发出痛苦的呜咽声,终于夹起尾巴,四散逃窜。

“诅咒之剑。”

伊妃晴凝视着马修手中的黑色长剑,又看了看马修,美目中闪过一丝惊异。

诅咒之剑,虽然具备极强的破坏威力和玄妙的灵力,但拥有它的人,却如同被诅咒了一般,终身与痛苦陪伴。根据传说,剑的主人每天都要忍受一次长达三小时的肉体疼痛,仿佛炼狱一般,千刀万剐,油煎火燎,普通人根本难以忍受。而主人一旦得到诅咒之剑,就不能丢弃,否则必遭惨死的厄运。

这柄神奇的剑,犹如附骨之蛆,难以摆脱,带给主人更多的是不幸。伊妃晴不能理解,为什么在马修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痛苦的痕迹。他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容,灿烂的笑,懒洋洋的笑,有点玩世不恭的笑。

“看来伱对诅咒之剑的兴趣比对我要大得多了。”

马修俊秀的嘴角微微上翘,伊妃晴在心里承认,他的笑容的确很迷人,当然这对她毫无意义。

“你来这里做什么?”

伊妃晴蹙眉问道。

“被你吸引而来。”

马修坦率地道:“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你跟踪我?”

“就像蝴蝶追逐花蜜。”

“我不需要任何人。”

“亲爱的伊妃晴——小姐,如果你不需要别人,别人也不会需要你。”

马修凑近她,灼热的目光试图穿透她的眼睛,找出里面藏着的东西。这么美丽、清澈、动人的眼睛,却像两扇锁住的水晶门,紧紧关闭。

伊妃晴向后退了一步,有些心烦意乱。她注意到对方放肆的言词,“亲爱的伊妃晴”,这让她想起父亲把她举过头顶时,总是这么说。

这时她会撒娇地去揪父亲的硬胡子。

“您为什么不离开?”

“因为我害怕孤独。”

马修答道,伸了个懒腰,和身躺下,就在伊妃晴的身旁,头枕着交叠的双手,修长健壮的腿肆无忌惮地伸直了。虽然是个有点粗俗的动作,但他做起来却是潇洒自然。

“我打扰了你吗?”

马修朝她睒了睒眼睛:“或者说,我的存在让你感到不自在了?如果是那样,我深感荣幸。”

“不——没有。”

伊妃晴强忍住心中的不快,冷冷地道:“您的存在对我就像这些沉默的墓碑一样。”

“这是我听过的最美妙的恭维。”

马修放声大笑,风从两人当中静静地穿过,伊妃晴的黑袍涟漪般地颤动。

“她亲手杀死了全家。”

马修想起雷斯特的话,摇摇头,吹起了口哨。

哨声滑过草叶,清脆、嘹亮、欢快,像星辰滑过夜空,令阴气沉沉的墓地变得明亮起来。

“请不要打扰长眠在这里的人,他们需要安静。”

伊妃晴终于忍不住,生气勃勃的哨声让她心烦意乱。

“你并不是他们,怎么知道他们需要什么呢?”

马修站起来,走到墓碑前,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但我知道他们需要什么。伊妃晴法师,你的父亲、母亲、妹妹,他们需要你快乐。不要把自己禁涸在坟墓里,不要让这么美丽的眼睛,充满孤独和冷漠。”

“住嘴!您太放肆了!”

伊妃晴涨红了脸,愤怒地喊道。十五年了,这是她第一次发火。

马修的目光顺势落在她起伏的胸脯上。

“很漂亮。”

他平静地说:“宽大的法师袍显然不适合你。”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突然响起,由远而近,速度飞快,转瞬就越过山坡,转入城市的官道。

“蓬”,一道五彩缤纷的烟花从马车的方向射出,在夜空中绽放开来。

这是紧急求助法师公会的信号。

出了什么大事?

马修惊讶地仰起头,出神地望着求救烟花。

伊妃晴已经离开了。

“我很抱歉,一清早就把大家召集到这里。”

公会大厅内,格鲁特来回踱着步,焦急之色溢于言表。侍者正忙着准备干粮、清水、葡萄酒、药品以及一些行李用品。

“你昨晚睡得好吗?”

马修用手肘捅捅伊妃晴,满脸坏笑。

伊妃晴寒刃般的眼神并没有让他退却。

“格鲁特会长,究竟出了什么事?”

雷斯特有些不满地问道,被迫从香喷喷的侯爵遗孀被窝里钻出来,真是非常扫兴。

“我们法师公会的资金赞助人,尊敬而高贵的尼坡伯爵大人遇到了危险。”

格鲁特解释道:“昨天半夜,他的信使火速赶到本城,送来求救信。”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桑皮信纸,念道:“吾被困城堡,盼救援,急!”

众人传阅着信件,上面只寥寥几个字,但每一个字几乎都是歪曲而断续,笔迹仓促潦草,显然写这封信的人当时正处在极度慌乱的状态中,连笔杆都无法握稳。

“伯爵大人的信使在哪儿?”

马修想起了昨夜的那驾急冲冲的马车。

“死了。”

格鲁特遗憾地道:“他把信交到门卫手中的时候,就倒下了。经过检验,他的左腿上有毒蜘蛛咬过的伤口。是对主人的忠诚,让他一直坚持到了这里。”

“愿他的灵魂安息。”

马修脱下风帽,低声道。伊妃晴注意到,这时马修的神色,是庄严而肃穆的。

“愿他的灵魂安息。”

格鲁特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你们必须立刻出发,前往尼坡大人的城堡,施以援手。”

众人发出不满的抗议声,雷斯特在想他刚弄上手的情妇,杨的丰盛早餐还来不及享用,札札的新魔法才试验了一半,这么仓促的出发,谁都没有做好准备。

格鲁特举起双手,示意安静:“各位都知道,如果没有伯爵大人长期以来的热诚资助,法师公会是维持不下去的。至于各位的酬劳,”

噪音立刻平息下来,听到金钱,法师们的反应和普通平民没什么两样。

“一人一千金币,由法师公会拨款。”

“嗯,救人于危难是法师应有的操守。”

札札率先表态,杨频频点头:“说钱简直就是侮辱我的品行,不过不拿好像不给尼坡伯爵面子。”

“拯救伯爵大人,我等义不容辞。”

雷斯特想了想,摆出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这个月他在女人的身上亏空了不少金币,急需要补充钱袋。

马修低头沉思了一会,道:“伯爵大人的城堡里应该有不少驻兵,现在既然向我们法师公会求助,那么遇到的危险,恐怕来自于一些魔怪或者邪灵。为了保险起见,我建议再增派几个骑士和我们同行。”

“小伙子,害怕了吧?”

札札斜了马修斗篷内的长剑一眼,讥诮地道:“你的剑只是装饰的玩意?”

“糊弄人的。”

马修自嘲道,伊妃晴心想,他可真会装傻。

“时间紧迫,来不及了。”

格鲁特暗暗摇了摇头,他当然知道,骑士和法师的搭档更有胜算,不过骑士公会向来与法师公会不合,如果向他们求助,颜面上不太好看。

这时,侍者已经准备好了所有的行装,马车的铃声在晨风中清脆地响动。

“我们快去快回!”

雷斯特不耐烦地道,默念咒语,用一个悬空术花俏地飘出大厅,钻入马车。

杨和札札也跟上了。

“我不需要金币。”

马修对格鲁特笑了笑:“找到那个信使的妻儿,留给他们吧。”

伊妃晴默默地看了一眼马修,对格鲁特道:“给我一匹马,我不习惯和人共坐马车。”

“我也要一匹。”

马修对伊妃晴眨眨眼:“马车的座位实在太小,而杨的屁股又实在太大了。”

伊妃晴冷冷地看着他,快步走出大厅,一直走到石鬼像的背后,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杨的屁股的确十分可观。

走过门童身边的时候,马修突然一把抱起他,举过头顶:“嗨,毕凡!”

“嗨,马修!要出远门?”

孩子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是啊,出去松松骨头。”

马修用胡子扎着门童苹果般的脸蛋,后者爆发出一阵阵“嘎吱”的笑声。

“这是我答应要送给你的阳光鸟。”

马修放下门童,伸出手掌。清晨的阳光照在他的手心,跳跃了几下,忽然变成一只金黄色的小鸟,扑扇着翅膀,飞上门童的肩膀。

“哇,太棒了!”

门童举手欢呼:“马修,有一天,我也能成为你这样的法师吗?”

“是的,我保证。”

马修蹲下身,认真地点点头:“有一天,你将不再是门童,而是一个伟大的法师。”

翻身上马,夹紧马腹,马修挥手向门童道别。

伊妃晴扭过头,孩子的欢笑让她感到一阵嫉妒。她认识这个门童一年,而马修只不过来了短短的一天,就赢得了孩子的亲近。

这个人的确有种让人亲近的魔力。

“你不需要任何人的亲近。”

伊妃晴听见阿·塞尔达的声音。

“是的,我不需要。”

她告诫自己,闭上了眼睛,想起她那三脚猫魔法的父亲。

“有一天,你将会超过我,成为一个真正的法师。”

说这句话的人已经沉睡在坟墓中,从那以后,没有人再用这么亲切的口气鼓励过她。

伊妃晴用力甩甩头,催动缰绳,阳光刺得瞳孔有些疼痛。

到达尼坡伯爵的城堡,大约需要两天的时间。穿过城门,驶入官道,两边的住屋越来越少,最终被田野和连绵的山脉代替。

阳光在油菜地里流淌,正是春天,甜蜜的暖气从金黄色的油菜花蕊里飘散出来。

“阳光和春天总是让人愉快。”

马修对身旁的伊妃晴道:“当然美人也令人愉快。”

伊妃晴不得不用力拉住缰绳,她的胯下母马总是凑过去,用鼻子嗅马修那匹雄壮漂亮的白马。可是过了一会儿,两匹马还是固执地亲热在一起。

马修的脸离她近在咫尺。

“爱情无法阻挡。”

马修目光灼灼,充满侵略性。伊妃晴将身体极力后靠,否则她的银发要碰到马修宽阔的肩膀了。

但这个动作极大夸张了她高耸的胸脯。

“曲线玲珑。”

马修吹了个呼哨。

在见到伊妃晴愤怒的目光之前,马修机灵地偏过了头,一抹捉狭的笑意在唇角散开。

“嗨,马修,给我们说点你在各地的流浪见闻。”

马车帘被掀开,杨探出肥胖的脑袋,手不停地在耳边扇汗。

马修答道:“各地都一样,野猫在叫春,农民在挨饿,国王在为如何增加税收苦恼。”

“看来我们选对了法师的职业。”

雷斯特得意地嚷嚷,马修眼中嘲弄的神色一闪而逝。

黄昏的时候,太阳变得逐渐柔和,低挂在泛着蓝紫色雾霭的天边,象一块软软的红玉。红紫色的晚霞忽明忽暗,在夕晖的照射下闪烁着美丽的光彩。

一声巨吼响彻半空,前方猛然冲出了一个庞然大物,挡在路中央。

几匹马在惊叫声中直立起来。

这是一只巨型蜘蛛兽,足足有桌面大小,浑身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绒毛。八根长足五彩斑斓,恶心地挥舞,足部尖锐的倒钩闪烁着寒光。

它盯着众人,铜铃般的眼睛透出残忍的凶光,两排獠牙露在嘴外,不时有一些粘稠的液体流出,滴在地上,“滋滋”地冒起青烟。

在蜘蛛兽的背上,居然骑着一具白色的骷髅,嶙峋的骨节咯吱咯吱地摆动,脸上黑洞洞的两个窟窿,逼射出耀眼的黄光。

“这是从魔界召唤出来的怪兽!”

杨跳出马车,急急地念咒语。奶酪?火腿?火鸡?该死的,焰系攻击咒语记不得了!

骷髅咯吱咯吱地转动脑袋,似乎对肥胖的身躯最感兴趣,它挥舞着手臂,催动蜘蛛兽一步步向杨逼近。

“不光是魔界,还有从亡灵界召唤出来的骷髅。”

札札表情凝重,飞速念出口诀,一连施展了十多个保护系魔法,将自己层层防护。至于杨的死活,他没有时间去关心。

雷斯特悄悄地绕道马车背后,已经准备施展悬空术逃跑。

几十个火焰球呼啸飞射,马修出手了。

蜘蛛兽灵活地向旁横移,闪过密集的火焰球,伊妃晴抓住机会,掌心射出银色的光束,击中了骷髅的脑袋。

骷髅身体摇晃了一下,没有跌倒。腥风压顶,飞砂走石,蜘蛛兽转过头,八足掀动,凶猛地扑向伊妃晴。

“砰”的一声,空气中仿佛布下了一层透明的墙,蜘蛛兽撞得个四脚朝天,背上的骷髅也摔倒在地。

伊妃晴的魔法结界挡住了它的攻击。

“砰砰砰砰。”

蜘蛛兽爬起来,再次撞向结界。这头魔兽凶悍无比,结界居然被它撞得摇摇欲碎。

伊妃晴的形势有些不妙,而札札却是一副袖手旁观的模样。

黑芒闪过,马修飞身下马,诅咒之剑旋风般劈出,一剑斩断了蜘蛛兽的一条后腿。

“诅咒之剑!”

札札震惊地叫起来,即使如此强大的魔界怪兽,也被诅咒之剑轻易劈伤。

蜘蛛兽尖叫一声,伤口却没有半点鲜血流出。它不顾一切地冲向马修,后者挥剑一格,再次斩断蜘蛛兽的一足。但与此同时,对方的獠牙在马修的肩上划过。

流出来的鲜血很快发黑。

骷髅蹦跳到马修背后,两条手臂倏地伸出。

诅咒之剑光芒璀璨,马修再次挥剑刺向蜘蛛兽,同时向前一步,试图避开偷袭的骷髅。

一阵剧烈的疼痛猛地从马修腰部传来,骷髅的手臂像面条一样,突然伸长,从后面紧紧箍住了他的腰。

蜘蛛兽张开嘴,喷出亮晶晶的蛛丝,绕着马修迅速游走。短短几秒钟,马修就被白乎乎的蛛丝重重包裹住。他竭力想挥起诅咒之剑,但蛛丝充满了邪恶的力量,让他浑身酥软。

蜘蛛兽丑陋的脸在马修眼中不断变大。

半空中突然响起一个霹雳,蓝色的电光当空劈下,击中了骷髅。伊妃晴的闪电系魔法来的恰是时候。

骷髅发出尖锐的怪叫,抖作一团,浑身化作一缕缕黑烟,袅袅消散。失去了骷髅,蜘蛛兽立刻像失去了魂魄,獠牙在马修喉前停住,呆呆地一动不动。

马修勉强偏过头,避开蜘蛛兽嘴角滴下的腥臭黏液。

伊妃晴轻盈飘近,手中银芒闪过,缠绕的蛛丝寸寸断落。马修立刻恢复了气力,诅咒之剑猛然斩落,蜘蛛兽的头颅冲天而起,颈腔内喷出黄色的脓汁。

“我想起来了,焰系魔法咒语!”

杨忽然大叫道。

“白痴。”

札札在心里轻蔑地道,雷斯特脸色发白,从一棵很远的大树背后现身。

马修突然一个跟跄,倒向伊妃晴的怀里,后者仿佛被烈焰狠狠地灼烧了一下,慌不迭地推开他。

马修摔倒在地,诅咒之剑从手中滑落。他的脸色十分苍白,肩伤开始溃烂,肌肉的颜色变得五彩斑斓。

“我失礼了吗?”

马修对伊妃晴勉强笑了笑,用肘部撑住身体,大颗的汗珠从额头渗出,看得出,他并不好受。

“蜘蛛兽的牙齿含有剧毒,现在毒液通过伤口,渗入了血液。”

札札凑过头,审视道。

“不幸的人。”

杨评价道:“你的战术不正确,应该用焰系咒语攻击,与蜘蛛兽保持距离。”

“使用悬空术更好。”

雷斯特急忙补充。

伊妃晴沉默了一会,从袖口掏出一个小药瓶,撒了些白色的粉末在伤口上,随即伸出手掌,虚按在马修的肩头,嘴里开始默念咒语。

柔和的白芒从她的掌心透出,覆盖住肩伤。那些白色的粉末像活的生物一样,颤动起来,纷纷钻入伤口。

过了一会,黑色的血变成了红色,肌肉的颜色恢复正常,伤口奇迹般地开始愈合。

马修长长地吐了口气,爬起身,活动了一下肩部,感觉良好:“亲爱的法师,我该怎样答谢你的救命之恩?”

“保持沉默。”

伊妃晴翻身上马。

傍晚的时候,他们在野外露宿。附近是一片荒漠,零零落落地分布着一些褐色的荆棘丛。夜风卷起砂砾,打得荆棘噼啪作响。札札、杨和雷斯特睡在马车里,马修斜靠着一个矮树桩躺下,伊妃晴牵着马,远远地离开众人,在粗糙的砂石坑堆里找了个休憩的地方。

但她睡不着。

脑海中重复出现白天,马修跌入她怀中的情景。她的皮肤当时变得滚烫,心怦怦地乱跳,就像中了某种邪恶的魔法。

十五年来,她青春的肌体裹在黑色的法师袍下,冰凉而纯净,不曾被任何人碰触。

阿·塞尔达也不会允许任何人碰触她。

一阵窸窸簌簌的声音传入耳畔,马修忽然悄悄地爬起来,四处看了看,猫着腰,钻进了荆棘丛。

他在干什么?

伊妃晴暗暗猜测着,不过这和她无关。她转过头,把脸压在胳膊上,竭力想让自己视而不见。

荆棘丛里响起了轻微的呻吟声,断断续续,好像是马修发出来的。过了很久,呻吟始终没有停止,而马修也没有钻出过荆棘丛。伊妃晴塞住耳朵,但那声音固执地钻了进来,让她难以入睡。最终好奇心战胜了一切,她爬起来,向荆棘丛慢慢地走去。

马修苍白如纸的脸映入视线。

他双目赤红,正蜷缩成一团,喉中不断发出呻吟。他的嘴里死死咬着诅咒之剑的剑柄,竭力让自己痛苦的叫声变得轻微。颈上的青筋一根根爆出,浑身痉挛般地颤抖,衣服被重重汗水湿透。

伊妃晴美目中露出震惊之色,随即明白,马修正在承受着诅咒之剑带来的疼痛。

看见伊妃晴,马修也很吃惊,但嘴角还是极力挤出了一丝微笑。

“保持沉默看来很困难,我吵醒你了吗,美人?”

他喘着气,艰难地道。

伊妃晴默默地审视着他,就像看一只躲在暗处舔伤口的狮子。伤口很痛,可是没人知道。

“我害怕孤独。”

马修这么说过,伊妃晴能够理解其中的感受。再苦,再痛,再难,也只能自己承受。等不到别人伸出的手,于是干脆就不再等。

因为没有希望胜过等待希望。

“为什么一直看着我?我的脸开始让你着迷了吗?”

马修侧过身去,发出呜咽般的笑声,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膝盖拼命地在泥地上蹭动。

伊妃晴仍然没有开口。

夜空漆黑,没有星星,黯淡的月光把伊妃晴的影子拉得很长。

过了很久,马修终于停止了呻吟。诅咒之剑发作的时间已过,他抬起头,重重地吐了口气,灌木的阴影在脸上晃动。

“小时候,我总被和我一样大的平民孩子欺负。”

马修双臂伸开,大字型躺在地上。伊妃晴没有接茬,但她在听。

“我不敢还手,也许是我太瘦小,也许是我那个伯爵父亲的皮鞭常常落在他们家人的头上。马修,你是个胆小鬼。那些孩子嘲笑道。每次挨了打,我并不告诉父亲。我想,有一天,我会自己打败他们。”

马修的目光落在腰间的诅咒之剑上:“我渴望力量,属于自己的力量。我偷偷地离家出走,四处学习法术、剑术、徒手搏击甚至还有巫术,只要能够增强力量,我什么都愿意学。最后,我在一个神秘的洞穴中,找到了传说中的诅咒之剑。”

“那是在十五年前。”

马修转过头,瞥了伊妃晴一眼:“后来我回到家乡,那些欺负过我的孩子已经长大,我想和他们痛快地再干一场,证明自己不是个胆小鬼。可他们却低着头,态度畏惧而恭敬,吻我的皮靴,称呼我为伯爵大人。”

“像是一个讽刺笑话。”

马修无声地微笑,笑得很凄凉。十五年,他的父亲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魔法、诅咒之剑并没有给他带来快乐,十五年附骨之蛆般的痛苦,还将一直延续下去,不死不休。

“你得到了力量。”

伊妃晴忽然开口说话,这听起来有点像安慰。

“从来没有。”

马修摇摇头,凝视着开始泛青的天空,脸上又露出了招牌式的迷人笑容:“很高兴与你共渡良宵,美人。”

“这样的天气适合写十四行诗。”

马修朗笑道,双足钩住马腹,身躯忽然向后直直垂落,弯成弧度,犹如杂耍一般,牙齿叼住了郊道上的一朵紫色瓜叶菊。

一行人正继续赶往城堡,道路两旁野花绚丽灿烂,散发出撩人的芬芳。阳光像蜜汁般地闪烁,白云懒洋洋地在高大的橡树梢上爬行,几只甲虫飞过色彩鲜艳的花丛,在阳光下,交织成一片光和色的透明海洋。

马修双腿轻夹,骏马一阵快跑,追上了前方的伊妃晴。

“这是献给你的,美丽的天使,虽然你令它相形见拙。”

马修优雅地欠身,一手高举,将瓜叶菊送到伊妃晴身前。美丽的花瓣像热情的嘴唇,层层绽开。

“你应该有一些女人的装饰品,鲜花、胭脂、项链、耳环等等。”

马修盯着伊妃晴:“不要让自己像一个修女。”

“我不需要。”

伊妃晴冷淡地拒绝。

“即使是死者的坟前也需要鲜花。”

马修冲她挤眉弄眼:“对吗?坟墓里的伊妃晴法师?”

该死!他竟然敢嘲笑自己!伊妃晴忍不住回击:“您似乎很快乐,看来已经完全忘记了昨晚诅咒之剑的痛苦。今晚它会再次发作吧,希望不会打扰我的睡眠。”

“因为痛苦,所以要快乐。”

马修伸出手臂,把瓜叶菊插在伊妃晴那匹马的浓密鬃毛里。

“瓜叶菊的花语,是快乐。伊妃晴法师,我希望你能快乐。”

紫色的瓜叶菊仿佛马修的动人笑容,在春风中轻轻颤动。伊妃晴觉得心头一阵恍惚,她想打落这朵令人心躁不安的雏菊,可又有些舍不得。她想起过去,她和妹妹总是喜欢采摘鲜花,坐在草坪上,把它们编织成漂亮的花环。

那些花环最终枯萎,但现在又仿佛新鲜活亮了起来。

“阿·塞尔达。”

伊妃晴感到心头的软弱,忍不住喃喃呼唤道。

远处的山腰上,一大片色彩斑斓的云雾奇异地飘浮在半空中,发出嗡嗡的轰鸣声。

“那是什么?”

马修拉住缰绳,眼中露出惊异的目光。

那片彩云犹如活物一般,迅速向众人飘来。彩云慢慢下沉,织锦般的云雾翻腾涌动,露出一个盘膝坐着的侏儒矮人。

“好像是个巫师!”

札札跳出马车,惊骇地叫道。

侏儒披着鲜艳的巫师袍,白色的眼珠恐怖地转动着,簇拥在身边的彩云忽然四散开来,原来竟是无数只色彩斑斓的甲虫,笼罩在众人头顶。

雷斯特双腿发软,杨开始搜肠刮肚地想魔法咒语。

“退回去,回到你们来的地方!”

侏儒尖利短促的声音回荡在半空。

“你是谁?”

马修冷静地问道,手掌按在了剑柄上。

“巫虫会。”

侏儒傲慢地道:“快滚回去,否则你们会比尼坡那个老东西更快丧命。”

五个法术师的脸上同时变色。

巫虫会——最神秘、最恐怖、最残忍的巫术组织。多年以来,这三个字已经成为死亡的代名词。

最伟大的一代魔导师杰鲁,曾经屠杀过恶龙的圣骑士星石,被称作拥有九条命的精灵族族长罕可峰,这些人现在都躺在坟墓里,只因为他们试图与巫虫会抗争。

没有人知道巫虫会的底细,传说它们生活在最阴暗的地底,由十二个无比邪恶、法力惊人的暗黑巫师领导,烧杀抢掠,绑架勒索,无恶不作。现在巫虫会既然找上了尼坡伯爵,后者必死无疑。

法师们面面相觑,昨天出现的蜘蛛怪兽和骷髅,毫无疑问,也是巫虫会的杰作。

性命远比金币重要。雷斯特反应神速,毫不犹豫地向后退去。连国王都不敢惹巫虫会,何况是他?

杨还在苦思咒语,伊妃晴骑在马上,身躯不动,脸上是一贯的冷漠。

“逃走?还是留下战斗?”

札札紧张得双耳耸动,脸上露出犹豫挣扎的表情。比起昔日的族长罕可峰,他的法力还差得很远。

“滚回去的应该是你。”

马修突然抽出了诅咒之剑,遥指侏儒,剑尖的黑芒像一道凌厉的闪电。

“诅咒之剑?”

侏儒有些意外,随即发出嘲弄的尖笑:“可怜的蠢货,难道你以为可以靠它战胜巫虫会?圣骑士星石拥有传说中的龙枪,可他仍然为自己的无知付出了代价。”

“你错了。”

马修冷静地答道:“他为自己的正义付出了代价,而我愿意继续下去,在所不惜。”

火光猛地暴起,一个灿烂耀眼的火球呼啸着冲向侏儒。

伊妃晴突然出手。

“不知死活。”

侏儒森然道,随手挥动了一下,甲虫们齐齐喷出腥臭的黑水,轻松熄灭了火焰球。

“你呢?笨蛋,还不快滚吗?”

侏儒冷冷地盯着札札。

“札札,你是一个笨蛋。”

“札札连最基本的魔法咒语都记不住。”

“札札,你根本就不是学习魔法的料!”

札札慢慢地抬起头,看着半空中的侏儒,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的精灵森林。

那时他一个人躲在黑漆漆的树洞里,埋住头,默默地抽泣,同伴们嘲笑他,没人认为他会成为一个法术师。

“笨蛋札札。”

族人们这么议论:“简直不能相信他是一个拥有优秀魔法血统的精灵。”

深夜的精灵森林,寒风吹进树洞,札札蜷缩成一团。

直到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过他的头顶。

“札札,相信自己的天分。总有一天,你会成功的。”

他抬起头,看见了族长罕可峰慈祥的眼神。黑暗孤独的树洞,仿佛瞬间被明亮的光芒贯穿。

札札浑身猛地激灵一下,从回忆中醒来。春风吹拂,他的法师袍迎风飞扬。

他忽然感觉到了,几十年前那只抚过头顶的手掌的温暖。

“不要叫我笨蛋!”

他盯着侏儒,一字一顿地怒吼:“我——是一个法师!”

缤纷的光点从他指缝间射出,烟花般射向侏儒。

侏儒口中突然发出急促的啸声,密密麻麻的甲虫从高空席卷而至,像一张鲜艳的大网,迅猛罩向众人。

几匹马仰头发出惊惶失措的叫声,疯狂逃窜。

杨终于回想起了魔法咒语,但甲虫群已经无情淹没了他,杨发了疯似地乱跳乱吼,甲虫就像是锥子一般,毫不费力地咬破法师袍,钻入肌肤,渗入血管,一具原本肥胖的身体迅速干瘪下去,仆倒在地上时,竟已化作了森森的白骨。

三个法师都在苦苦抗争,对待无缝不入的甲虫,伊妃晴和札札只能结出魔法结界,被动防守。马修挥舞着诅咒之剑,不时抽空击出一些魔法光球,甲虫对诅咒之剑的光芒十分畏惧,围绕着他,不敢靠近。

甲虫的尸体不断落在地上,堆积了厚厚一层,但似乎永远也杀不光,随着侏儒抑扬顿挫的尖叫,成千上万的甲虫扑向三人,层出不穷。

“不要跟他过多纠缠!”

马修突然叫道:“我们要尽快赶到城堡,救助尼坡伯爵!”

札札心中一动:“他是在拖延时间!”

“恐怕来不及了。”

侏儒阴险地笑道。

“你们先走!我殿后!”

马修沉声喝道,利用悬空术将自己浮上半空,挥剑狠狠斩向侏儒。后者双手舞动,甲虫群立刻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保护主人。

伊妃晴和札札的压力顿时减轻。

几十道紫色光焰在四周炸开,札札率先冲出重围,向城堡的方向跑去。

侏儒连连尖叫,在他的催动下,甲虫们纷纷抱成团,汇聚成几个艳丽的巨型虫球,凶猛地冲向马修。

汗水从马修的额头滴下,他喘着气,有些体力不支,诅咒之剑挥动得越来越慢。

“看你还能撑多久。”

侏儒冷笑,五颜六色的甲虫群嗡嗡乱叫,马修眼前渐渐发花。

“阿·塞尔达,我在召唤你,来吧!我最亲密的人!”

伊妃晴突然仰天厉声喊道,双臂张开,黑袍翻涌,银色的长发激烈飞舞,如同一簇燃烧的火焰。

“阿·塞尔达?”

侏儒迷惑地瞥了一眼伊妃晴,这个女人难道疯了?邪神阿·塞尔达——不过只是童话书中的传说罢了,她居然想召唤它?

根本就不存在那样的异界邪神。

无数道血红色的光线忽然暴现在伊妃晴的掌心,仿佛一条条矫健的灵蛇,腾空跃起,划过眩目的轨迹,向四周炸开。

“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天地好像都在微微震颤,周围的空间瞬间变成了狂风暴雨,到处闪耀着红色的血光,激射着缤纷的光雨,奔腾着汹涌的光焰。

惊世骇俗的血光犹如无情的巨浪,吞噬了周围的一切。甲虫群如同遇上了烈日的积雪,纷纷融化于无形。

惨叫声中,侏儒像空气般地被蒸发了。

马修瞠目结舌。

“这就是阿·塞尔达的力量。”

伊妃晴嘴唇蠕动,双瞳光芒流转,如同沸腾的蓝色海浪,显示出异常的诡异。

马修呆呆地凝视着伊妃晴:“你是说,刚才你召唤出了阿·塞尔达?”

“难道你没有看见吗?”

伊妃晴的声音如同梦呓:“难道你没有看见它银色的长发,湛蓝色的眼睛,那举世无匹的力量?十五年来,它一直保护着我。阿·塞尔达,我唯一的朋友、亲人,它和我在一起,不让我受到任何的伤害。”

“你在开玩笑?”

马修张大了嘴巴,讷讷地道。

伊妃晴没有回答,光芒从瞳孔中渐渐隐灭,激烈纷飞的银发也缓缓垂落在肩头。

她看了看马修,语声恢复了正常:“你很幸运,是唯一见过阿·塞尔达后活着的人。”

马修回望着她,胸膛急促起伏,一直不说话。

过了很久,马修低声问道:“你真的亲眼见到过阿·塞尔达吗?”

“在镜子里,我曾经无数次亲眼目睹。”

伊妃晴喃喃地道。

马修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阿·塞尔达是在十五年前才出现的吧?在那以前,你根本就没有见过它,对不对?应该是那场不幸的灾难,把它带到了你的身边。”

“你的话实在太多了。”

伊妃晴警觉地看着马修:“你究竟想说什么?”

“也许,”

马修想了想,欲言又止。

“我们该上路了。”

伊妃晴生硬地道:“首先要找到惊跑的马。”

两人顺着地上留下的马蹄印,一路找去。四周是稀疏的山毛榉树林,归巢的布谷鸟拍翅鸣叫,太阳渐渐西沉,远处传来溪水潺潺流过的声音。

马修把诅咒之剑缓缓送回剑鞘,忽然道:“当我找到诅咒之剑,从岩石缝里拔出它,高举这把传说中的宝剑的时候,我感觉到了力量。”

“我曾经认为,那是诅咒之剑的力量。”

他凝视着伊妃晴海水般清澈的眼睛,试图进入到最深的地方:“但其实我错了。早在我离家出走,发誓学好本领的时候,我就已经拥有了力量——属于自己的力量。”

马修扭过头,将目光移向别处:“那并不是诅咒之剑带来的。很多时候,为了安慰或者希望,我们会自己欺骗自己,不是吗?”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伊妃晴看见了她和马修的坐骑,它们站在一条蜿蜒的小溪边,靠在一起,亲昵地互相舔毛。

“我说过,爱情无法阻挡。”

马修的声音如同柔和的暮色,溢满四周。